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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玉郎(七杯酒)


他若有似无地瞟了眼沈椿,似乎好心叮嘱:“炙羊肉冷了有股子膻味,可趁热试试。”
他一靠近,沈椿就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全身上下每根汗毛都在拒绝着他的靠近。
似乎看出她的怯意,陈元轶唇角扬起,把漆盘往她面前推了推,状似恭敬:“夫人可是怕腥膻?可蘸些料水试试。”
“我不吃。”
一字一字的,沈椿双手握拳,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吃。”
这里不是三水镇,她也不是那个什么任人揉捏的小丫鬟了,她才不要一辈子活在陈元轶带给她的阴影里。
代王在上首眯起眼笑了下:“谢夫人就这般不给本王面子?”
长安权贵沈椿认识得不多,但也知道代王是皇帝的亲弟弟,他一说话,沈椿明显紧张起来,担心自己给谢钰捅了篓子。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补救,谢钰已在身畔接过话,不疾不徐地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内子心存仁善,不忍食之。”
他略一拱手,风度翩然:“还望王爷见谅。”
这话不光点出代王的不仁之举,还赞沈椿是君子风度,令代王脸上咄咄逼人的笑意都淡了点,扯了扯嘴角:“谢大人说得在理,是本王欠考虑了。”
谢钰轻飘飘一句话弹压了代王气焰,接下来的席面吃得十分安生,沈椿来之前还担心自己又出什么岔子,没想到开席之后,不光没人挑她的错处,反倒是有不少贵妇贵女轮番上来搭讪奉承——她在沈家的时候都没这待遇,让她还有些不大适应。
等席面接近尾声,代王出言留下了谢钰,似乎有话要问他,谢钰示意沈椿先行回去。
宾客入王府不准带太多下人,君怜说自己身子不适,寻地方方便了,便由王府的一个侍婢给沈椿带路,沈椿跟她走了没出两步,就见陈元轶身影立在垂花门前,手持一把玉骨折扇,倒真有点风流公子的做派。
沈椿顿觉不妙,张嘴就想喊人。
陈元轶却摆了摆手,笑:“别这么紧张,你如今是谢府夫人,这又是在王府里,我一小小长史,能拿你怎么样?”
他说完着意停顿了下,上下打量沈椿几眼,沈椿只觉得像一只黏腻的毒蛇从身上游走而过,被他扫过的地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人,陈元轶却将折扇合拢,往手心一敲,笑眯眯地:“见着故人就是这般反应吗,小蜜儿?”
沈椿听这称呼就觉得恶心,她努力对抗着身体里残留的恐惧,一脸厌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再乱叫一声试试!”
陈元轶悠悠一叹:“果然是攀上高枝了,对爷也轻慢起来,真是让人伤心啊。”
他揉了揉额角,佯做伤心:“好歹你也做过爷的爱妾,真是枉费了我对你的一番情意。”
沈椿恨不得拿鞋底子抽他,想也没想就道:“撒谎,你胡说!”
她非常确定自己从来没向陈元轶屈服过,最难的那段时候,她动摇过,也想过跳井想过投河,但她的的确确没有从了陈元轶。
陈元轶唇角仍挂笑:“哦?我胡说?”折扇在他指尖转了转:“白纸黑字的纳妾文书,上面有你的手指印,有官府的记档,小蜜儿还不承认吗?”
他戏谑地问:“你贪慕富贵,不知廉耻地爬上我的床当了我的妾,后又隐瞒身份成了谢家妇,不如你猜猜,这事儿如果让谢家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第007章
沈椿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抄起脚边的石头块儿就冲他砸了过去:“你再敢胡说一句试试!”
陈元轶侧身避开,唇角一挑,还想说话,沈椿已经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他下意思地抬步想拦,但想到她如今身份今非昔比,稍顿一下之后,又按捺住了。
不过片刻,代王从垂花门后绕了出来,饶有兴致地问:“我方才瞧你和谢家那位小夫人聊的火热,怎么?你竟和她认识?”
陈元轶一笑:“王爷忘了,我们是同乡。”
代王上下打量他几眼,笑着摇了摇头:“只怕不止是同乡那般简单。”
陈元轶道:“王爷英明。”他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代王眼睛一亮,笑容玩味:“你和那位谢夫人竟有这等渊源。”他哈哈一笑:“上回是我疏忽,这把合该他谢钰栽我手里。”
陈元轶迟疑了下,似乎有些不情愿:“王爷的意思是...要把谢钰夫人曾为我之侍妾的事儿公之于众?”
代王轻轻摆手:“那多无趣,最多是让谢钰丢些脸面罢了。”他手指轻点下颔:“让我想想,怎么走这步棋。”
他又问:“她曾为你侍妾的事儿,你手头可有实证?”
陈元轶拱了拱手,微笑:“王爷放心,我当初为了让她妥协,自然费了一番手脚。”
......
回去之后,沈椿就有些心神不宁的,但她现在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啦!她现在是谢钰的夫人,见过皇帝大老爷,见过王爷,早已经不是当初乡下的
再说了,当初明明是陈元轶用各种毒计陷害她,威逼她就范,她又没做错事,更不曾真当了陈元轶的妾,她有什么好怕的!
陈元轶要是敢出去胡说八道,她就敢告她诬告,最好让谢钰把他抓起来乱棍打死!
沈椿心里安生多了。
正好谢钰也在这时候回来,他难得没什么公事,便在寝院处理一些杂事,长乐拿了一沓拜帖过来,需要他落款签名。
虽然他名字只有两个字,但拜帖却有一百来张,谢钰换了只细毫毛笔,俯在桌案前认真地写字。
他写了约莫十来张,衣袖忽然被人拽了拽,他手腕一顿,就见沈椿眼巴巴地站在他身后。
他问:“何事?”
沈椿眼睛亮亮的:“我来帮你签名吧。”
见谢钰轻轻挑眉,神色有些怀疑,她一脸认真地道:“我现在会写你的名字了,我专门练过。”她简单的字认得差不多了,今天刚开始学写字,第一个练得字就是谢钰的名字。
她这两天出门,也见了一些别家的夫人,多少了解了一些高门规矩,正常情况下,新妇进门,都是要先见过家中亲戚,然后跟着婆母学习家中规矩,和丈夫出门待客,帮着交际应酬等等。
谢家的亲眷她几乎没见过,大婚这五天,她就窝在院子里,想出门走动都不知道找谁,长公主不喜欢她,甚至连拜见都不叫她拜见,更别说提点教导了,谢钰倒是没拒绝带他出门,但也不曾跟她交代过他的任何事,他的差事,他的人际,他的喜好憎恶,她都一无所知。
其实她这五天过得相当清闲,但这种清闲让她十分不安,就是她在乡下的时候新娘进门也得跟着学东西呢,谁家新妇进门婆家啥也不教啥也不学的?除非他们没打算认这个媳妇儿。
虽然出门在外谢钰都是全力护着她的,但她能感觉到,谢钰护着的是‘妻子’的这个身份,而不是因为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也就是说,换个人当他的妻子,他依然会如此,这是他的原则。
更别说俩人现在连同房都没有,谢钰对她完全没半点兴趣。
她有种随时会被抛弃,随时会被取代的惶恐,忍不住想要找些事情做,证明自己并不是完全的一无是处。
谢钰想了想,抽出一张宣纸递给她:“写出来我看看。”
沈椿信心满满地从笔架上取出一只最细的毛笔,悬腕用力,认认真真地写下了‘谢钰’两个字,兴冲冲地抬头:“我写的怎么样?能代你落款了吗?”
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笔画,缺胳膊少腿的部首,谢钰双唇动了动,下意识地调开目光,似乎不忍直视。
沈椿在他的沉默里得出了答案,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垂下脑袋:“不好看吗?我练了好久的。”
谢钰从她手里接过笔:“我自己写便是。”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完全没用的,沈椿围着他转了几圈,不甘心地道:“那你饿不饿?你喜欢吃什么啊?我去给你做。”
谢钰神情好似极为专注:“不饿。”
沈椿好像一只围着主人转来转去的猫儿:“那你渴不渴?要喝茶吗?”
他眼皮甚至未抬半下:“不渴。”
沈椿是村里有口皆碑的勤快小孩,并且坚信勤能补拙,她不死心地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谢钰居然微微颔首:“有。”
沈椿眼睛一亮,追问:“什么什么?”
谢钰瞟了她一眼:“安静。”
她在这儿献半天殷勤,谢钰还真做到了八风不动,半点反应也没有。
沈椿一下子蔫了。
平日里早该完成的事,现在还没写完一半,谢钰目光投向一张拜帖,上面有他分神误写的错字——他,谢钰,写错了自己的名字。
他面无表情地一拂衣袖,这页拜帖便不动声色地飘进了纸篓里。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谢钰写到傍晚,又看了会儿书,直到入睡的点儿了,他才起身:“我去外院了。”
在查清楚她的身世之前,谢钰暂时不打算和她同房,因为第二晚被沈椿摸了几把,谢钰一晚上都未睡好,所以他这几日宁可去床铺坚硬的外院就寝,活像一个死守贞 操的贞洁烈男。
沈椿也不敢发表意见,等他收拾好床褥,她忽然问了句:“你明儿早上是五更上朝吗?”
谢钰的婚假一共有五天,今天就是最后一日,明天就该继续当差了。
谢钰有点诧异她会这问这个,回首看去一眼:“不错。”
沈椿哦了声,再没说什么。
虽然是五更上朝,但谢钰四更就得起床洗漱更衣,等他收拾停当跨出院门,发现沈椿居然捏着两团油纸包在院门处等着。
谢钰敛眉,神色不悦:“我似乎告诉过你,外院不可随意出入,若要进来,也得派下人先来知会一声。”
沈椿本来一副兴冲冲的表情,被他训了一句,有些委屈地扁扁嘴巴:“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她揭开两个油纸包,里面放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饭团:“我听说你们上朝的时候没得饭吃,所以赶早起来给你做了两个饭团,你先垫吧垫吧。”
谢钰愣了下。
上朝的时间是在五更,自然是没空吃早饭的,谢钰也早习惯了空腹去上朝。
那两个饭团,一个洒了杏干果脯,闻着有股清甜的香气,一个裹了熏肉腊肠,润润地泛着油光,她大概是拿不准他的口味,所以做了一甜一咸两种。她着意捏的小巧,方便他携带。
他顿了顿:“为什么早起给我做饭团?”
沈椿对他的问题反而疑惑:“我总不能让自己相公饿着肚子去当差吧?”她很是讲究地道:“早饭晚吃或者不吃,对肠胃都不好。”
“相公...”谢钰生涩地把这二字重复了一遍,伸手接过:“多谢。”
他停了会儿,略有生硬地补上称谓:“娘子。”
沈椿听他这话怪郁闷的:“一家人,客气啥。”
饭团热腾腾得熨帖着手心,谢钰还想说什么,又觉着别扭。
他不自在地道:“改日送你去谢家女学念书吧。”
......
谢钰下朝之后,长乐便与他报道:“陈侍郎那位夫人还是守口如瓶,一丝话风都不肯往外漏。”他不免嘿了声:“这夫人也奇了,妾室和私生子都踩到脸上了,她竟还护着陈侍郎和陈家。”
他不免嘀咕:“枉费您一番好心,为了庇护她,特地把她弄到咱们谢家女学当先生。”
谢钰微拧了下眉,却并不多言:“陈元轶查的如何了?”
他又递了封密函上来:“这个私生子倒是查出点眉目来,此人因是娼妓所出,虽得陈侍郎疼爱,身份却是见不得光的,所以自小养在边陲小城,也是因为年前嫡长子病故,陈家后继无人,陈夫人不得已松口让他进府入宗祠,不过大抵是因为身份微贱的缘故,他性子阴狠残暴,在家中便常虐打奴仆,倒因此合了代王的胃口。”
他轻哼了声:“这人在小城里当土霸王当惯了,没少干些欺男霸女的事儿,如今年不过十九,身边貌美丫鬟就有十数个,听说当初在小城住着的时候,家里还有一妾室...”
谢钰轻挑眉:“妾室?”
他内宠颇多,却都是丫鬟侍婢之流,未曾过明路,可见他虽好色,却并不把女色放在心上,那女子既然能成为他过了明路的妾室,应该是极得他宠爱的。
长乐撇了撇嘴,表情嫌恶:“他今日在酒肆和人闲聊时说,他那宠妾腿侧有一颗桃花痣,最是得他喜爱,真是放荡!“
谢钰也微微皱了下眉:“既然这女子如此得宠,那她人现在何处?为何不曾跟随陈元轶来到长安?”
长乐呆了呆:“是我疏漏,不曾细查这女子,小公爷是想深入查一查吗?”
“反常即为妖。”谢钰淡淡道:“查。”

第008章
这世上本来没有女学一说,学堂都是为男子开设的,只是谢家女儿须得像男子一样读书习字,所以谢家索性办了个女学,专为谢氏族人开放,没想到后来女学的名声越传越广,不少世家贵女乃至皇家女子都想方设法地托关系前来听课,谢家干脆就专门修了个女学,和皇家各出一半银钱,让这些贵女有个能念书的地方。
女学的山长历来由谢家宗妇担任,如今女学的山长自然是长公主,谢钰既然答应要送沈椿去上学,必然不会食言,忙完手头的事儿便去同长公主商议此事儿了。
长公主一听就皱眉:“不是说寻个合适的机会和她和离吗?怎么又要送她去念书?”
谢钰一手搭在案几,手指轻点两下:“我从未答应过母亲和她和离。”
长公主颇为不悦:“我之前着意打听过,她在家的时候,经常顶撞长辈,忤逆继母,便是冲这两条,我只让你同她和离,没有出具休书,已经算给她留下颜面了,你...”
谢钰淡道:“看人不能只听传言,母亲当知道这个道理。”
长公主一挑眉:“我当然知道,可若只是一个两个人说她不好,我还不会当回事,但她分明和承恩伯府上下都处不来,这难道全都是别人的错处吗?”
“母亲,”谢钰嗓音略沉:“我曾审理过一个案子,四少年坑杀活埋了同窗,其实在杀人之前,他们便处处欺凌侮辱那少年,步步试探步步紧逼,动辄打骂不休,这并不是因为那少年有什么过失,而是因为他家中困窘,无人可以依仗,也无人为他出头,难道母亲觉着这少年被害,是他
的缘故吗?”
所谓柿子捡软的捏,有时候一个人被集体霸凌,并非因为他有什么过失,只是因为欺辱他的代价最低。
长公主微微语塞,撇过脸:“你们大婚不过五六日,你就这般信她?”
谢钰却轻轻摇头:“我愿意给她个机会。”
既然沈椿有意弥好,他也该试着慢慢信任她。
长公主心下仍是不满,但她虽贵为公主,总也拗不过大权渐握的儿子,只得应下。
只是谢钰走了之后,长公主难免生气,从小腹到后腰都是酸痛难忍,女官忙取来暖袋帮她捂上,叹道:“您这气性实在也太大了,该跟三郎好好说说的,可万不能这么动气。”
十来年前,长公主小产过一次,自此便落下病根儿了,每逢癸水将至便腹痛异常,最严重的时候还疼晕过去,请太医调理多年也不见好转。
长公主神色倦怠,面上却仍刚硬:“我大半辈子都过了,生了个儿子,难道还要看他脸色不成?”
她一直是这个脾气,女官苦笑了下,也不好再劝。
长公主这人脾气大规矩多,办事儿却一向分明,不光给沈椿办理了入学,还特意派了两个宫中的女官去教导规矩。
第一天还未正式开始学习,女官光是细说了一下沈椿要学的东西,便花了足足三个时辰,她听得两眼鳏鳏,直到谢钰回来,她才心有余悸地问:“要学的东西真有这么多吗?”
谢钰看她一眼,才道:“谢氏家主聘娶宗妇之前,会从德言功容四大条来打听女方,每条下面又包涵十几小条,从言行举止到待人接物,小至衣衫上的一枚坠子佩戴是否合规,都会一一甄别,祠堂有专门的一本书,用以教导后辈如何挑选妻子或者夫婿。”
他想了想:“当然不止谢家如此,其他世家也大差不差。”
沈椿瞪圆了眼睛:“这怎么跟,怎么跟...”
她磕绊了会儿,才终于想出一个合适的比喻:“跟掌柜的招长工似的。”
谢钰皱了皱眉,本想反驳,但仔细想想这话似乎也没什么错儿。
与其说谢钰之妻是‘身份’,倒不如说是门儿‘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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