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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的荣华富贵(莫非小妖)


苟太监立刻明白皇上的意思了。皇上心里是认同官员外放的,但他不想直接提出这一政策,而是先假模假样地整顿国子监,让世家误以为皇上想要推个官学出来和世家的学院打擂台,吸引了世家全部的注意力后,皇上再从别处去推行外放的政策。
最后世家的学院在各方面都赢过了国子监,读书人的第一志向依然是去济民和秋蕴,那时候皇上佯装愤怒,谁又知道其实皇上根本不在意这个,而在谋算其他呢?
皇上是打算在明面上“输”给世家更多的“甜头”,却在暗中分而化之。
皇上对有功且又威胁不到他地位的人是不吝赏赐的。
从这天起,京城里的有心人忽然发现宫里好像隔三差五就往安信侯府赏东西。
其实宫里现在穷啊,那些个金银珠宝之类的,肯定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赏。所以今个儿皇上说:“这个糕点尝着不错,是老詹生前爱吃的,快送一碟去安信侯府。”小太监立马就送去了,万商安排人在先侯爷的牌位前略供一供,然后叫大家分吃了。
明个儿皇上又说:“这季节竟然有桃子了?哦,温泉庄子上产的?”一共只有八个桃,分了四个送去皇后宫里,分了两个送去贵妃宫里,剩下两个全送去安信侯府了。
万商接到桃子时,心情真是复杂极了。
这玩意儿我在现代想买几个是几个,到这里竟然要谢主隆恩了。
这么着的,一时间都知道安信侯府圣眷优渥。于是二月的下旬,那些依附着安信侯府的商户往府里送孝敬银时,万商发现商户很有默契地都比之前又多送了一些。
“多了也正常,在商户们的口中,因为河水已经化冻,运河上船来船往的,京城里现在是一日更比一日热闹。”万商说。京城里越发热闹了,生意自然就越发好了。
一切好似合情合理。但因为先侯爷去世,府里暂时没有特别能撑得起场子来的人,要是商户的生意果真好了,但孝敬银子还是按照以前的例给,侯府似乎也拿他们没有辙。商户们却一起多给了,这意味着在他们眼中,安信侯府的位置还相当稳固。
二月底,该查的账都基本查完了,金宝珠迎来了漫长的假期,开始专心玩女儿们了。因为天气开始逐渐暖和,阳光好的日子,会放孩子们在廊下跑跑跳跳,见女儿们欢呼着玩着布球,把它从这里踢到那里,再从那里踢到这里,好像很快乐的样子。
金宝珠若有所思地说:“是不是该教她们读书认字了?”
玉姨娘道:“可以拿几,在旁边念给她们听。但学写字还是早了点,怎么也要等到孩子们六岁,骨头长得更结实了,再开始练字。”她指的是四五周岁的样子。
金宝珠忽然说:“太夫人正在为表姑娘找老师呢。找来找去都没有合适的。”
玉姨娘有些好奇:“什么老师?”
金宝珠说:“我大致听了几耳朵,是想要找正经的能教表姑娘念书的老师,倒是不拘男女。只朝廷设了恩科,但凡有些学识的男人,都想去科举里头闯一闯。若是为府上的三爷请老师,他们为了攀上侯府,指不定还愿意来教一教,一听是教表姑娘,他们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呢。”当然没人敢直接说这种话,但其实就是这么个意思。
金宝珠又说:“太夫人更想请一位女老师,道理和技堂请女师傅是一样的。结果现在外头名声好的女老师都学了世家的那一套,什么闺训,什么女则的,太夫人一听脸就黑了……之前有个女老师上门,太夫人还好声好气地对她说,是想请她教表姑娘读读《论语》、《尚书》之类的,结果那女老师摆出一副富贵不能淫的姿态,下巴抬得这么高,用这么个眼神看着太夫人……”
这个女老师说话比男老师更气人。她觉得太夫人一个粗鄙妇人什么都不懂,她能来教府上女眷闺训女则,那是府上的荣幸。金宝珠当时正好在场,简直气坏了。
玉姨娘却没有陪着金宝珠义愤填膺,问:“真教表姑娘《论语》、《尚书》?”
金宝珠道:“是真的!我听得真真的!我知道《论语》,但只是知道书名而已,《论语》根本不知道我。至于《尚书》,我之前都没听过。问太夫人,为何要表姑娘学这些。太夫人说,现在儒家文化当道,学了《论语》就能理解很多无形的规则了。至于《尚书》,太夫人说《尚书》中有很多史实,而学史读史能叫人开悟、明智。”
正好双胞胎中的姐姐跑过来,扑进了亲娘的怀里。
金宝珠抱起女儿,在她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三娘哎,娘的乖乖好宝贝,等你和四娘长大了,我们也学《论语》,也学《尚书》,好不好?!我们一起做聪明人!”
玉姨娘心道,《论语》和《尚书》分明就是科举要考的四书五经里的两本。
她亲爹曾经气急败坏地说,最后悔让她念书,因为这些都是男人该学的,女人若学了,没学成男人的胸怀气魄,倒是把心彻底学野了,然后把女人的贞静都丢了。
但太夫人显然并不这么认为,所以她才会认认真真地为娘家侄女挑拣老师。
玉姨娘慢慢地挺直后背,像是有什么在撑着她的脊梁。她缓缓道:“我能教。”
“什么?”金宝珠抱着女儿一起看过去。
玉姨娘说:“《论语》、《尚书》我都能教,除此之外《大学》、《中庸》等我也能教。我当年……自小跟着家里的男丁一起读书,我读得比他们加起来都要好。”
金宝珠呆呆地看着玉姨娘。
玉姨娘不是戏班子班主的女儿吗?去哪里学的四书五经?
四书五经哎!寻常人就是想学都没有正经路子学吧?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金宝珠敏锐地察觉到玉姨娘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好似她心里关了一头野兽,现在野兽终于要跳出来了。金宝珠相信玉姨娘不会信口开河。她放下女儿,猛然拉住玉姨娘的手,做出高兴的样子:“太好了!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你能教,你去给表姑娘做老师吧!太夫人肯定高兴坏了,我看她已经受够那些不知所谓的人了。”
金宝珠拉着玉姨娘就要往荣喜堂跑。
“等等!等等!”玉姨娘急道,“总不能我红口白牙说自己能教,太夫人就信吧?我先去写几篇策论……”回头见着太夫人,把策论一交,太夫人就相信她的学识了。
金宝珠震惊极了。策论?就……他们读书人科举时写的那个?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汇聚京城。
前朝末年各方割据持续了一些年, 皇上登基时算是百废俱兴,为了选拔人才,特意下旨连开三年恩科。这意味着读书人的机会来了, 就算第一年考不中, 只要熬一熬,第二年说不得就考中了。第二年还考不中, 再熬一熬,第三年说不得就考中了。
很多读书人本来对自己没那么多信心的,但因为连考三年, 他们也都跑到京城来了。仿佛加设恩科后,他们三次里总能撞上一次——但其实最终落榜还是大多数。
今年的恩科设在三月中,但因此时交通不便, 大家赶路时都习惯把日子放宽, 所以在二月底京城里就已经汇聚了很多读书人。天上掉块砖头来都能随机砸到三个。
生意人逐利,因为读书人多了, 所以客栈也好, 书铺也好, 大家都在涨价。
唯一没有涨价的只有那些在招牌上用贝母镶了一只白兔子的店铺,它们还是按照以前的公道价走。除此以外,如果真有那种生活特别困顿的读书人, 还能去那些店铺里找份体面的抄书的工作, 如此也能有吃有喝了。但这些店铺并未宣扬自己,只读书人上门买东西时看到价格公道,他们自己心里记上一笔, 再传给同乡和好友知道。
金宝珠叫人给亲爹传了话, 说是要收集一些往年科考的真题集。金胖虽然不知道女儿一个内宅妇人怎么就需要这些了,但还是第一时间把资料送了过来。哪怕现在这一类的东西都在涨价, 但对金胖来说,能用一点小钱解决的事情,那都不叫事儿。
金宝珠拿到了各个版本的真题集——是不同的书铺刻印的,每个书铺的书都不太一样——兴匆匆地就去了玉姨娘的屋子。结果才走到门口,就听到了呕吐的声音。
金宝珠连忙推门进去,就见玉姨娘正倚在桌边,弯腰对着一个容器吐。
偏又吐不出什么。
好似只吐了几口清涎。
金宝珠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快请大夫来看看。”
玉姨娘一边摆手,一边用茶水漱了漱口。
缓了一阵子,玉姨娘才说:“我没事……”一想自己这根本不是没事的样子,只好又改口说:“这都是老毛病了,我这个人一紧张就会犯恶心。但其实没什么大问题。”
明明刚刚还是难受不已的样子,她却好似忍住了,甚至还冲金宝珠笑了笑:“我太想把自己的才华展现出来了,却担心在太夫人面前表现得不好,所以紧张了……”
玉姨娘是第一个进府的姨娘,入府时间在金宝珠之前。她是属于那种不显年龄的长相。从外表看,最多二十四五的样子。但按照虚岁来说,其实她已经三十一了。
莫名呕吐的这个毛病从十七岁时跟着她,也有整整十四年。
这不是身上的病,而是心上的。
如果万商和玉姨娘近距离长时间地相处过,那么她肯定能猜得出来玉姨娘心理上多少是有些问题的。如果在现代社会,那么去看看心理医生、吃吃药,说不定能控制一些,恢复好了也就和普通人一样了。但是在这个时代,并没有相关的治疗方案。
玉姨娘不想金宝珠多问,就转移话题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哦,是科考的真题集,我以为你用得到。”金宝珠说。
玉姨娘接过来,才打开看到里面的几行字,又忍不住犯恶心了。她赶紧背过身去,先长长地吸气,再缓缓地吐气,如此重复了好几回,才把那股难受劲压了下去。
金宝珠担忧地问:“真的没事吗?”
“真没事。”玉姨娘笑着说,“我正努力地想要当上表姑娘的老师呢。等到三娘、四娘长大了,我还要给她们启蒙,给她们当老师,把我会的这些东西都教给她们。”
等到双胞胎长大至少还要十年呢。
听玉姨娘这么说,金宝珠略松一口气,但还是说:“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去看大夫。咱府里就有一位大夫,看病抓药都很方便。太夫人很好的,你不用过分紧张。”
玉姨娘点了点头。
想了想,玉姨娘还是说:“我的身份……先侯爷是知道的。”
“什、什么身份?”金宝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玉姨娘摇摇头:“你也是心大……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我读过那么多书吗?我肯定不是戏班子班主的女儿。不过先侯爷知道我的身份,也给了我应许,只要我不危害府里,府里就护我一生一世、长命百岁。”她的执念就是好好活下去,活到一百岁!
金宝珠瞪大了眼睛。
玉姨娘说:“我入府的前后,先侯爷不是才打了一场大胜仗吗?就是那次,我给先侯爷提供了一点点情报。所以那场胜仗,至少也有十分之一的功劳能算在我身上。先侯爷是个守信之人,他问我要什么报酬,我说想要一世庇佑,然后我就入府了。”
金宝珠眨了眨眼睛,好似没有听懂。
玉姨娘笑道:“抱歉啊,瞒了你这么久。”
金宝珠说:“不对啊……既然你是立了功的,甭管功劳大小,你想要得庇佑也不一定要做姨娘啊……比如说你可以被先侯爷认作义妹,这样先侯爷也更能庇护你。”
“大约是因为我不想和其他人接触吧。”玉姨娘知道自己那时候的状态很不好,“有了姨娘的名分,我能住在府内,无需出门交际,一般人不会在意谁家后院里一个姨娘的身份来历。但要是认作义妹,我就得单独住在府外,然后难免与人打交道。”
她又不是正经姨娘,先侯爷那时肯定嘱咐过云夫人,所以云夫人不会为难她。
金宝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玉姨娘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她其实也读过几本医书,说什么情志不通之类的,这叫郁症。她那时担心自己这么病下去,哪天真就疯了,所以只想找个“长期饭票”。如果没有病,那么她那会儿提出女扮男装给先侯爷做幕僚,想必先侯爷不会不答应。
玉姨娘垂下眼睑:“至于我真正的身世……我的名字叫思玉,不是似玉。”
只说自己叫思玉,没说姓氏。
这种时候依然没说姓氏,那就是真的不想说了。金宝珠自然不会追问,只道:“思念的思?那以后我叫你思玉姐姐?”顿了顿,又说:“让三娘四娘喊你思玉姨姨。”
思玉是真的很喜欢那对双胞胎姑娘,哪怕她们不是她的女儿,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总想要对她们好,就好像隔着时空补偿了自己一样。她闻言点了点头。
思玉当然不会说自己的姓氏,因为她以那个姓氏为耻。
其实她原本是世家出身,虽然只是旁支,但自出生起也是锦衣玉食,又因母亲开明、父兄纵容,开蒙时就跟着兄弟们一起念书,前十六年真就丝毫不知民间疾苦。她祖父曾在济民书院担任先生,自祖父那时起,他们这一支就迁到了江南水乡居住。
那会儿还是前朝。
哪怕只是旁支,但他们的屋舍还是建得很大,待在主子们的院子里根本听不到街面上的喧嚣。家里虽然不限制思玉念书,但父亲的书房是不许她去的。偏她那时想找一,又仗着(自认为的)父辈疼爱,于是在某天下午偷摸着去了父亲的书房。
后来父亲来了,她就找地方躲了起来。
没想到平日里表现得那么正经的父亲,竟然带着美貌婢女在书房里偷情。
思玉那时真的又羞又恼,正想推几在地上,好叫父亲知道书房里有人。结果外头有人冲进来大喊:“老爷,不好了,反王攻城了!知府似乎已经弃城逃了。”
这个反王当然不是指当今圣上。
前朝末年,群雄并起。反王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像韭菜一样一茬又一茬。
父亲当时就想召集人逃跑,结果听说反王已经围城,大家都逃不出去了。而本该守城的将军却在三天前带兵支援另一座城市去了,反王就是故意趁城里留守的士兵不多才忽然攻过来。又听说那个反王是匪贼出身,毫不讲道义的,每攻下一座城就带着手下几万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父亲忽然冷静下来:“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思玉心中也是慌乱,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然见父亲招呼那传话的管事,竟然要把刚刚和他调情的婢女勒死。哪怕婢女苦苦哀求,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他语重心长地劝那婢女,这是为你好,趁反王还没来,现在死了还能保住清白、以全名声。
后来的事情思玉有些记不清了,她从那时起就害下了病。
记忆都变得扭曲混乱了。
好像就是在那一天,家里的男丁全都变成了魔鬼,街面上的打杀声难得传进了院子里,家里的男丁们不寻思逃命,却要先把家里的女眷杀了。思玉谁也救不了。她试图救这个、救那个,可她自己就是女眷之一,在男人们眼中,她也是要被杀掉的。
女人们被勒死后又吊起来,那脚一晃一晃的,鞋尖上坠着晶莹剔透的宝石,那本是富贵的象征。思玉找到了属于母亲的那双脚,那鞋子还是她新做了孝敬母亲的。
思玉对着家里的男丁破口大骂,他们也对着她破口大骂。
思玉问,女人要一死以保清白,男人是不是也要一死以全忠烈?
然后好像起火了,也好像是她放了火,她记不清了。外头的打杀声音更近了,大家都在逃命。她也逃了出去。差点被反王那些人发现时,她被一个戏班子救了。
戏班子的班主是个心有成算的,早早就把城中的水流暗渠摸清楚了,他们知道跳进哪一条河里,顺着排污的暗渠往外游,就能游出城外去。虽然整个过程脏了点。
戏班子还算心善,哪怕思玉那时病得很重,但他们还是收留了她整整一年。
再后来,跟着戏班子讨生活时,思玉忽然发现,她的父兄们果然都没有死。
当时反王占据了那座城,他们跟在反王身边,一个个毫无世家风骨,比狗腿子还要狗腿子。思玉原本病得厉害,身体也害了病,心里更有病,但看到他们活着,她忽然清醒了。他们凭什么还能活着?女人要为了世家名声而死,男人凭什么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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