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顺着幽莹的指示灯开进隆昌分部的地下车库,是一条下坡路,他松了点油门,打着方向盘。
他摸出手机给李铮发消息,【我快到了。】
李铮没回他。
不像他,每次都秒回。“四十三了,还活的跟个孙子似的,我找谁说理去。”
他念叨着,丝毫没注意一个黑影朝他迅速移动过来。
几乎是跑着撞上了他的车头。
一阵沉闷地碰撞声从他的车前窗上炸开,像是从天上朝地面砸下一记闷锤。
李泽西的心脏都骤停了。
他颤颤巍巍地推开车门,血,都是血。
从他车前一直延伸到10米开外的地方,他腿脚都软了,差点一下跪在地上,他撞人了。甚至一瞬间,他想回到车上朝着地面碾过去。
一不做二不休是他从李梧桐那里领悟到的狠厉。
可他终究没那个胆量,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地面上的人以一种安详的体态躺在那里,要不是满地的血,他几乎以为是被碰瓷。
他一点一点挪动过去。
忽然,他像根钉子一样被定在原地,这下他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地上那个挣扎着吐血的人,是李铮!
更糟糕的是,不远处有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惊魂未定地拿起手机捧向耳边。
(上章新增4650字。)
李泽西都已经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庆幸了, 隆昌警察局分局就在公司附近,出警速度极快,很快封锁了现场, 这才没传出更多风言风语。
旁人只知道公司车库里出了场车祸,其他信息一概被赶来的林特助含糊过去。
整件事知情人极少, 就连目击者小刘也是等警察来了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何等的尴尬境地。
公司继承人被ceo给撞了, 而他好巧不巧, 检举了ceo。
李铮大失血已经神志不清, 被急救车送往医院,而李泽西被带上警车回警局接受调查。
“姓名。”警员面无表情地做着笔录。
“江泽西。”
警员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家庭关系, “被撞的那个人是你儿子?”
李泽西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一边的技术人员联网调出事故时的监控,把电脑屏幕转向另一个警员,两个人看了一会,视线同时扫在李泽西身上。
李泽西已经冷静下来, 他知道自己没有撞人, 只要有监控就一定能证明他清白。
“你是怎么撞上他的?”
李泽西皱眉,“我没撞他,是他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下半句他的声音熄灭下去, 因为话里的内容显然有些匪夷所思,“他自己往我车头上撞的。”
“你们不是看监控了吗?”
警员没回答他, 反而直直看他,“你现在难道不想关心一下你儿子的抢救状况吗?”
李泽西侧眼, “已经猜出来了, 他要是死了, 我还能只是扣留在这吗?”
“哦?那你猜没猜出来他指认是你蓄意要谋杀他?”
李泽西眼睛都瞪大了,“什么?”
“他醒了一次, 神志非常清醒的情况下,指认你谋财害命。”
“胡说!是他临时约我 见面,而且有监控作证。”
警员的脸毫无波澜,“事发的地方是监控死角,只录到了后半段,不能算作证据。”
李泽西心凉了半截,坐在那里半晌他才缓缓吐出一句,“我要见我的律师。”
案件以一件滑稽的证据收尾,目击人小刘的行车记录仪误打误撞录下了全程,为他证明了清白。播放录像时,李泽西第一次用旁观者的视角围观了这场以他为主角的闹剧。
他甚至看见李铮被他撞飞落地的时候,还没有忘记打了个滚来卸力。
为了将舆论风险降到最低,从拘留所释放的时候是林特助来接的,在附近的酒店换上林特助带来的新的衣服,车子却没有按照他往日的习惯开回他的住处,而是转道去了郊外。
邮箱上薛棋给他发了一式新的协议,李泽西已经糟心到不想点开了。
他已经大概猜出了李铮搞这一出的目的。林特助公事公办的侧脸从后视镜上折射过来,看着眼前越来越熟悉的路,他感到一种垂直下坠的无力感。
车辆缓缓停在一座独栋别墅之前,林特助率先下车给他开门,颀长的身量不急不慢地立在他身后。
仔细将他送到别墅大门内,林特助才回避一般地再次回到车里,盯着他缓缓关上车门。
这让李泽西觉得自己像个被押送过来的犯人。
大门自动落了锁,主厅的法式双扇门紧紧闭着,他只好停在庭院里,很有规矩地等候着。
其实他对这里很熟悉,那时李静优还没有那么厌恶他,他便随着李铮一起住在这里。看着眼前二十年过去了依旧保留着原貌的花园,他却涌现出呕吐的冲动。
耳边嘈嘈杂杂又响起满堂宾客的欢声笑语,满月酒宴,李铮被放在价格不菲的案桌之上,被众人围在中间。
婴幼儿的笑声哭声和宾客的起哄声交相呼应,李铮尝试着往前爬着去抓周,大概是选到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又是一阵热闹的掌声。
李静优作为宴会的主人,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沉静地看着这一切。
也许宴会上有人过问他的去向,他已经不得而知了。
那时他也在这座别墅里,只是他被束缚在冰冷的手术床上,被面目模糊的医师注射下麻药,随后,他手里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割下他的生殖器。
他醒来的时候,满月宴已经结束,漆黑的夜里,李静优为他从花园里采下一束裹着潮气的粉蔷薇。
若无若无的花香之下,是李静优身上旺盛的情.欲味道。
他抬头,李静优身后的黎秀似笑非笑地看他。
那时是夏季,而现在是隆冬。寂静的庭院里只有呼啸着的厉风经过,苗圃里盘结着的枝条光秃秃的,只有地面上的草皮还算葱郁。花园边缘移栽过来的罗汉松四季常青,他朝它过去,这不看不打紧,一走进才发现那树后的草皮被掀了大半。
一个四方的深坑赫然躺在那里。
李泽西下意识就要探个究竟,刚往前迈了一步,身后便随即倾轧过来一股庞然的力量。
他瞬间就站不稳了,身体顺从着背后突然的袭击直直栽下去,泥土的腥味钻进他的鼻孔里,是顷刻间的窒息。
“还以为挖小了,结果刚刚好。”一道愉悦的女声倏然从他头顶滚落下来。
和这句话一起落下来的还有身体的感知,他感觉自己被四方的限制框了起来,肩膀和脚掌都落在了实处上。
正正好。后知后觉的悚然让他立刻躬身爬起来,转过去,却看到让他胆寒的一幕。
日光逆着几乎是跨在他身上的少女的肩膀洒下来,她的脸隐在一片黑暗里,可即便如此,依旧能让人瞧见她嘴角愉悦的笑意。
深坑边缘,她低下头,对着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铁锹。
那是真正的铁锹,常用于田间耕作的长柄扁头铁锹,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目寒光。
铁锹上湿寒的泥土落到李泽西脸上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大喊大叫,“你要干什么?”
“你到底要什么!”他脸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极其狼狈。
头顶上的铁锹对他的呼救不闻不问,直直朝着他的小腿落下,“啊!”他没想到是来真的,大声惊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临,他低头,却看见铁锹深深插在了他的小腿一侧,也许只差一点点,就切断他的脚踝。
黎砚知双手交叠在铁锹的柱手上,“吵死了。”
“这么大岁数了,一点也不禁吓。”
她收起铁锹,“进来吧。”
她用一种主人的姿态领他进入别墅内部,在书房里,他被黎砚知按在李铮那天坐着的椅子上。随后她从抽屉里熟络地抽出一条手帕,仔细擦拭着手掌。
李泽西抬头,角落里的监控没有开。
乌金木触及温润,仿佛还残留着李铮的体温。他依旧心有余悸,他的身上脸上还沾着土粒,土腥气极重,竟让他闻出血的味道。
他强作镇定,“那坑是你挖的?”
黎砚知坐下来,“怎么样,挖了好几天呢,厉害吗?”
李泽西咽了口唾沫,“给谁挖的?”
黎砚知看了他一眼,她的瞳孔接近纯黑,看得他心里发毛。
“你真是命好。”她轻笑了一声,“比李铮幸运多了。”
这话中的意味让李泽西不寒而栗,他是真的害怕了。
他原先还存着侥幸,总想着反正黎砚知马上就要出国了,他只要先稳着她,就算黎砚知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也没时间施展了。
可事情的发展显然已经脱离他的想象,他现在闭上眼睛还是李铮躺在地上挣扎的模样。
黎砚知低头去看手机。
可显然,李泽西已经代入了杀鸡儆猴的猴子,他支撑不住地和盘托出,“你放过我吧,让黎秀坐牢的事情我真的没有参与。”
黎砚知笑了笑,是李铮发来的消息。
【砚知,演出有些变故,我要在江市多留几天。】
“我也从来没有插入过静优和你妈妈的感情,是李梧桐选中了我,没有我还会有其他人,他要的只是李家继承人的一桩体面的婚姻。”
【我会尽早回去的,家里给你留了饺子和塑封的腊肉。】
“当年你被绑架的事情也是李梧桐设计的,我只是被他逼着去执行这件事,我甚至还帮了你!”
【我预付了家政服务,衣服和被子换了就先放着,等我回家收拾。】
李泽西越说越激动,竟然自己将自己说服,生出些无辜和委屈来。
黎砚知终于抬头,笑意阑珊,将手机举到李泽西的脸前。
那是一个监控视角。
病床上只有一个单薄的身体,苍白的脸色几乎透明,藏不住皮肉下磅薄的病气。
呼吸管埋在高挺的鼻尖下面,像一个别出心裁的饰品。
那人是看得见的虚弱,只是拿着手机打了几个字,就满头大汗。
“我的李铮这样漂不漂亮?”她晃了晃手机,满满的炫耀语气。
她最爱这样毫无生命力的美丽,所以迫不及待和李泽西分享。
李泽西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别人听不明白,可他却一清二楚,黎砚知将李铮据为己有并不是一种亲昵。
她是实实在在地把那像是随口的交易当了真。
她是真的觉得,李铮被他卖给她了。
李泽西奇迹般聪慧了一回。
他恍惚着开口,“撞车这件事是不是你让李铮做的。”
“让他受重伤好立刻拿到遗产。”
“可为什么啊?”
李泽西被一种巨大的茫然贯彻。“你明明都知道了啊。”
“你明明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他的那份财产只是一个空头支票。”
一份永远无法被兑换的巨额彩票。
第52章 蚂蚁
他想不通, 也不可能想通。他和黎砚知的交集太少了,在黎秀领她进门之前,他对她的印象就只是那个牙还没长全的小孩。
当年他亲眼看着黎书抱着她逃走的时候, 面对变故她还只能哇哇大哭。
而现在,李泽西看向对面, 在他不知道时间里, 黎砚知已经长大了。
他能想到的黎砚知对他发难的契机也只有一个, 就是黎秀。
为李梧桐做事多年, 很多事情他再清楚不过,“如果是因为黎秀, 这个我可以解释。”
“我和李静优并没有登记结婚,在感情上,静优并不算辜负她,在利益上, 静优的遗产一半留给了你, 一半留给了黎秀。”
说到这,他再次漏出一副困惑的表情,“所以,我不明白黎秀为什么要那样做。”
“明明可以按流程拿到那笔钱, 却要冒那么大的风险携款潜逃。”
他说着,黎砚知却笑了, 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泛起幽亮。她站起来, 说笑一般看他, “蠢东西, 你当然不会明白。”
她是真心的开怀。
被她圈养的猎物总是这样,已经被掏空了皮肉, 却还是用那双迷茫的眼睛看她,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
黎砚知和每一个辛勤劳作的庄稼人一样,迎来了丰收时刻。
她站起来,从身后的玻璃展示柜里拎出来摆在正中的绝版乐高,“你仔细观察过蚂蚁吗?”
“在一张白纸上,只要用笔画几条线,蚂蚁就会一直按照固定的轨迹行走,它们以为自己解决了眼前的困难找到了能够通行的道路,但其实能走通的路是我设计的,困难也是我降临的。”
她将乐高上的一部分拆下来,“我对你们那些陈年的恩怨不感兴趣。”
“做这些事情,当然也只是因为好玩。”
“你应该高兴,你也是我挑选出来的玩具。”
李泽西的脸色都变了,“好玩”这个理由完全摧毁了他,直到现在,李泽西才意识到,坐在他面前的黎砚知是一个无法参悟的谜团。
直到此刻他才感受到真正的恐惧。
黎砚知并没看到他灰败的脸色,反而兴致更盛,“不过,相比之下,你更像是李铮的赠品。”
他大脑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在老家时的一些听闻。
老家有很多大山。动画片里总是将熊刻画成憨态可掬的老实模样,他们那里长大的人却从来不会这样觉得,因为那里是真的有黑熊。
他上大学的时候,隔壁一个邻居就被熊给袭击了。
他们那一行人有几个活了下来,吓傻了好几个月,直到后来才断断续续说了那天的情况。他们进山遇见了黑熊,那黑熊并不饿,他们停在原地用着口口流传的方式自保,原本是可以逃脱的,只是黑熊突然玩心大发,抓了他邻居几下,然后一巴掌拍到了他头上。
他没有被熊吃掉,而是被那头黑熊好奇的探究给玩死了。
在李泽西心里,黎砚知显然就是那头黑熊,嘴上说着是玩,结果一巴掌把人脑花都能拍出来。
脑补了这层之后,他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口,“只是好玩,难道你不觉得你太过火了点吗?这次李铮差点就死了,我差一点成为杀人犯!”
“就是这样才好玩不是吗?我完全没有逼迫他,他甚至是十分自由的,”似乎是“自由”这个词触动了她,黎砚知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他只是十分自由地走上了我预设的那条路罢了。”
可怜的小蚂蚁啊。
手机屏幕上的监控依旧在持续地闪烁,李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即便如此,他的脸在一片寂静中依旧好看的惊人,像一个真正的艳尸。
看到这样的脸再转回来看李泽西,黎砚知的嫌弃溢于言表。
有时候,痛苦也是有美丑之分的。
黎砚知移开视线,她很忙,能抽出这样的时间为李泽西答疑解惑,已经是体恤他平日的付出了,“李铮身体不好,最近他提什么要求就满足他什么,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也应该知道。”
说完她拎着车钥匙出去,她和lvy还有事情要谈。
她刚走到门口,李泽西才如梦初醒一般看过来,他那句话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停下来。”
这次是李铮,那下次呢?下次是不是就轮到他了?
他不可能永远仰仗着黎砚知的良心活下去,更何况,良心这个东西,黎砚知也不一定有。
既然这是个游戏,那就一定有退出游戏的方式。
黎砚知转回头来,她看起来挺失望,这李泽西悟性太低,不如李铮。
“什么都要告诉你也太没意思了,自己琢磨去。”
李泽西绝望了。
可绝望归绝望,一觉睡过去第二天他还是要因为黎砚知的各种命令奔波,像一头拉磨的驴。
有时候他还挺羡慕驴的,同样是拉磨,起码驴没脑子,不用想那么多。
不像他,总是要担惊受怕,生怕哪天黎砚知要卸磨杀驴。
车祸后的第六天,李铮能下地了,李泽西和薛棋带着各种公正材料去了医院,按照流程免除他在乐一的所有职务。
病床上李铮强撑着坐起来,眼神里全是戒备。
李泽西本来心情就不好,想也不想就瞪回去,“看什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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