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这一觉睡的很沉, 还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长乐在包间外轻声唤道:“小公爷,已经入夜了。”
谢钰微惊了下,半撑着身子坐起,借着烛火环视了一圈。
屋里的烛焰即将燃尽, 酒菜早已冷却, 一口没动, 屋里的陈设一切如旧, 却不见沈椿的踪影。
他眼皮轻跳两下, 生出一丝不安的预感,问长乐:“夫人可是出去了?”
长乐一愣:“包间的门不曾打开过,夫人难道不在包间了吗?”
谢钰心跳骤急, 他用力闭了闭眼,又问:“整个飞来青洲可有什么异动?来过什么可疑的人?”
长乐道:“并无, 往来的都是饮酒作乐的客人。”
一缕夜风徐
徐吹入,谢钰起身走向窗边。
这种圆窗的拨栓在里头,从外根本无法打开——也就是说,沈椿在屋里开窗翻了出去。
而他对此全无所知,也是因为她蓄意给他下了药。
答应忘了谢无忌是假的, 答应和他白首偕老也是假的。
哪怕他对她再好,她也不曾动摇过半分。
心硬如斯!
包间外,长乐听到一声瓷器碎裂的重响, 不由惊了下。
谢钰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在他看来, 君子当不怨天,不尤人, 因为情绪失控便损毁器物是一种极失风度的做法,长乐自小和他一同长大, 还没见他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谢钰寒声道:“进来。”
长乐不敢耽搁,忙推门进来,就见谢钰脚下落了一地碎瓷,他掌心也被割破了几道,正在汩汩地往外冒血。
长乐大惊:“小公爷!”说着就要他包扎。
谢钰恍若未觉,眼眸寒得犹如冰封的湖面:“去通知府衙和神策军,若夫人出现,直接押来见我。”
他都用上‘押’这个字了,长乐心头乱跳,隐隐觉出事情不对,忙应了个是。
谢钰一口气未停,又道:“你抽调部曲去咸阳,盯着沈青山一家,若是发现夫人踪迹,立刻拿人。”
“还有,谢无忌...”说到这个名字,他短暂地停顿了下,背过身,不让旁人看见自己的神色。
“罢了,我亲自去寻谢无忌。”
沈椿已经有过跑路的前科,这次再跑,长乐倒不惊异,但心里实在佩服。
——夫人出身乡野,家世平庸,瞧着也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一开始夫人提出和离,长乐还以为她只是在和小公爷闹别扭,就算不提谢钰的人品才貌,谢家宗妇的身份,这世上又能谁拒绝得了?到后来,夫人跑去咸阳,长乐难免在心底觉得夫人有些不识好歹,小公爷已经给她台阶下了,夫人怎么还闹的这般难看?
但现在,他心里只剩下佩服了,世间难求的金玉奇珍,泼天的荣华富贵,夫人居然也能说不要就不要,这心性之坚韧,真是天下独一份儿了。
唯一让他诧异的是,怎么这回牵扯到了大郎君?
他不敢多问,一概应了。
......
谢无忌有自己的私宅,不过这次要和崔二娘订婚,谢国公和长公主便强令他从谢家出发。
但即便如此,崔家上下依然对他的出身颇有微词,若是姬妾生的庶子倒还罢了,偏他生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异族伎人,若非谢钰力排众议让他入族谱,只怕至今仍只是个私奴部曲——如果不是他样貌出众,崔家是断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崔家长兄本来对谢无忌就有些瞧不上眼,为了给他一个下马威,今日他来提亲的时候,崔家大郎又是考教材学,又是当众让他吟诗作对,不然便不能跨进崔家大门。
崔刺史见闹得下不来台,他顾忌着谢家,本想呵斥儿子,崔二娘却在后面扯了扯父亲衣袖,压低声儿撒娇道:“谢家大郎是边关出身的武将,听说武人多粗鲁凶悍,这次若不压服了他,日后他对儿粗暴该如何是好?”
崔刺史疼爱女儿,指着她道:“你啊你啊,真是娇纵。”
无奈摇了摇头,却也不阻拦,由着儿女将谢无忌狠狠地刁难挑剔了一番。
崔家闹得这样过,谢无忌脸上也不见恼色,从头到尾都笑吟吟的,倒令崔家越发看轻了他去。
好容易结束了纳彩之礼,回城的路上,心腹不由面色忿忿:“那崔家是什么东西,不过清河崔氏的一个旁支,您好歹还是谢家嫡系所出了,他们竟如此折辱您!”
谢无忌一哂:“这算什么折辱?小时候,那些世家公子哥聚会宴饮,还令我换上女装,为他们歌舞作乐,他们要找乐子,就把南珠投入湖中,寒天腊月的把我扔到水里,逼我入水把宝珠找回来,找不到就不准上岸。”
他轻轻一笑:“你跟我十多年了,这点气都受不了?”
心腹面色复杂,又叹:“属下倒不是受不得气,只是觉得,若非崔家这般德行,这当真是一门不错的亲事。”如果崔家不是这个态度,他怎么都要劝一劝谢无忌真应了这门亲事。
谢无忌懒洋洋答:“反正我又不是真想娶她,应付公主和老三罢了。”
心腹面色变幻,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您...真打算去突厥了?”
他一直觉得谢无忌此举太过行险,他不容于世家,难道就能被突厥接纳?
谢无忌抬起眼,终于露出眸底暗藏的一点锋锐,他却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哥舒可汗已经年迈,但他的儿孙几乎死绝,只剩下哥舒苍这么一根独苗,他身子还不大稳妥。”
哥舒苍体弱多病,大夫曾经诊断过,他只怕很难活过四十,若他一旦出了什么岔子,谢无忌这个外孙也是老可汗的独苗了,只要他点头,老可汗必然是要扶持他上位的——且突厥人与汉人不同,不重出身,只论本事。
从这头看,突厥能给他的,确实比谢家要多得多。
心腹权衡片刻,抱拳道:“属下誓死效忠您左右!”
谢无忌点了点头,一行人骑马回了私宅,看看靠近,就见十几个精锐护卫簇拥着一辆乌木马车停在私宅门口儿。
借着月色,谢无忌认出这是谢钰的车架,他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嗤得笑了声,那笑里又似乎含了几分怨气。
他骑马靠近:“老三,你怎么过来了?”
谢钰下了马车,语调淡然如常:“我来问问你,纳彩之礼进行的如何?怎么也没使人给家里报个信儿?”
语毕,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谢无忌的神色。
他能够断定,沈椿一定会来找谢无忌,所以他抢先一步来了。
谢无忌一身赤红圆领袍,上绣麒麟,外罩纱袍,在月下纵马奔驰,当真对得起‘鲜衣怒马’四个字。
那种毒汁侵蚀的感觉再次侵入肺腑,他不得不深吸了口气,才能勉强维持语调平静。
谢无忌不答反问,挑眉道:“这点小事还需要你特地过来?”
谢钰静静道:“毕竟你也是第一次成亲,我怕你有什么疏漏之处,失了礼数。”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谁说我是第一次成婚?”谢无忌舌尖抵了抵腮帮,直直地看着谢钰,忽牵唇一笑:“别忘了,你大婚那日,还是我替你拜的堂,成的亲。”
相看那日,谢无忌莫名其妙生出一个念头,他三弟的女人沈椿,不会就是他当年遇到的小丫头吧?
这事儿并非不可能,他当年冒用的是谢钰的身份,两人相貌又相似...
他越想越是寝食难安,特地找来老家的野花试探——这是二人共同的小秘密,如果沈椿看到,一定能认出来。
果不其然,他那日送去的几盆名贵花草,沈椿独独挑走了那盆婆婆纳。
至此,谢无忌大概有六七成把握,沈椿就是当年之人。
她居然嫁给了谢钰为妻!
谢无忌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他这一生几乎都活在谢钰的阴霾底下,就连这辈子他唯一心动过的女子,也成了谢钰的妻子。
即便他知道是自己的不是,但面对谢钰,他仍忍不住满心嫉恨,说的话也是直击要害,锥心至极。
谢钰猛地掀眸。
兄弟俩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似乎撞出了一片暴风骤雨。
谢无忌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抬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无声的对视片刻,谢钰先一步错开视线,淡道:“即便不是你,抓只公鸡来拜堂也是一样的。”
若他没有猜错,谢无忌已经知道沈椿是他昔年故人,而且他对她仍有情意。
他还看出来,沈椿现在应该还没落到谢无忌手里,否则他的态度不至于这般尖锐刻薄。
短短一句话,谢钰便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所有事儿。
这下换谢无忌脸色难看了,他讥诮地笑了笑:“公鸡都能来拜堂,你却不能,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他现在瞧见谢钰就心烦,比了个手势:“行了,你回去吧。”
他想找个机会和沈椿好好谈一谈,若是她愿意和谢钰和离,他日后就带她远走高飞,若是她不愿,他也愿意当她在外面养的野汉子。
谢钰可以,凭什么他不可以?明明是他们先认识的!
谢钰定定看他一瞬,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等谢无忌回到家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钰有病吧?专门来我这儿找不痛快了?”
他神色一动,唤来心腹:“你去打听打听,谢钰今天都干什么了?”
心腹道:“这个属下知道,今天小公爷和夫人约好了去飞来青洲。”
谢无忌催促道:“你去找飞来青洲的人打听打听,看看他们俩今天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他又道:“做事隐秘些。”
心腹领命去了,谢无忌等了一个多时辰,他终于回来复命,表情有些古怪:“飞来青洲的掌柜说,今天小公爷夫妇二人是一先一后进的包间,但出来的时候,只有小公爷一个人...他只道是夫人先走了,就没多想。”
谢无忌指尖轻点两下膝盖,心底渐渐漫生出一股狂喜来。
他不知道两人具体在包间里发生了什么,但他几乎可以肯定,沈椿趁机跑走了。
——就在他送出那盆婆婆纳之后,她果断地跑了。
他忍不住闷笑了两声,又很快肃了神色:“她应该跑不远,这几日让李曹在城里城外仔细搜搜。“
谢钰必然也紧着找人,他又补了句:“手脚干净些,别让谢钰的人发现了。”他难得肃容,沉声道:“她跑出来之后,必然紧着找我,你叮嘱府里的人,如果最近有人来寻我,或是给我传话,务必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心腹点头应了。
.......
谢钰的马车并未走远,一片昏暗中,他出声吩咐长乐:“最近派人盯着谢无忌。”
他微微勾唇,却透着些森冷意味:“她必定会来找他的。”
只是不知,他和谢无忌谁先能把人找到了。
其实在给谢钰下药之前, 沈椿犹豫了很久。
谢钰对她虽然冷淡严苛,但好歹也让她过了大半年的锦衣玉食的日子。
最重要的事儿,如果这件事失败了,后果她简直不敢想——这可是给谢钰下药!
但转念想想, 两人这样夫不像夫妻不像妻的拖着又有什么意思?她之前想跟谢钰好好过日子, 谢钰却从不跟她交心, 她要和离, 谢钰也不肯, 就算是当下属的,不想跟上司干了还能递交辞呈呢,谢钰却着人将她严加看管起来。
除了下药逃跑, 她好像也没有旁的法子了。
沈椿来之前就瞧好了环境,这包间后窗是一条狭长小道, 沿着小道穿过就到了灞河旁,等谢钰昏睡过去之后,她小心翼翼从后窗翻了出来,毫不留恋地脱掉身上华美却碍事的云水纱外衣,露出内里一身平头老百姓穿的细麻布衣裳。
为了不引人注目, 她拼命压低脑袋走到河边找到一搜渡船,给船夫分了几文钱,让他把自己送到对岸。
天色已经黑了, 沈椿犹豫了下,没敢出城, 在长安城里找到一家便宜客栈先住下。
——跟谢钰和谢无忌猜测的一样,她想要先找到谢无忌。
她在街头巷尾听说了不少消息, 谢无忌和崔家的婚事闹的很不痛快,崔家羞辱谢无忌不要紧, 关键是下了谢家的颜面,让谢国公和长公主十分震怒,崔尚书这才意识到谢无忌在谢家的地位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底,忙携了厚礼登门致歉,不过长公主直接把人晾在了府外,两家的婚事就此搁置下来,大有就此一拍两散的意味。
沈椿听到之后,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多年的等待在她心里逐渐成了一股子执拗的念头,她想问他为什么要用假名欺瞒她,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她,还想问他送来那盆花到底是什么意思。
弄清楚这些,就算谢无忌告诉她他已经忘记她,她也能坦然地放下走人,拿着攒下的钱去其他地方开始新生活。
整个长安城光是常居人口就有数百万,更别说往来的那些贩夫走卒,沈椿不担心谢钰会这么快找到自己,所以安安生生地在客栈里住了一夜。
但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就有各个坊区的差役挨家挨户地敲门核对户籍。
——谢钰为了捉她,居然搞出这样大的动静,她简直不敢想要是被他捉回去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沈椿有些傻眼,眼看着差役快要查到她待着的客栈了,她急忙换了身男装,从小门匆匆跑了出去。
她真的没想到,谢钰居然有这么大的能耐,偌大的长安城很快就被调动起来。
短短两天,沈椿至少换了七八个地方,她从这家客栈换到了那家驿馆,就连胡人住的怀化坊她都去了,就是怎么也甩不脱捉拿她的人,她在城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她还打听到,谢无忌在长乐坊那边儿住着,她本来是想亲自去找她的,结果还没靠近长乐坊,就差点被一队官兵发现了,越靠近谢无忌住的地方,官差搜查的就越严格。
谢钰实在是可恶!
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天,她一定会被找到。
她得先想办法出城,可是出城之前,她怎么才能联络到谢无忌呢?
沈椿抱着脑袋沮丧了一时,忽然灵光一闪,她躲进小巷子,揪住一个正在玩羊拐骨的小童,掏出几个铜板:“你帮姐姐一个忙,这些钱就都归你,好不好?”
小童歪着脑袋盯了她一会儿,又瞅了瞅她手里的铜钱,脆生生地问:“什么忙啊?”
沈椿把钱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你去长乐坊的参将府帮我传个话,把这封书信交给他。”
她长安咸阳往返过几回,知道在不远处的郊外,有一座荒废无人的破庙,她打算先在那里落脚,顺道等谢无忌出现。
这活儿又不难,小童很痛快地答应下来,沈椿把纸条卷好藏在他的袖子里,她又叮嘱:“路上不管是谁问你,你都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能做到吗?”
小童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往长乐坊跑去。
街上四下奔忙串门的孩子不少,官兵也没在意这个孩子,直接从他身边儿走了过去,径直走向了长乐坊。
沈椿长舒了口气,眼看着官兵要搜到她藏身的暗巷,她不敢再耽搁,压低身子匆匆跑了出去。
等顺利混出城之后,沈椿又搭了辆牛车来到郊外,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处建于山坡上的破庙。
这庙已经很多年没有香客过来,屋顶都塌了小半,四处都是泥尘蛛网,幸好沈椿手脚勤快,撕下衣裳下摆当抹布,忙活了半天,她才终于清扫出一块可以勉强可以躺下的角落。
等彻底闲下来,沈椿托腮看着漏风的屋顶,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那小童把纸条送到了吗?谢无忌有没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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