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大框架下,一个官员的最高野心就是成为宰相或内阁首辅吧?越是有能力的人,他们越觉得自己能爬到权力之巅去。这时候忽然给他们弄一个限制,说不达到这个标准,你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万商道:“京城中如今的这些高官,好多都是皇上打天下那时,就已经跟在皇上左右的。换句话说,这些高官大多是乱世里挣出来,既见过民间疾苦也吃过苦了。他们这就相当于是已经拥有担任地方官的经验了。但日后科举出来的那些新官员,他们当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吗?还是为了给天下万民谋福祉?”
这话说得实在刁钻。
随便你去路边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一个读书人,你为什么而读书。哪怕他就是为了功名利禄,他敢在人前说这个话吗?再去问世家,世家就更要脸了,他们敢说吗?
既然不敢说实话,那就只能默认都是为了给天下万民谋福祉而读书。
这不就上了万商的套路了吗?
万商说:“既然想要为万民谋福祉,那就更应该先去当地方官,当亲民之官。”
万商打算巩固“乡野妇人”的人设,就拿了家事来类比:“好比说新媳妇嫁进来,我难道会立刻放手让她管家?肯定不会啊,得让她把自己院子管好,见果然管得好,再把绣房、厨房等重要地方慢慢安排给他,见果然还是管得好,再彻底放权给她。”
“这才是我爱护新媳妇的表现。”
“皇上是天下之主,选用官员时自然比我选儿媳妇更谨慎。新官员只有在地方上积累了经验,然后一步步地升职,最终成为京城里的高官,这样才不容易出大错。”
詹权听得连连点头。换成武职也是一样的,要是某个人一上来就当将军,万一是赵括那种纸上谈兵的,岂不是把全军都坑进去了?但要是这个人从小兵做起,凭军功升职,先是百户、千户,再是成为六品的校尉,最后成为大将军,那就稳妥很多。
万商道:“再说回世家,世家本质上还是一股宗族势力,对吧?”
詹权再次点头。
宗族势力的影响力只局限于一片地方。比如说,假设某个村子宗族极端抱团,就算是当地县衙的捕快都不敢轻易打上去,只能任由他们宗族自治,但这村子里有个年轻人出了远门,他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生活,谁还会因为他的宗族卖他面子?
世家的势力当然要比一个村子强大很多,但他们本质还是宗族。
如果“权力战场”局限于京城,把京城高官当成棋子摆在棋盘上,由着世家和皇上博弈,因为世家的资源全都堆在京城里,那么世家真有一争之力。但如果把“权力战场”放大至整个天下呢,世家用济民和秋蕴书院来联动读书人,但皇上却把有潜力的官员全都分散下去,让他们去地方上历练,让他们短时间内无法和世家联动,皇上依然是皇上,天下人都会尊这份皇权,但世家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就没有这么大了啊。
当然,世家的风骨、世家的名声还是能传遍天下的。
可读书人再是喜欢世家的风骨,再是推崇世家的“规则”,如果在他们的升迁之路上,世家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一切掌握在皇上手里,那他们最终会偏向谁,这不显而易见么?
当然,地方官的功绩也是可以被操纵的,比如说世家可以给某个地方官喂很多资源,把他喂出来,让他在地方上取得瞩目功绩,然后顺利地进入中央政府。但反过来想,这不就是利用了世家资源把地方上治理好了吗。地方上的百姓确实受益了啊。
资源从世家转移到了百姓那里,这对于世家来说也是一种削弱。
万商又说:“还是拿咱们家来举例吧,毕竟别人家里的事,我完全不熟悉。假如我和老大不是什么好人,我们一来,叫老三和你及你们亲娘的日子都不好过了……”
詹权立马阻止:“不要这么说。”
“假设!我这是在做假设!听我往下说,”万商大手一挥,很有指点江山的样子,“就算老三通过科举读出来了,但在京城里,武勋都要卖老大这个侯爷一个面子,老大压着不让老三出头,老三果然出不了头。时间久了,老三难免心灰意冷。这时候,朝廷忽然说不当地方官就不能当京官,而当地方官者,家眷可以跟着迁去地方上。”
万商问:“你觉得老三会怎么做?”
顺着万商的思路,詹权想了想说:“老三之前不能出头,未必没有族长、宗老也站老大那头的原因。但现在既然朝廷有令,老三就可以说服族长、宗老,说自己愿意去地方上打拼,”族里的掌权者不可能拒绝老三,因为他们要培养高官预备役。或者就是族里的掌权者拒绝了老三又如何,在京城谋官难,但偷偷谋个地方官还不容易?
等到老三带着家眷去了地方上,这一去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如果老三地方官当得一般,他反正也不会回来了;如果他当得好,那么他还会听老大的吗?
再往下发展,如果皇上一直暗示老三,只要和老大撕扯开,他就会重用他。那么等老三回到京城当了高官,比起他和老大团结起来,更可能是他和老大彻底闹开。到那时,甚至整个家族都有可能分裂成两部分,一部分人跟老大,一部分人跟老三。
这就是势力分化。
宗族势力一旦被分化,他们只会越来越弱。
万商不相信世家内部全都是团结友爱的。就是木家,木蕾生父家里,势力还称不上很大呢,嫡系不还拦着不让旁系出头吗?在世家内部,嫡子庶子嫡脉庶脉,甚至是同为嫡脉的大房、二房、三房……N房之间,全都是一团和气的?这绝对不可能!
从地方官中选拔京官的政策就是给了那些在世家中被排挤、被压迫、被强拦着不让出头的世家子弟一个合理的借口,让他们能顺顺当当、体体面面地从家族中脱离出去。
在万商所知的历史上,世家是从隋唐开始没落的。
唐朝时,太原王氏的王波就因进士及第官至宰相,他的家族随他迁到了京城。迁徙不是从一个地方去了另一个地方那么简单的,远离祖籍地后,经济来源都会发生变化。本来可以靠祖籍地的供养,但后来就得靠俸禄,靠京城里新经营出来的产业。
但这种新经营出来的产业如何能和祖产比?
安信侯府现在也算是新贵吧,名下大大小小的庄子那么多,铺子现银也有,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富贵了。但和世家比?和他们祖籍地的豪富比?这些都是毛毛雨。
一旦在经济方面受制,哪怕是从世家出来的人,以后也会自发维护皇权。
万商的计谋总结来说就是一句,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八个字,经营得好的话,能慢慢分化世家,逐步斩断世家对文官集团(主要是指京城中央政府中的文官高层)的操控。再配合地方上基础教育的加强,世家想不没落都难。
等未来皇权更加稳固后,那时再弄个官学什么的,就更没世家什么事了。
关键是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也好,加强地方上的基础教育也好,本质还都是利国利民的政策。对百姓而言,一个真正的好官确确实实就应该是能看到他们疾苦的官。
万商这个计策在大方向上完全没有损害劳苦大众的利益。
“我的想法就这些。至于好不好的、成不成的,我一个老封君知道什么!”万商熟练地自贬,“朝中那么多大人,皇上更是英明之主,想必我们早晚能迎来太平盛世。”
詹权:“……”
万商是真心觉得自己在政治方面没有什么特殊天赋。但她再没有天赋,作为一个站在时代巨人肩膀上的现代人,她拥有的很多常识其实都是前人的群体智慧结晶。
这一份“群体智慧结晶”就把詹权深深地震撼到了。
詹权最佩服的人一直是先侯爷,现在却觉得太夫人似乎比先侯爷更老谋深算。
至于近亲成婚……
万商道:“这个正如你说的,是不能急的。你们手头的实证还是太少,得继续收集。等到实证越来越多了,你们不要走自上而下的舆论,最好是反过来自下而上。”
如果近亲成婚不利子嗣的结论不是由朝廷公布的呢?
如果是底层的百姓率先发现的,然后自下而上为天下人所知呢?
这个时候世家再跳出来说全都是一派胡言,百姓们会听吗?他们不会!
百姓们确实没念过书,不懂许多道理,但越是这样,他们越会固执地相信“眼见为实”。这是我自己发现的,肯定是真的,世家会反驳我,是为了掩盖什么秘密吧!
“那要怎么自下而上?”詹权急切地追问。
“我不知道。”万商摇了摇头。在现有的社会体系下,自下而上的宣传其实很难。
詹权抿了抿嘴唇。
万商安慰他说:“我现在确实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但你们不是还要继续收集实证吗?说不定在未来的一年半载时间里,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就想出好办法来了!”
詹权本来就做好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准备,听万商这么说,也没觉得失望。
“对了,你已有这些实证,去找皇上汇报过了吗?”万商问。
詹权摇头:“目前只收到四例实证,皇上日理万机,如何能去……”
万商不赞成地摇摇头。
儿啊,想成为领导眼中的优秀员工,不光要会做事,更要会汇报啊!会做事是前提,会汇报则是锦上添花。你不去找皇上诉诉苦,皇上还以为这任务有多容易呢。
万商劝道:“你该去找皇上说说的,毕竟这里头涉及了世家。”
詹权想了想也是,自己人小位卑,绝对撼动不了世家那样的庞然大物,万一把秘密任务暴露出去就糟糕了。他确实应该和皇上通通气。于是他就给宫里递了折子。等皇上批复又赐下入宫的腰牌,都已经是三天之后了。可见皇上近来确实忙得不行。
詹权入宫时,待在皇上身边伺候茶水的竟然是苟太监。
按说苟太监已经不做这种端茶送水之事了。
见詹权来了,苟太监笑眯眯的,还和皇上打趣说詹权脸上挂了黑眼圈,可见这些日子忙碌。詹权不知苟太监哪里来的善意,但既然是善意,他就冲苟太监笑了笑。
当詹权汇报完任务进程,万商能想到的问题,皇上自然全都能想到。世家在其中绝对是一个大阻力。苟太监赶紧给皇上递了茶,皇上别着急啊,小心气坏了身体。
詹权犹豫了一下,忽然啪地一声跪下。
皇上正喝茶呢,视线移了过来。
詹权心里有些矛盾。
一方面,他觉得自己和母亲说的那些有关世家的话,最好不要和皇上说,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他一个小官开口闭口要对付世家,显然越界了。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母亲说得那些话大有可为,他如果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出来,这是不是不忠君?
犹豫来犹豫去,最终还是决定说了。反正他汇报任务时也绕不开世家的存在。
詹权道:“臣与母亲聊天时,母亲曾提到管家之事,觉得颇受启发……”
有些话,不能说是万商直接说出来的,这不是詹权想独揽功劳,而是万商的身份摆在那里,过多地把她显出来,才是害了她。但詹权可以说一切都是万商暗示启发的。万商作为当家老封君,她从家事中汲取经验,并以此来教育小辈,这是大智慧!
詹权先提到,万商说迎新媳妇进门时,打算怎么一步步放权,再提万商作为乱世里挣出来的人对好官有怎样的期许,然后非常自然地提起了“不历州县不拟台省”。
皇上的政治素养绝对远超万商。
詹权只说到这,皇上就觉得一瞬间石破天惊。
待詹权离开, 他不知道皇上和苟太监之间竟然还有一段和他有关的对话。
皇上略有些得意地说:“如果长松活着,由着长松亲自去挑,应该也挑不出比这更好的女婿了吧?”皇上打算等詹权孝期过后, 就亲自下旨为他和昌华郡主赐婚。
昌华郡主的爹是一个读书人, 名义上曾是皇上的智囊,但在皇上心里却是亦师亦友一般的存在。只可惜他身体一般又遭遇过暗杀, 已经去世多年。长松是他的字。
詹权与昌华郡主年龄相当。皇上已经和女方家里通过气了,却什么都没有和詹权提过。反正詹权在孝期呢,家里不可能给他说亲, 就算暂时不提,也不影响什么。
又因为詹权对这门亲事一无所知,所以如果他这些日子行为有所不妥, 比如对着婢女怜香惜玉了, 那就证明他和昌华郡主有缘无分。也就是说,其实詹权正被“考察”着, 还不是被女方家人考察, 而是被皇上考察着。由此可见, 皇上虽然确实有心要栽培詹权,但在私人感情上,他还是更为偏向昌华郡主, 想要她的亲事尽善尽美。
此间除了皇上和苟太监再无旁人, 因此苟太监说话就有些随意。
苟太监笑道:“要我说,长松不一定会喜欢詹权这小子呢。他自己就是心眼子一堆的,怎么可能会喜欢另一个心眼子一堆的人?真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詹权竟然都敢算计起世家来了。”嘴上是这样说的, 但看表情,其实苟太监对詹权也满意得很。
皇上略一沉吟, 摇着头说:“朕倒是觉得……都是机缘巧合罢了。”
皇上自认看人很准。詹权打小跟在詹水根身边长大,两人虽不是亲父子,但詹权有意无意学了詹水根的为人处世,骨子里更像是一个武将,哪怕要算计人,使的也都是大开大合的招。因此詹权这次说出“不历州县不拟台省”,在皇上看来更像是得了万商的启发后,灵光一现的智慧。皇上不觉得詹权能独自想出这种绝招去对付世家。
所以苟太监说詹权一肚子心眼,皇上是不认的。
皇上觉得泰半的功劳都要记在万商身上。
如果只是单纯作为一个男人,那么皇上可能会瞧不起女人,像此时的其他男人一样下意识否决掉女人的功劳。但作为一个真正的政治生物,一旦有了“天下万物为我有用”的豪情,那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只要能帮皇上做事,皇上都会一视同仁。
皇上道:“可见先贤说得没有错。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皇上不好去评价外命妇,这句话里也没提到万商的名字。但放在这个语境下,显然是在夸万商治家治得好,连带着整个安信侯府都再次被高看一眼。
不过是一个乡野妇人,詹水根去世前还专门向宫里求了嬷嬷,皇上那时也担心万商日后在重要场合失仪,然后被世家一发散,连累了皇后的名声。结果谁能想到这样一位乡野妇人竟然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现在只稍稍打磨,就能够大放异彩了。
但凡这不是詹水根的媳妇,而是詹水根的兄弟,他都把人捞到朝堂上来当牛做马了。现在嘛……只能等出孝之后,由皇后赐下令牌,日后叫皇后与她常来常往吧。
皇上夸万商,苟太监点了点头。可见他不仅满意詹权,也很满意万商。
之前皇上说詹权讨人喜欢,苟太监偏要嫌弃他心眼多;现在皇上说詹权其实没那么多心眼,苟太监却又改口说:“当年,长松先生一再强调,每个县衙里最宝贵的就是户籍田产等资料,一定要收集起来,还要把各地的县志都抄录了带走……现在,詹权又说让那些新科举子们先当地方官去,可见这翁婿二人还是有一些默契的啊!”
明明长松都没见过詹权呢!
皇上对长松十分尊敬。长松说县志重要,皇上就把各地县志都抄录了,全堆在宫里,现在只要一有空就会抽出几本翻翻,看看历年的灾害、人口、税收变化等,再对着舆图找找这个县的位置,顺便看看周围的县,在某一个灾年时又是怎么记录的。
这么长此以往地看下来,皇上心里对各地的气候地产和灾害等情况都十分有数。
有了长松打下的基础,再配合今日的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日后只要地方官的考评一呈上来,如果有人在考评中作假试图糊弄朝廷,皇上比较容易看出其中的问题。
这也算是长松和詹权之间隔了时间和空间的相呼应了。
皇上伸出手指点了点苟太监:“好赖话都被你说了。”
苟太监嘿嘿一笑。
“唔,心急确实吃不了热豆腐……明天开始整顿国子监吧。”皇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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