詹木舒跟着先生学的都是什么大义啊之类的,心里非常推崇义士仁人,听到此处,觉得那位不曾见过的姑母已经称得上是个大义之人了。他本来有些腼腆,在万商跟前不会主动抢话,但此时却说:“母亲,我虽没能见到这位姑母,但此番听来,我都心潮澎湃,恨不得能孝顺姑母跟前。哥哥长在姑母跟前,其中感触定比我更深。”
万商心里一动,说:“既如此……不若这样,舒儿你是正经念过书的,就费些功夫把姑母的这些经历都写下来吧,我亲自订成册子,日后就和牌位一起供在咱家的祠堂里,好叫我们后辈都知道祖上出了这样一位姑母,给祖先上香时也不能漏了她。”
“是!母亲这想法好,我一定尽心尽力去写。”詹木舒说。
“姑母姑母,姑姑本就是半个母亲啊。”万商十分欣慰地看着詹木宝和詹木舒。
詹权下职归家时,照例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尚剑一边服侍着詹权换衣服——说是服侍,其实也就是站在一旁帮着递下热毛巾之类的——一边说:“今个儿万家那边的大舅爷携了全家来做客,太夫人留饭了。”
换前几年,说到大舅爷都是专指云夫人的兄弟,但如今少不得就要改下口。
“侯爷与三爷都在荣喜堂陪客,静华道人也在。”尚剑道。
过了热孝后,太夫人与詹权开诚布公地谈过,叫他不用每天去荣喜堂请安。之所以要过了热孝再说,是因为双方已经通过三个月时间建立了认知,大家都决心要友好相处。太夫人不叫请安,真不是因为她看詹权不惯,想要在外头败坏詹权的名声。
如果太夫人一开始就提出不叫请安,或许詹权本人不会多想,但阖府的仆从都要多想。因为确实存在这样的情况,在一些高门大户里,一些没有资格给长辈请安的小辈,要么就是不得宠,要么干脆就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叫长辈看了心里生厌。
万商直接说,早起不用请安。因为她自己起不来。
她还说,下职归来也不用请安。作为曾经的社畜,她特别能共情上班人。你都在外头上一天班了,回到家里肯定更想自己静静待着,不愿意去进行无意义的社交。
最后万商拍板说,就休沐日的时候再请安吧!
詹权觉得太夫人是在体恤自己。太夫人说过,男孩即便过了十九,只要吃好睡好就还能蹿个子。太夫人不叫请安定是想让自己多睡一会儿,好把身子骨养得更壮。
不过今天是特殊情况,既然大舅爷来了,那詹权自然也要去问候一回。
才走到荣喜堂,詹权就听见暖阁里传出三弟的声音。他都诧异了。三弟跟着前朝的老举人学了几年,平日里最是在意读书人的体面,什么时候如此高声地说过话?
就听见三弟说:“母亲再仔细讲讲!再讲讲姑母是怎么注意到那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有问题的?难不成姑母有神通好比火眼金睛,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们是恶人了?”
“姑母?”詹权看向尚剑。
尚剑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再继续走近,詹权就发现不仅是三弟变得比平时活泼许多,就连他亲娘静华道人也活泼了。他娘原本对先侯爷十分敬重,此时却听见她说:“不是我夸,大姑姐的这份急智,就连先侯爷都不如她多矣。若大姑姐与先侯爷调个身份,当年跟着皇上打天下的是大姑姐,说不得咱们现在都不是侯门府邸,而是头一等的国公府邸了!”
詹权:“……”
一屋子的欢声笑语漾出来,而詹权只觉得茫然。
等到詹权进屋的时候,本来还想郑重给大舅爷请个安,结果一屋子人谁都没顾上他。他那个平日里好讲究礼节好在意体面的读书人亲弟弟招呼着他坐自己跟前:“哥哥快别多礼了,坐我这儿。你今个儿回来晚了……不然让母亲从头给你讲一遍。”
那大舅爷一家十分认同地点着头:“是是是,别多礼,快坐下吧。”
詹权:“……”
他哪天不是这个时候归家的?谁说今个儿晚了?
詹权下意识朝太夫人看去。
太夫人笑道:“正和他们说你姑母年轻时的事儿呢。老二坐下一起听吧。”
这就是没把詹权当外人,话里话外都当是詹家的孩子。詹权这一坐下,詹水香的崇拜者就又多了一位。万商讲的本来就都是真事,无非是把自己做过的一些事安在了詹水香头上,自然不会有任何前后矛盾的地方。詹权听着听着就听进去了,他甚至还有点认同亲娘先前说过的话了,这姑母若为男,乱世里肯定有一篇属于她的华章。
万商道:“你们这样崇拜认同她,这很好。但要我说,你们姑母宁可一辈子都是小山村里平平无奇的小村姑。她不要这样的崇拜。只是前朝昏庸逼得人没法子了。”
说着,万商又看向詹木舒:“你把这些事记下来的时候,别忘了添上这一笔,就说若不是前朝恶吏横行,世道逼得我们良民过不下去了,姑母也不会站出来扛事。咱们和咱们的后人生活在新朝,可以学习姑母当年的义勇,却不能向往那样的日子。”
詹木舒大声说是。
詹权却忽然心里一动。他知道家里肯定有皇上的探子。太夫人这样说,若是能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岂不是一记高明的马屁?当然,他也不能这么想太夫人,太夫人品性正直,肯定不是那等爱拍马屁的钻营之人……这般想着,他下意识朝万商看去。
万商却冲着詹权眨眨眼,眼中藏着一份不必明说的狡黠。
不得不说,万商对皇上始终都是心存警惕的。其实,如果此时真叫皇上知道了詹木宝的身世,肯定不会出事,皇上还会帮着仔细收尾。但万商却不敢叫皇上知道。
京城里如今好多人都在说,在两位妻子中,皇上一定要立发妻为皇后,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真情真爱。说皇上与吴娘娘当初青梅竹马,说他们后来举案齐眉,又说他们始终真心如一。说申屠娘娘毕竟是后来的,比不得吴娘娘那样先占了皇上心尖子。
万商才不信这话。
和政治生物谈爱情?
疯了吧!
万商觉得皇上一定要立原配为后,最大的原因是世家势力过大。可能真情也有一点点,但只要世家的势力始终这么大,他就绝对不甘心立出身世家的申屠乐为后。
而在几位皇子中,皇上目前确实最看好大皇子。
万商虽然没有玩过政治,但她多少读过几本史书。皇上此时看好大皇子又能如何呢?难道唐太宗李世民立李承乾为太子、清世祖玄烨立胤礽为太子的时候,他们把最好的老师、最好的资源都留给太子的时候,他们叫别的儿子顺从太子的时候,他们是想着日后要把太子废掉的吗?肯定不是啊!没有哪个皇帝会在这个问题上开玩笑,当时若不是因为看好这个儿子,何必要把江山托付给他!
只不过时过境迁,后来局势发生变化,太子要被逼疯,那也就疯了,皇上要废太子,那也就废了。
新朝的这位皇帝也是一样,他此时确实是最看好大皇子。但万一呢?
万一日后出了什么事,逼得皇上要废掉长子,要把江山托付给别的儿子呢?
皇上想要把吴非娘娘和大皇子抬起来的时候,叫安信侯府做了这个急先锋。那日后他想要废掉他们时,会不会也选择先拿安信侯府开刀,以此试探朝臣们的反应?
真到了那种时候,詹木宝的身世就是一个绝佳的被开刀的理由。
所以万商绝对不能叫皇上知道这些。
她一定要把“詹木宝是自己生的”这件事彻底落实!
不是曾让詹木宝为詹水香扶幡么?只要把詹水香的名气抬起来,坐实了“姑母也是母”,那么谁也不能拿这点来质疑詹木宝。其实想要把事情掩盖住,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把詹水香的存在彻底模糊掉,叫世人根本想不到还有这么一个人。但万商觉得没必要。有了詹木宝长得和先侯爷一模一样这个大前提,她越是理直气壮,别人越不会觉得里头有问题。她就是要叫世人知道詹水香,她就是要詹木宝能每年祭拜詹水香。
让詹木舒给詹水香写传记只是第一步,万商还有别的安排。
在安信侯府的众位主子中,詹权算是比较有政治素养的一个了,但他也想不到万商在谋划什么。他只是陪着大舅爷一家吃了顿饭,这顿饭热热闹闹的,亲娘脸上也有了笑容,亲弟更是活泼得不行。而那位无缘得见的姑母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詹木舒还问呢:“母亲,我明日还能来打搅你么?”
“怎么,难道我这荣喜堂里的饭比你院子里好吃?”万商打趣道。
詹木舒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我想给姑母写生平传记么,为了不唐突先人,尽量还原当时的真实情况,我得反复请教母亲。”新朝立了后,他那位前朝的举人师父拿了先侯爷的拜帖,想办法谋官去了。新的师父还没请,他每日都闲着,除了自己看看书,再也没有事情可做。他本来见万商十分生疏,但今天这一聊,立马熟起来了。
其实詹木舒的本性并不自来熟,只能说万商讲的故事太吸引人。
万商略一沉吟:“虽说府里正守着孝,但功课也不好落下。这样,白日里还是要看书的。你学识比你大哥好,你俩一块儿看书,你带带你大哥。等到半下午,你就来我院子里。静华道人也来,老二你下了职也来,咱们一块儿用过晚饭再各自散开。”
叫詹权不用来请安,这话是万商说的。
这会儿叫詹权来她院子里用晚饭,这话也是她说的。
其实两件事情并不矛盾。主要是因为吃饭时,静华道人和詹木舒都在,詹权一过来,就能见到亲娘和亲弟弟。这不是客套式的社交,而是家人们相处的一段时光。
万商还解释了一下:“我这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你们日后若出去吃饭,在外头要把规矩守好了,不能叫外人小瞧了我们侯府。但在家里,在我的院子里,大家吃饭时闲聊几句,轻轻松松、和和睦睦的,这是我们家人间的相处方式。”
詹木舒原本有些别扭,但转念一想,今日用饭时一直听太夫人说姑母当年如何如何,也没觉得哪里不好。可见太夫人说的在理,在自己家里确实不用那么守规矩。
安信侯府内宅中有个大院子叫汀兰院。
说是大院子,其实里头又被分隔成了几个互相独立的小院子。单独看每个小院子,那就不显得大了。汀兰院中住的都是先侯爷的小妾。其中有一个姓金的,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女儿们如今三岁了。还有一个姓木的,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如今一岁多一点。因为孩子们年纪都小,暂时都随着生母一块儿住着。其他的小妾未有生育。
万商作为府里的太夫人,是不耐烦被人请安的。正巧天气冷了,她就以照顾孩子为借口,免了金姨娘和木姨娘的请安。而这两位姨娘因为生育过,在几位姨娘中隐隐占着主导地位。她们被免了请安,其他那些未有生育的姨娘自然也都不用请安了。
先侯爷去了,小妾们无甚好争,汀兰院中的氛围倒是比先侯爷生前和睦许多。
万商对詹权存在打工人同理心,对小妾们自然也存在女性同理心。只要小妾们安安分分不闹事,她就不会为难她们。每个月的份例都是按足了发的。这种份例不光是银子,还有布料、冬炭、首饰等等。因为此时的孩童比较容易夭折,更是安排了一个主看女科和少儿科的老大夫,就住在侯府里,每三天给孩子们请一次平安脉。
不久前,万商还安排着在汀兰院里设了一个小厨房。
这个小厨房可不是糊弄的,没有只安排两个热东西的炉子敷衍了事,而是真的挑拣了方位,砌了一个正儿八经的灶台。周围安置一圈装满水的水缸预防火灾。汀兰院的人若想吃口热乎的,只管在小厨房里点菜就是,保管菜端上桌子时还冒着热气。
虽然如此,但金姨娘和木姨娘还是会隔三差五使人去大厨房里点菜。
金姨娘会说:“小厨房虽好,到底没有大厨房花样多。我是大人无所谓,两位姐儿年纪小,就爱吃大厨房炖的甜汤。反正这种汤汤水水的凉得慢,倒是不怕路远。”
木姨娘也说:“我家哥儿爱吃大厨房熬的八宝粥,三五天必得吃上这么一回。”
对于万商在汀兰院里开设小厨房的决策,两位姨娘其实都是领情的。她们感激万商的照顾。但对于两位姨娘自身来说,她们确实有不得不去大厨房的理由。
而万商对此心知肚明。
是不是孩子们真好那一口,万商并不在意,也不会深究。
她十分清楚两位姨娘去往大厨房的真正目的是想要打探消息。
大厨房里有一个只负责做粥汤的婆子,夫家姓周,人称周婆子。周婆子有个亲生女儿在荣喜堂里伺候,如今是万商身边的二等丫头。周婆子这个人没别的毛病,干干净净做得一手好汤粥,不贪财,也不会欺软怕硬,只一点,她十分喜欢吹嘘女儿。
她因为是做汤粥的,汤也好,粥也好,都讲究小火慢炖。有时只一锅汤就要熬上一天一夜。所以她有一个专门的灶头。别的师父或炒或蒸,都不会占用这个灶头。
光有灶头还不够,府里的正经主子虽然不算多,可也不算少,如果赶上哪天每个主子都想喝一点稀的呢?所以周婆子还能使好几个炉子。为了放下各种瓶瓶罐罐,周婆子的灶头就被安排在了角落里,然后圈出一小块空间来,这块空间就只属于她。
金姨娘的丫鬟去大厨房点甜汤,木姨娘的丫鬟去大厨房点八宝粥,负责动手的都是周婆子。甜汤也好,八宝粥也好,熬煮起来都需要时间。点单的丫鬟就不走了,回回留在周婆子身边,一边帮她打下手,一边给她递话,然后就听她不断吹她那个闺女。她那闺女是在万商跟前当差的,这一吹,说不得就会透露出一些荣喜堂里的事。
自从府里那些刁钻耍滑的仆从被清理出去一批后,两位姨娘手里的消息渠道暂时就只剩下这个了。
她们却不知道,周婆子此人是“奉旨”吹嘘呢。
从某种角度来说,万商是能理解金姨娘和木姨娘的。
都说为母则刚,两位姨娘膝下都有孩子,她们要为孩子考虑,想要打探一下万商的喜好,想要知道府里最近会不会有什么大动静,这真的就是人之常情。万商不会觉得冒犯。若是彻底斩断她们的消息源,她们会不安,而不安就有可能生事。
安信侯府现如今是世家的眼中钉,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漏洞,被世家利用。所以万商理解归理解,却要把两位姨娘的行为控制在一个她能控制的范围内。
万商挑来挑去,最终挑中了周婆子母女。
这天,两位姨娘并没有去大厨房那边点菜,到了饭点,大厨房却安排小跑腿儿给金姨娘送了果子汤,又给木姨娘送了肉粥。内院的小跑腿儿都是九岁左右的小丫鬟,年纪不大,但口齿很清楚,说的都是太夫人想着小主子们,特意赐了菜过来。
姨娘们倒是没觉得慌张,毕竟赐菜这种举动怎么看都是善意的。但过了几天,她们还是分别派人去了一趟周婆子那边。金姨娘特意安排了一个老成的嬷嬷过去,也是巧了,双胞胎小小姐们这两天有些咳嗽,理由是现成的,就说金姨娘忧心孩子们的身体,想要让她们吃些顺口的,特意安排了从娘家带来的心腹奶嬷嬷去大厨房点菜。
奶嬷嬷点了一道银耳梨子汤,拉着周婆子说了一会儿话。
等她用保温盒子装着一钵汤回到汀兰院后,金姨娘亲自喂了孩子们把甜汤喝完了,又嘱咐看顾的侍女们:“仔细看着些,若到傍晚还咳,就得安排人去请大夫了。”
如此这般把女儿们安置好了,才拉了奶嬷嬷进内室说话。
奶嬷嬷道:“都打探清楚了,那天是太夫人的兄弟来了,贵客登门,特意留了二少爷、三少爷在荣喜堂吃饭。许是这样,也想起咱们两位小小姐来了。叫我说啊,就是如今天气太冷了,所以太夫人赐了汤下来。若是夏天,怕是会叫人把孩子们抱过去呢。”奶嬷嬷这话其实是在宽金姨娘的心,叫她知道,太夫人是喜欢两位小小姐的。
府里如今这个局面,金姨娘并不怕太夫人抢她女儿。或者说,她宁可太夫人把她的一双女儿抱过去养,有了在嫡母跟前教养的名声和情分,日后的前程才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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