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万商的毛笔字基础相当于……没有基础。
她非要拿毛笔自己写的话,勉强也能写完一封信, 但美观程度肯定有限。
“反正我现在有钱有闲……额, 其实也不怎么闲, 但是总归比以前朝九晚五闲多了,又不用操心房贷车贷的,关键是没有手机可以玩, 其实真该每天抽出一点时间来练练字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转念一想, 她近期好像也没有什么迫切的必须练字的需求嘛。
能帮忙代笔的人那么多,个个字都不错……太夫人上头也不存在一个严厉的长辈挑刺说,赶紧把你那手鸡爪字练练!因为她自己就已经是府里地位最高的长辈了。
“最近想要美容来着……练字……要不然就推后吧!”万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唔, 以后肯定还是要练的。因为现在她事无不可对人言, 叫人帮着代笔当然无所谓了,万一以后需要写一些秘密的信件呢?只要找了人代笔, 那就不是“秘密”了。
万商也不求自己的毛笔字能写得有多好,只要端正整洁就行。
给姜夫人的回信里,万商这次没有聊到太多。
其实上次冒昧给姜夫人去信,给人家讲黑白兔子的故事,已经冒了一定风险。但那个时候万商和姜夫人相当于前后脚在京里出了风头,万商去了顺天府,而姜夫人则是把家事闹到皇后面前。而她们如此做,究其根本原因都是为了对抗世家的算计。
万商因此很难忽略姜夫人的存在。
世俗对姜夫人的评价普遍是不高的,不可能冒出一个权威者对姜夫人说,其实你没有做错。男人不会这么做,女人不敢这么做。因为她们知道,明明最初的问题是定南伯要拿走发妻的管家权,错在定南伯身上,但事件的最终落点却会变成姜夫人与小妾争权,然后出现“做人妻子的,如此善妒可不行,家丑外扬更不行”这样的批判。
一个善妒,一个家丑外扬,姜夫人这个受害者反倒是罪大恶极了。
万商既然能猜到姜夫人的处境,就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至少得让姜夫人知道,还是有人支持她的,有人觉得她从未做错。顺便呢,万商也想为自己拉个盟友。
如果姜夫人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而且这是一个能改变她命运的路口,即便她本心更想走这个方向,但世俗的力量都要把她往另一个方向推。这个时候,说不定姜夫人正需要一点小小的支持好让她坚守本心。
好在最终的结果不错,万商冒昧写了信,姜夫人却没有觉得万商冒犯。
现在姜夫人还主动给万商递信,又说打算成立百花会,说明她已经稳稳当当地走过了那个十字路口。她似乎已经选定了自己的方向,那不是会向世俗低头的方向。
至此,虽说万商还未与姜夫人见过面,但两个人已经似老友那般神交了。
这一次,在与姜夫人的信里,万商首先感谢姜夫人,说自己很荣幸成为百花会的元老,也期待日后参加百花会的活动。然后再说自己守孝清闲,希望接下来能与姜夫人拥有更多的信件往来。最后,万商提了一嘴自己在庄子上办的技堂。
在信里,万商没把技堂说得太仔细。倒不是不信任姜夫人,主要是因为技堂刚起步,远不到扩大规模的时候,所以她一人经营就足够了,没必要在这时就找同盟。
万商需要先把技堂的基调彻底明确下来。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有太多的声音。
提一嘴技堂,即便只提一嘴,也体现出一种“我虽然还没与你见面,但我已经视你为好友,愿意与你分享生活”的亲密。想必姜夫人收到信后能体会到万商的诚意。
庄袁街。
这条街古已有之,据说街上曾经住着两位大户,一位姓庄,一位姓袁,街名因此而生。但因为谐音“状元”,自从科举兴起后,这条街就慢慢变成了书坊、文具、笔墨一条街。别管这条街古早时买卖些什么,反正现在放眼望去,全都是文雅的生意。
对普通百姓来说,读书是一件很遥远的事,笔墨纸砚从来都不会卖得便宜。因此他们觉得庄袁街非常清贵,轻易不敢往这里来;但放眼整个京城,庄袁街上的铺子就属中下端,世家公子只会去真正高端的铺子,那种铺子卖得那个纸,恨不得每张纸都用金子去比,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砚台更是能被当做镇店之宝,多少银子都不换。
在庄袁街上来往最多的是一些手头并不怎么宽裕的穷书生。
世家子们或许都不知道京城里还有这样一条街存在呢。
虽说庄袁街离吉祥街不近,但宋书生就常来这里淘换文具,因为物美价廉啊!
他路过一家铺子时,正赶上铺子在换匾额。掌柜的长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把手藏在袖子里,盯着梯子上的店小二,嘴里指挥着说:“左边!左边再高一些。”
宋书生抬头望去,乍一看新招牌和老的其实没什么区别,店铺名字还是那个。
那换招牌的意义何在?
恰在这时,掌柜的发现宋书生了,笑着说:“宋书生,您有些日子没来了。这不是巧了,我家主子刚吩咐下来,以后我们书铺都要优礼书生、厚其待遇。也不光是这间铺子,瞧见那只兔子了没有……”
掌柜伸手一指招牌。
宋书生确实发现兔子了,新招牌和旧招牌的区别就在于新招牌上有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还特意用了不知是贝母还是什么材质镶嵌,叫人一眼就能瞧出是只白兔子。
掌柜说,只要是画了这只兔子的店铺,日后都会给读书人提一提待遇。
宋书生为了把詹木舒写的传记改编成杂戏,已经有几天没出门了,所以不知道京城里现在吹得什么风。怎么就突然要讨好读书人了?这又是谁,在唱的是什么戏?
掌柜已经兀自说起了待遇,说是读书人只要能为店里抄一——抄书的工具都由店铺提供——就可以拿走一套笔墨纸砚。那纸足够读书人用上一个月的。而且读书人抄书期间还能住在铺子里,铺子后面有几件空房,面积是不大,但如果读书人暂时没找到落脚处,只当临时住一住,那么条件也算不得差了,关键是店铺不收钱啊!
宋书生眼神一动。
读书人都是爱面子的。哪怕有些读书人心里头五毒俱全,私底下蝇营狗苟,但对外表现出来的都是风光霁月的样子。所以店家如此贴补读书人,其实并不会亏进去多少,因为不至于有读书人舍了面皮、使劲占这个便宜。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有读书人靠着抄书一直住店里,说明他真是走投无路了,那店家这么做无疑是雪中送炭。
关键是书铺处处都没有提钱,说起来嘛还是读书人凭抄书给自己挣来的福利。
连读书人的自尊心都照顾到了。
如果书铺背后的主子是个不差钱的,根本不指望书铺赚钱,那么靠着这个贴补读书人的方法,悄无声息地就能赢得不少穷苦书生的好感。而在一百个穷苦书生里,只要有一个人能通过科举爬上高位且始终心怀感恩,那书铺主子就都算没白费功夫。
宋书生佯装好奇地问:“敢问抄得是什么书?”
掌柜道:“最近主要都是农书。”
怕宋书生这样正经的读书人看不起农书,掌柜连忙解释:“主要是我们主子有位好友,打算在庄子上办一个能教穷苦人技艺的学堂,这是做善事啊。书里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抄的这些个农书会免费送去技堂,只要能帮上穷苦人,哪怕叫地里多出产一口粮食,叫穷苦人家的老人孩子多吃一口,也是大善啊!”
这话要是叫一个单纯书生听去,人可不得撸起袖子使劲抄书去了?
宋书生偏还知道技堂。
这不是安信侯太夫人弄出来的吗?那书铺的主子又是谁?
太夫人尚在守孝,没听说她出来交际,但似乎人脉路子已经铺陈开了?
宋书生对安信侯太夫人越发有信心。他压下心里的种种想法,道:“既如此,那我肯定要帮着抄一本。不过,我近来家里还有事,想拿回家去抄,不知道行不行?”
掌柜忙说可以。他表示,他们和宋书生都已经这么熟了,无需押金之类的,宋书生直接把抄书用的笔墨纸砚拿走就是。甚至掌柜还直接把抄书的报酬都提前给了。
提前给报酬,固然会存在逃单的风险,但对于读书人来说,却非常熨帖。
宋书生这次来庄袁街本就是为了添置笔墨纸砚,这下不用自己买了。
等他回到家,舅舅舅母政难得地和一个常来摊子上买豆腐的老主顾闲聊。他走过去听了一会儿。那老主顾说:“我在后巷住了这么些年,真没想到那一家子能吐钱!”
舅舅怕宋书生听不懂,还帮着解释:“就是孙娘子的婆家。”
孙娘子就是那个死了丈夫后被婆家赶出门的寡妇,她女儿靠着自己琢磨,会染一种颜色的布料,被宋书生推荐给安信侯府了。
据老客说,孙娘子那丧尽天良的夫家大哥竟然找过来了!
“城门上不是贴着告示么,谋害寡妇者,当抄家灭族。当年孙娘子丈夫刚死,她夫家大哥就联合她公婆,怪她没给夫家生下儿子,直接把她家占了,把她们母女赶出门去。现在她夫家大哥看到告示怕了,把当年的家财折合成银票,非要孙娘子收下。孙娘子本来不打算收的,还是她家姑娘机灵,直接抢过银票塞她手里了。”老客说。
用小姑娘的话来说,这本来就是她们母女该得的。孙娘子是心里有恨,不想原谅婆家人。但也没说收了银票就原谅他们啊,银票确实是收了,心里还继续恨着呗。
“要我说,那一家子还是没安好心,知道她们只母女两人,非要大张旗鼓地跑来送银票,银子嘛其实没多少,但这要是招了歹人的眼……”舅舅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老客说:“幸好孙娘子还有远亲能投奔,她们已经投奔远亲去了。”
其实是提前住到五溪铺的庄子上去了。
宋书生很喜欢看到舅舅这一副鲜活的样子,这意味着舅舅在“走出去”。
他心里倒是十分清楚,其实城门口的告示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老客的话中存在不少谬误。许多百姓对朝廷告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有时就连“其一”也都理解得不正确,这倒不是说百姓蠢,只因为他们见识有限,自小也没学过什么大道理。
如果百姓们能自己看得懂告示而不需要他人转述,他们能拥有稳定的获得讯息的渠道,他们能有机会学一学很多其实不难的道理,他们就不会时常听风就是雨了。
但有时错了错了,也能有好的结果。孙娘子母女不就收到赔偿了吗?
单说告示上强制守寡、逼死寡妇的现象,其实这种情况最为严重的,是在那种宗族力量非常强大的地方,尤其是一个姓氏聚居的,有时候所有人都是“共犯”,连官府都奈何不了他们。带着捕快打过去,宗族里的年轻人能扛着锄头打回来。当然,要是官府发了狠整治乱象,直接与当地武官申请,靠着军队肯定能把他们铁血镇压了。
想不流一滴血就把一个新政策推行到底,几乎是不可能的。
除非不在意效率,用水滴石穿的功夫,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们的想法。
比如说……
宋书生陡然一惊,视线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书房,书房里摆着他改编好的戏本。
比如说……用这种通俗的必然会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杂戏?
这也在那位太夫人的意料之中吗?
心里既存了怀疑, 宋书生下次上安信侯府找詹木舒时,就忍不住试探了一二。
他的试探通常不会流于表面。如果流于表面了,那说明他可能还有别的目的。而这次确实是为了试探太夫人对于传记的态度, 因此宋书生的试探非常隐晦且自然。
他甚至都不用说什么, 只需在刚刚完成改编的那一折杂戏中略省几笔。
哦,詹木舒写的传记已经确定被命名为《詹水香传》了。虽然需要避长者讳, 但传播这个传记的目的毕竟是为了帮姑母找到姑父嘛,所以把姑母的大名说出来就很有必要。因此,宋书生根据传记改编而成的杂戏也暂时被命名为《詹水香逃灾记》。
詹木舒拿着戏本认真阅读时, 看到宋书生省略的地方,表情果然有所变化。
宋书生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笑着问:“怎么了?是哪里没有写好吗?”
詹木舒自然猜不到宋书生是故意省略的, 只说:“大体上很好……甚至可以说是超出我意料得好, 我虽然不像你那样精通音律,但也认得谱子, 刚刚还在心里哼了几个调儿, 从曲到词、从词到曲, 我都挑不出毛病来呢。宋兄的才华果然叫人叹服!”
说着,詹木舒把戏本摊开放到宋书生面前,指着其中的一小节说:“唔, 只这一处……喏, 就是这里,传记中有很多关于前朝恶吏的描述,宋兄好像全部省略了?”
宋书生早就想好了借口:“我只是想到百姓看戏时, 往往不会究其根本, 我们自己知道是在写前朝恶吏,但万一百姓当成是新朝的恶吏来看了, 从而骂上官府……”
詹木舒赞叹宋书生的细心:“你想得很有道理,是我疏忽了。这样,本来就是根据我姑母真实经历改编的,等把戏排出来了,在戏开演前,我们先强调下戏的来历?再强调一下我们府里要帮姑母和姑父团圆的决心?百姓应该就不会产生误解了吧!”
“那我把有关恶吏的描写都加上?我原本觉得不加也不影响什么。”宋书生故意说。
“我写传记时改过好几版,最开始那几版就没有过多描述前朝恶吏的可恶嘴脸,后来我在庄子上把传记讲给大家听时,母亲提醒我说,应该要加上的,这样就能用恶吏来衬托姑母的英勇无畏了。改成戏的话,加上后,似乎更能调动看戏者的情绪。”詹木舒道。母亲说,看戏之人总会习惯性地陪着戏里的主角一起愤怒、一起悲伤。
宋书生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他心说,所以这一段果然是在太夫人提醒之下加上的。三公子詹木舒到底年纪小,哪怕文笔不错,但他没有生活的阅历,所以传记中的无数个细节果然都来自太夫人。如果没有太夫人的描述,三公子很难把恶吏的形象刻画得这么传神,叫人真想把恶吏从文字里揪出来,狠狠地揍上一顿。
“你不觉得加上之后,我姑母的形象就更丰富了吗?”詹木舒笑着问。
宋书生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在心里说,不仅是你姑母形象丰满了,加上前朝恶吏的描述,会让刚从乱世里走出来的百姓更痛恨前朝,从而感激新朝,这其实是在向当今的这位皇上表忠心啊。太夫人真正的目的肯定是这个。
宋书生完成了试探,也拿到了答案,就心满意足地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刚刚的担忧……你也得承认确实有可能发生,对吧?那么,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觉得可以在整部戏的最后,再加上一段唱白,大意就是前朝如何可恨,而今的新朝如何如何好。”
既然是给百姓听的戏,而百姓几乎不识字,那不如把相关唱词改得更直白些。
“行啊!”詹木舒说。
宋书生思索着太夫人推动传记出现的这一系列行为的真正目的。她的目的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帮大姑姐夫妻团聚,这只是明面上的,她肯定有一个更深层次的目的。
改编成杂戏后,这个戏能不能在民间彻底推广开,能不能让百姓自发去追戏,主要是看情节够不够吸引人。而这一点肯定是没问题的,传记的内容已经足够精彩。但除了戏本身,还需要考虑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官府不能去禁这个戏。最好官府不仅没有禁,还帮着大力推广,那么再配上这个戏的情节出众,它绝对会迅速传播开。
太夫人要求在戏里加上前朝和新朝对比的剧情,前朝明确是坏的,新朝明确是好的,这绝对是考虑到了地方官府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文官们多会见缝插针啊,只要在戏里看到这种对比,他们肯定会花大力气推广,以此讨好皇上。甚至因为现在新朝刚立,民心归顺对皇上有极大的好处,说不定就连皇上本人都会默许它彻底推广开。
到了那时,剧中人的事迹也会彻底传开。
百姓看戏时,明知道戏只是演的,但如果戏子把一个恶人演得太过可恶,他们都恨不得冲到台子上去揍人。要是被他们知道这个恶人有原型,肯定一人一口唾沫。
好人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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