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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的荣华富贵(莫非小妖)


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自己很浅薄。
如果恭维的对象是男人,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女人,这样的浅薄仿佛就在他们的意料之中,说不得反而激起他们的怜爱,就像是怜爱那些懵懂无知的猫猫狗狗一样。
而当恭维的对象换作女人……唉,只盼女主人能大度宽容些,拿她们的浅薄当个笑话,笑一笑也就过去了。被笑话是习以为常的,她们甚至不会因此自惭形秽了。
此时,太夫人与其他人聊县官如何当,芳姑娘和酒姑娘都是听不懂的。但一边美容一边聊天的模式,让她们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不懂,不用在他人的注视中不懂装懂,不用对上太夫人的视线,然后哪怕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却硬要憋一句出来。
她们只需要安静听着,这就可以了。
玉姨娘也在安静地听着。她此时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震撼的。
为什么太夫人可以坦然地说出“如果我是当地的县令”这样的话来?
是,也许街头巷子里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嬷看到了不法事,也会说一句“如果我是当官的,我就把这些人全都拉走砍头”。但这种假设其实很“虚”,是属于那种“我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当官,我就只是这么说说而已”的程度,透着一股其实她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愤懑。
太夫人并不是这样的。
她虽然也是在做假设,但她的假设却非常具体,就好像她真有可能成为一个县令,就好像她成为一个县令后真能把地方治理好,就好像她不会被世俗规矩限制住。
玉姨娘相信就连很多死读书的穷秀才,他们都不一定能有太夫人的这份自信。
那太夫人为何这么自信?
“是因为逃灾的时候,家里没有了主事的男人,所以女人拿事拿习惯了。”玉姨娘在心里说,“当女人拿事拿习惯了,她就知道其实男人也没什么厉害的,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一样能做,甚至做得比他们还要好。可见,一个家里没有男人会更好。”
玉姨娘又想:“没了男人指手画脚,女人就立起来了。女人立起来了,制定规矩的就变成了女人。如果先侯爷还活着,太夫人如何能把我们这些人叫过来,然后妻妾不分地躺这里美容呢?”
玉姨娘其实并不讨厌先侯爷。
比起她接触过的大多数男人,先侯爷至少不是道貌岸然的那类人。而且她如今栖身的安信侯府到底还是先侯爷拼了命挣来的家业。她在乱世里也得了先侯爷庇佑。
但此时听着太夫人与其他人的侃侃而谈,她就觉得先侯爷去了也挺好。
啊,这么想真是有点对不住先侯爷呢。
“如果先侯爷要怪罪,就怪我那些个已经死掉的亲爹亲哥哥亲弟弟们吧!是他们不修福德,叫我成了现在这个目无尊长、数典忘祖、倒行逆施样子。”玉姨娘颇为无所谓地想,“为什么乱世里不死掉更多的男人呢,要是这个世界由女人做主就好了。”
每次想到自己亲爹,玉姨娘都觉得要吐了。
这不是一句形容,而是她真的生理上觉得要吐了。
还好他们都死了,而她还活着。
正所谓祸害遗千年,她不仅活着,还将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她要活个够本!
玉姨娘在人前总装作没事人一样,金宝珠甚至觉得她温柔又体贴,但谁都不知道玉姨娘会隔三差五做噩梦。梦里,她亲爹化身成了恶鬼,拿着刀要将她千刀万剐。
你们要杀我?
我偏要活!
“活着”仿佛已经成为玉姨娘的执念。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玉姨娘都觉得自己是在为活而活。她曾经的家世、学识、教养统统变成了不重要的东西,重要的只有活着。
这样的心理自然不为任何人所知。如果万商知道了,在现代的话,她肯定会劝玉姨娘去看心理医生。而在这个没有心理医生和心理学的时代,如果玉姨娘不努力从噩梦中挣脱出来,那么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就会变成别人口中的——
“好好一个人,突然就疯了。”
叫人觉得庆幸的是,玉姨娘其实一直都在努力自救。
县官模拟游戏已经推进了大半,好似真有那么一个县,在太夫人她们的经营下蒸蒸日上。芳姑娘和酒姑娘半懂不懂的,只觉得厉害。玉姨娘倒是全部听懂了,她甚至还在心里参与了一下,比如太夫人说召集县里二三十岁的妇人一起种梨树,玉姨娘说与其找二三十岁的,其实不如找那种十岁以下和三十岁往上的,她还能说出原因。
但玉姨娘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任何声音,就好像有什么掐住了她的喉咙。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很快,县官模拟游戏还没有玩完,美容活动却已经接近尾声。
云夫人不知道和太夫人聊到什么,笑着调侃了一句要吃大户。
太夫人就说:“大户该找宝珠和蕾儿,她们从年前就开始帮我做事,一直帮到现在,我都是按照外头请师爷的待遇给她们的,所以她们赚了不少,绝对是大户了。”
提一嘴这个主要是为了引出下面的话题。太夫人看向芳姑娘、酒姑娘她们,笑着打趣说:“你们也是啊,有什么本事都别藏着哦,可劲使出来。我也不亏待你们。”
芳姑娘刚从美容椅上坐起来,还没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就被太夫人说了这样一句。过去的经历告诉她,千万不要把上位者的客气当成是真客气,不要把他们的善意当成是真善意。但刚刚美容时,太夫人与金姨娘、木姨娘他们聊天,气氛实在太好。
芳姑娘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她大致上知道金姨娘、木姨娘的见解是不如太夫人的,可只要她们说了,太夫人都会先肯定她们,再不断抛出问题,引着她们自己找出自己见解中的不足。太夫人不会直接说:“你们怎会这么想?简直蠢得叫人发笑。”
芳姑娘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冲动。
她道:“回禀太夫人,奴……”
本是下意识要说“奴家”,但她想到金姨娘和木姨娘在万商面前的自称,又连忙改口:“……我自小习舞,除了各样式的舞,什么都不会。太夫人觉得我能做些什么?”
万商心道,自幼习舞?这是专项人才啊!
其实这些姑娘们都是生错了时代。
如果生活在现代,自幼习舞可以走艺术生路线,凭本事考大学,再凭本事进舞团领工资,养活自己绝对没问题。而要是个人能力再强一点,成为首席什么的,前途简直一片光明!
万商想了想说:“只说跳舞的话,其实我也想不到什么好出路。”
安信侯府内不可能组建任何“舞团”。因为这时的舞伎很像家妓,名义上是宴请时表演节目给客人们看的,但一旦客人瞧中了谁,就直接送出去了,舞伎们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府内不会设“舞团”,万商也不可能把芳姑娘她们往外头的“舞团”里送,即便是送到宫里的“舞团”去,最终结果也是一样的,她们身不由己地沦为他人的玩物。
所以,若由着她们继续跳舞,万商想不出什么办法,让她们能像现代社会的姑娘们那样成为受人尊敬的艺术家。
芳姑娘也不过是想赌那么一回,见太夫人这么说,她没敢露出失望的神色。
太夫人却又说:“但如果是其他出路,那我有个想法,你们可以听听,觉得可不可行。”
芳姑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万商道:“你们常年练舞的,哪怕不跳舞,单是行立坐卧,姿势都会比一般人好看。那么,你们能不能从基本功里挑几个简单的动作出来,普通人也能跟着学的,然后弄一个……我随便取个名字,比如说亭亭玉立操。额,这个操就是操练的意思。”
后世有许多瑜伽老师、形体老师开班授课,那这一套在古代是不是也行得通?
芳姑娘和酒姑娘却没有听明白。
“就是……比如说,如果我有一个习惯性驼背的毛病,然后我听说有一个亭亭玉立操,只要跟着学了,就能改善我驼背的情况,那说不得我就会交钱去学这个操。”万商隐约记得清朝末期对女人的审美好像是含胸驼背,也有可能她记错了不是清朝末年。她觉得社会鼓励含胸驼背其实是对女性的驯养,让女性以自己的生理特征为耻。
世家应该还没有弄出含胸驼背的这一套来吧?
目前世家对女人的要求主要是“贞静”二字。
“节操贞纯”不好时时挂在嘴上,那就往“性情淑静”的方向努力下功夫。比如走路的时候,全身上下的佩饰都不许晃动。笑的时候,不能露齿。跑跑跳跳之类的行为更是被令行禁止。但生命在于运动,女人被从小往“静”的方向养,身体能好到哪里去?
万商不久前在侯府库房里见过一幅画了女子打马球画面的古画,据庞大用介绍说是两百多年前的一个宫廷画家画的,但现在世家还有能打马球的女人吗?
“如果我支持女人多上体育课,是不是在和世家对着干?”万商忽然若有所思。
她本来是在为芳姑娘、酒姑娘谋出路,但想着想着,她似乎又找到了一条能和世家作对的且暂时还不会惊动世家的路子。
咳,不指望这路子会彻底干掉世家。但搂草打兔子嘛!
姜夫人她们成立百花会,肯定是为了争取话语权。谁又说世家定义之下的女人才是好女人,就不许百花会有另一种定义吗?如果默认世家的定义,那么女人将逐渐成为男人的附属,姜夫人肯定不认这个!她都成立百花会了,说明她是有野心的。
那接下来就要看是世家的定义最先深入人心,还是百花会的定义后来居上!
“我们至少有一个优势。皇上看中人口,如果叫他知道女子不跑不跳不运动会导致身体不好,从而影响生育,那至少能把皇上拉拢到我们这边来。”万商如此想着。
这些想法都不好说给芳姑娘、酒姑娘听。
万商按下内心的激动,只说:“除了亭亭玉立操,更有市场的其实是养生操。尤其是到我这个年纪了,每天吃得好、动得少,这么过上十年二十年,说不得就会得那个……那个……”糖尿病在古代叫什么来着?她记得孝庄太后好像也是糖尿病患者。
玉姨娘忍不住道:“消渴症。”她猜太夫人是想说这个。
万商给了玉姨娘一个赞扬的眼神,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消渴症。”她知道玉姨娘来自戏班子,是戏班子班主的女儿。但总觉得不太像。玉姨娘给万商一种感觉,那就是她肯定读过很多书。难道有人天生气质就这么好,像是饱读诗书的样子?
玉姨娘愣了一下,然后抿了抿嘴角,露出一点点笑容。
芳姑娘和酒姑娘更是不错眼地盯着万商。
“你们可以结合自己学舞时的经历,琢磨出一套女子养生操来。说不得我以后会开一个女子养生馆,把定南伯姜夫人等等都请上门,然后把这套养生操教给大家。”万商画了一张大饼,但她觉得自己真有本事把这个饼做出来,“真有那一日,我给你们算提成,就是每个学养生操的女子,我收了她的钱,这里头都有一些是你们的。”
“竟然还能这样的?”金宝珠觉得太夫人真会做生意。
“当然能了。”万商鼓励芳姑娘和酒姑娘,“你们学舞的经历或许不怎么愉快,但既然你们学会了,那舞对于你们来说就是一种知识、一种技能,而知识和技能当然可以换钱。如果你们想要弄得更周全一些,那咱们府里不还供奉着一位老大夫吗,你们编出几个动作后,可以去找老大夫商量商量,老大夫说这个动作确实不伤身,那你们就继续编下去,直到编完一整套。”
芳姑娘使劲点头,眼睛余光看见酒姑娘也在点头。她们不知道这事最终能不能成,但既然太夫人指了一条路,她们也愿意沿着这条路走一走,看自己能走得多远。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传话:“太夫人,清渠庄来人了,是管事带着一个佃户,说有要事汇报。”
如果只有管事一人,那说不定是日常的汇报,这事就不急。
但管事带着佃户,而佃户一般情况下根本见不到主家……
万商想到自己在正月里下发给各个庄子的通知,只要有粮食增产的方法,就速速报上来,哪怕只能增产一点点;如果庄子上的佃户农奴有什么其他人没有的本事,哪怕只是特别会看天气,能把天气看得特别准,也都报上来。
难道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万商顿时就顾不上别的了,现在只想立刻见到那个佃户。

有个词叫上行下效, 虽说这个词多用于贬义,被形容的都是不好的事。
但其实换作好的事,道理也是一样的。
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 什么样的当家人也会营造出什么样的家风。
万商重视技堂, 那底下的人自然一个个表现得比她还要重视。
门房那边一听说是庄子上来人了,验明身份后, 赶紧就往府里请。不过,管事和佃户到底来得突然,事先没有递帖子, 下人们不知道主子此时此刻方不方便见客,所以只是先把他们迎到外院的一间屋子里。但也没有怠慢他们,赶紧就给上了好茶。
虽说那佃户始终战战兢兢的样子, 眼里藏着惧意, 唯恐自己得不到什么赏,反被主家呵斥一顿, 进了屋子后连椅子都不敢坐, 恨不得缩到哪个角落里去。但管事到底的管事, 见着端上来的茶,就知道主家正月里派人去庄子上传的那些话确实算话。
既如此,哪怕他们这次带来的消息不一定如主家的意, 但至少不会被惩罚了。
管事的心略定了定。
然后, 还没等这杯热茶凉到能入口的程度,就又有人传话说太夫人召见。管事连忙从椅子里站起来,路过佃户时扶了他一把, 然后跟着府里的下人朝荣喜堂走去。
万商之前正和府里的女人们一起美容, 谁美容时穿一身繁复的衣服啊,躺椅子上不觉得膈得慌吗?所以, 她只是一身非常简单的家常衣服。头发也没正经梳,美容时图方便只简单挽起来了。这会儿急着要见人,就发现头发躺得有点乱了,便趁着管事和佃户往荣喜堂走过来还需要一点时间,她赶紧梳了个头,好歹不叫乱糟糟的了。
衣服就不换了。如果她要换,其实谁还能说她不是么?管事也好,佃户也好,叫他们等着,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只是万商迫不及待想要见着人。她认为自己身上这一套衣服虽然简单,但得体啊。既然得体,那见客没什么问题,何必浪费时间去换?
万商说:“莫要叫人等太久,就这样吧。赶紧把人请进来。”
这会儿是半下午,太阳还比较浓烈,屋子里并不冷,这间待客的屋子就被打开了一扇窗户。光线从窗户里探进来,正好落在万商身上,仿佛给她打上了一层光晕。
佃户姓牛,全名叫牛多。他上头有个哥哥叫牛来,不过哥哥养到几岁一场病没了,牛多就成了名义上的长子。
父母给孩子们取名牛来、牛多,这是一种非常直白的渴求。可能很多一辈子没有触摸过土地的贵人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头牛都能成为奢望,连给儿子取名字都要如此,太可笑了吧。但事实就是许多百姓一辈子都不可能拥有一头独属他们自己的牛。
牛多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进门的时候,腿脚有些软,竟然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就摔了。不夸张地说,因为他差点摔了,万商差一点毫无形象地从椅子里跳起来,屁股都已经抬起来大半了。好在牛多身边的管事及时扶住了他,没叫人真摔了。
万商这才放心地坐回椅子里。
万商开门见山道:“不用多礼,都坐下。可是庄子上有什么发现,直说便是。”
牛多巍巍颤颤的,一开口就结巴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管事只得站出来回话。他先把牛多的身世简单讲了遍。因为今天要汇报的这个事,绕不开牛多的家人。
这个牛多吧,说起来也是一个可怜人。
他出生的时候,他们家还不是佃户,住在京郊的村子里,家里有自己的田地。
那时还是牛多爷爷当家,底下都没分家。他娘生了他,却一滴奶都没有,正好他大伯母那时也生了孩子,见他吃不好,就连着他一起喂了。但大伯母的奶其实也不多,喂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就都有些吃不饱,还得再分别喂些米汤,这么凑活着。
这年头养活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大伯母要是只喂自己孩子,她孩子是能吃饱的。但喂了牛多,那就是从自己孩子口粮中硬分出来一些给牛多。这是活命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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