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看他的眼神明显和往日不同,他甚至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两人已经认识很久似的,反倒是她看向谢钰的眼神称得上回避疏离,举止颇为僵硬。
还有他为崔娘子插钗的时候,其实他也留意到了沈椿的神色,真真是被剜去心肝一般。
他没记错的话,两人甚至称不上熟悉,她为何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难不成是他上回救她一次,让她感动到不能自持,心生爱慕?
谢无忌捏了捏眉心,眼底渐渐生了几分疑惑。
他神色一动,取出心口的陈旧荷包,在掌心轻轻捏了捏。
......
咸阳的案子还没有办完,相亲宴结束之后,谢钰便带着沈椿返回了咸阳。
只是她情绪低迷,刚回来便病倒了,谢钰特地推了杂七杂八的公务,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七八日,沈椿这才慢慢养回了精神。
她这几日都休息不好,便请大夫开了安神的药方,她又嫌吃药太苦,就让大夫把安神药搓成一粒一粒的小丸子。
她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容易骤惊,谢钰便搂着她入睡,一手还轻拍着
哄她,就如同哄孩子一般。
他还冷不丁地问了句:“在你少时,他也会这么哄你入睡吗?”
沈椿风寒初愈,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闻言含糊地道:“我小时候睡的可香了,用不着别人哄。”
谢钰摸了摸她的脸:“在你不开心的时候,他会如何哄你高兴?”
沈椿一点也不想跟他聊她和谢无忌的过往,很是敷衍地道:“有一回我种的菜地被人糟蹋了,他抓了几只麻雀逗我。”
谢钰淡淡道:“原来如此。”
第二天一早,沈椿是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的。
她有些迷离地睁开眼,就见屋里挂着七八个鸟笼。
她还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用力揉了揉眼,就见每个鸟笼里都装着不同品种的鸟儿,但无一不是品相上佳,毛羽斑斓,叫声婉转清脆。
沈椿吃惊地张了张嘴。
只要豢养宠物,就必须得面临掉毛拉尿食物残渣这些问题,谢钰洁癖严重人尽皆知,之前沈椿还捡过一只受伤的小猫儿,就因为谢钰喜洁的毛病,她忍痛把猫儿送给昭华养了。
——所以屋里的这些鸟儿是哪来的?
她撑着身子正要起身,就见谢钰走进来,问她:“还喜欢吗?”
沈椿愣了下:“给我的?给我送鸟做什么?”
“我说过,长兄能为你做到的,我也能。”谢钰很是坦然地道。
他想了想,又不经意地补一句:“这些是我翻遍相关书籍特意为你挑选的名品,饲养的条件我都已经查阅好了,你还喜欢吗?”
他说完有些懊恼,他素来自矜,这话说的倒似刻意炫耀的暴发之徒一般。
他很快分析出原因——他在和谢无忌送的那几只麻雀比较。
谢钰不觉抿了抿唇。
但沈椿显然对这种学人精行为很不感冒,她甚至背过身,硬邦邦地道:“我不喜欢。”
谢无忌抓麻雀送她,是因为他那时候喜欢她,想要逗她高兴,谢钰这又算什么呢?!
谢钰一顿:“那我重挑几只...”
“算了,留下吧,”沈椿忍不住道:“别折腾鸟了。”
谢钰停了停,又嗯了声:“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崔家已经派人来商议婚期了,再过十日便是吉日,谢家会使人去崔府纳彩订婚。”
沈椿攥紧了被角。
他轻轻道:“为防止纰漏,从今日起到他们二人成婚,我会多派些人手,随身照料你。”
沈椿猛地抬起眼。
他凭什么派人看着她?!
谢钰似乎瞧出她心中所想,语气平缓地解释:“放心,我不是要软禁你,只是担心你心绪不宁之下,有什么过激举止。”
他顿了顿,又道:“毕竟你也不是第一回 逃跑了。”
接下来的几天, 谢钰倒真跟转了性似的,送了她许多在外面万金难求衣裳首饰。
这倒也还罢了,他往日都忙的脚不沾地,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回家一趟, 最近不管多忙, 每天晚上必定是要回来陪着她的。
往日两人虽然做尽了夫妻之事, 但对彼此却称不上十分了解, 就譬如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偏好什么颜色的衣裳钗环,喜欢什么花儿,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这些谢钰都一无所知,他也没有那些细碎功夫去了解。
但这些日子, 他明显耐心许多,时常搂着她坐在廊下,和她悠然闲谈,得闲了还会指点她学习琴棋书画,惊喜地发现她在画画上似乎颇有天赋, 他便极有耐心地指点她如何落笔如何调色。
他对她多好啊,如果不是他加派人手把她看管起来,沈椿差点就要感动了。
她最近哪怕出恭都有人跟着, 若无谢钰特许,她轻易不能出府。
沈椿憋闷得紧:“我犯了什么错, 你凭什么这么软禁我!”
谢钰面色平和地回答:“长兄和崔家的联姻不容有失,你和长兄本就有旧, 这时候理应避嫌才是。”
他有自己的考虑——瞧谢无忌的状态,明显是没有认出沈椿, 若是他认出了沈椿,很难说他会做出什么选择,尽管谢无忌抛却前程的可能性不大,但谢钰不想赌,所以这段时间,他要彻底杜绝两人见面的可能,绝不给谢无忌想起旧事的机会。
等他成婚之后,大局已定,就是知道也无妨。
沈椿确实想过要去和谢无忌相认,她不甘心就这么把心上人拱手让人,她想让他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想让他想起少年时还有她这么一个人,这念头还没生出来,就被谢钰亲手掐灭了——她咬着下唇,怨怼地看着谢钰。
这个人明明不喜欢她,却偏偏不肯放过她,知道她有喜欢的人了,他才开始晓得对她好了,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孩子饿死了他倒是来奶了!
谢钰对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夫妻情分,他有的只是居高临下的掌控欲!他对她仍旧像是对待下属和奴隶,就算他不喜欢不想要,也绝不允许她有二心。
“长兄的定亲礼定在上巳节那日。”谢钰摸了摸她的脸,淡淡道:“昭昭,你得认命。”
沈椿恨他这幅高高在上掌控她人生的姿态,用力别过脸。
谢无忌的婚事筹备的紧锣密鼓,谢家长子和崔氏女订婚的消息从四面八方传进她的耳朵。
沈椿似乎也真的认命了,安安生生地留在了谢钰身边,谢钰又待她极尽宠爱,衣食住行无一不是周全至极,两人倒真有几分往日浓情蜜意的意味了。
——如同以往一样,一切都在谢钰的掌控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很快,谢无忌会娶妻生子安稳度日,昭昭也会安心和他白首偕老。
谢钰难得称意,就连往日的冷淡神色都和缓许多。
马上要到上巳节,这是个沐浴簪花的节气,按照往年的惯例,谢无忌命人给谢府送了几盆名贵花草,崔府那边也得了几盆。
谢钰特意带上了沈椿回去赏花,还十分大度地道:“昭昭若是喜欢,可以挑选一盆带回去养着。”
他这般姿态,倒是跟个贤良淑德的正头夫人一般,恨的人牙根痒痒。
他目光带着几分审视,好像在等着她的回答。
沈椿心里头发闷:“你来挑吧,我不知道哪盆好看。”
谢钰沉吟:“都是好看的,你选一盆合心意的便好,只是小心,别被乱花迷了眼。”
他越说话,越像是内宅正妻和妾室打机锋拈酸吃醋,沈椿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
被谢钰拿话敲打着,她要是不选,倒显得她心里有鬼一般,沈椿抬眼扫过地上的几盆花,忽然目光顿了下。
这几盆花都是精心培育出来的良品,只有一盆例外——是沈椿老家山坡上长出来的一种野花儿,名唤婆婆纳,呈一种十分冶丽的蓝紫色。
这是她老家特有的一种野花,那边儿开的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在长安反倒是个稀罕物儿,就连谢钰这样博闻广识的都没见过。
沈椿的心脏不可遏止地狂跳起来。
谢无忌为什么单单送了这一盆花儿过来?是巧合吗?还是他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送了她老家的花儿来试探?
她抿了抿唇,尽量不让脸上露出异色,随手指了那一盆:“就那盆吧。”
谢钰对这次试探的结果还算满意,她也未像之前一般哭闹伤神。
一点点来吧,谢无忌留在她心里的痕迹总会慢慢淡去的。
谢钰让下人把她选中的那盆带下去,又对她道:“后日就是上巳节,要不要出去转转吧?”
毕竟上巳节是谢无忌订婚的日子,谢钰也担心她闷在家里想不开。
他居然舍得放她出门了?沈椿心头一跳,点了点头。
谢钰神色和缓:“我在飞来青洲订好了地方,下差之后我就去找你。”
他又道:“飞来青洲是长安最大的庭院,四面环水,直通灞河,上巳节还有等会和演出,你素来爱热闹,应当是喜欢的。”
他费心为她做这些安排,她应当感到高兴。
他说完,略有几分期待地看着她。
其实相比于在高阁里吃茶喝酒,沈椿更喜欢去人堆儿里逛逛,但谢钰肯定不会同意,她哦了声:“好。”
谢钰送她锦衣华服,为她做这些安排,她并不觉得感动,依照他的富贵和权势,动动嘴皮子就能办到这些,就好像富贵人家豢养猫儿狗儿,主人心情好的时候就带着出去遛弯儿,心情不好便关到笼子里置之不理。
谢钰见她反应平平,面色也稍淡了些:“我下差之后便去找你。”
往年过节,谢钰作为家主,自然得在家主持宴席,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出来过节。
马车从衙门一路往南边儿走,路过坊市的时候,车帘突然被掀起一角,一股浓浓的酱肉香气猝不及防地冲了进来。
谢钰撩帘瞧了眼,对外道:“等等。”
他看着‘徐记酱肉’的招牌,对长乐道:“帮我买几斤酱肉。”
长乐一惊,提醒:“小公爷,这家买的可是猪肉!”
谢钰本来就不是贪口腹之欲的人,更何况世家豪门皆以猪肉为贱,从小到大,长乐就没见自家小公爷碰过一口猪肉,他甚至怀疑小公爷连猪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谢钰嗯了声:“我知道,你买来就是。”
昭昭喜欢吃。
之前在家里的时候,她偷偷买过几次徐记酱肉,家里人都没发现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把小秘密藏的很好,其实只是谢钰懒得揭穿,事后还得帮她敲打下人不准外传,免得她被背后议论。
长乐见他执意要买,就走进店里包了一包,这酱肉还是热乎的,不过这儿离飞来青洲还有一段距离,只怕到那里也凉透了。
油纸包上渗了一层明显的油渍,谢钰迟疑了下,还是把油纸包揣到了怀里,确保它不会彻底冷了。
谢钰素来公务繁忙,少见他来这些聚会宴饮的地方,等到了飞来青洲,众人见他来此地陪夫人,不免交换了几个艳羡的神色。
包间里的佳肴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沈椿注意到他手里的酱肉,不由愣了下。
谢钰把酱肉搁在一边儿,语气随意:“路上来的时候,长乐不留神多买了一包,我记得你似乎爱吃,就顺手给你拿来了。”
原来是他的扈从捎带着买的,沈椿又收回视线:“谢谢。”
她掌心冒着虚汗,端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主动给他倒了一杯酒,尽量镇定地道:“外面有些冷,先喝一壶热酒暖暖身子吧。”
她这些日子睡眠不好,大夫就给她开了安神的药丸,她把那些药丸攒起来重新焙干,融成了一枚能使人短时间入睡的昏睡药。
就在刚才,她趁人不注意,把药丢进了酒里。
她不想一辈子被谢钰攥在手里,她想要过自己的日子——她这些日子假装认命,假装要和他好好过,等的就是这一天。
谢钰却推拒:“我不擅饮酒。”他略有几分疑惑:“我素来滴酒不沾,偶尔应酬也是薄饮作罢,你当是知道的。”
沈椿当即僵住了,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谢钰一向都是喝茶的,她攒了这么多天才攒出这么一枚药丸,谢钰要是执意不喝,她能怎么办?
她绞尽脑汁:“我想和你喝一杯,因为,因为...”
谢钰微怔了下,不知道想起什么,自动帮她补全了后半句:“你我大婚的时候,连合衾酒都不曾饮过。”
他边说边提起酒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
沈椿眨了眨眼,有点傻住。
这样也行?
谢钰捏着酒杯却不喝,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慢慢道:“你我大婚那日,我有公务在身,以至于洞房花烛夜让你独守了空房,以至婚礼残缺...”
他那时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比起娶一个硬塞过来的妻子,当然是公务重要,沈椿若是懂事,也该体谅此事。
仔细想想,不光大婚当日,有好几次他明明允诺了陪她,她欢欢喜喜梳妆打扮好等着,结果从天亮盼到天黑,谢钰也没再出现,一问就是又被公事绊住脚了。
这种巨大的欢喜期盼被落空的感觉实在让人难受,但沈椿就算是委屈,也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哭,怕哭的太久他会不耐烦,还要嫌弃她不识大体。
他握住她的手,有些歉然:“我以后会尽量把时辰协调好的。”
沈椿现在是完全不在意这些事儿了,偷瞄了眼谢钰的酒盏,一板一眼地说着客套话:“没关系的,你忙你的公事吧,公事要紧,本来就该男主外女主内吗。”
谢钰素来喜欢公私分明,哪怕是夫妻,也该有泾渭分明的距离才是,如果在以前,他听到她这么懂事,一定会颇为满意,现在他只觉得心底涩然。
自从谢无忌的亲事有了眉目,沈椿在他面前就是这副低眉顺眼的贤妇模样,他回家迟了,她不再过问原因,他答应带给她的东西偶尔遗漏,她也不会追问,送她珠宝首饰,带她出来玩乐,她也不会开心雀跃,到底跟之前是不一样了。
谢钰久居高位,早见惯人心险恶,他对沈椿另眼相看,不就是因为她个性率真纯粹,又何必将她硬塞进条条框框里呢?
谢钰轻轻吐了口气:“你我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谨。”他又补了句:“像以往一样就好。”
沈椿觉得他今日废话忒多,她嗯嗯两声:“都听你的。”她有点沉不住气,先假意端起杯子:“我敬你一杯。”
她主动要跟谢钰碰个杯,被他伸手轻轻拦下:“等等。”
沈椿心头一跳:“怎么了?”
谢钰指尖摩挲着酒盏:“既然是合衾酒,那就按照合衾酒的步骤来喝吧。”尽管为时已晚,他还是希望能为她弥补一些缺憾。
沈椿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钰就倾身过来,和她手臂交缠,面对面地满饮了一杯。
他面庞凑得极近,一股淡淡的兰麝香气拂过她的面颊,沈椿微微地迟疑了下。
不过也只是一瞬的功夫,她很快回过神,仰脖把酒水含在舌底,又假意擦拭嘴唇,趁机把酒水吐到手帕里。
谢钰同她喝完合衾酒之后却并未退却,手臂稍稍用力,便将她拉入自己怀里。
酒里的昏睡药一时不能生效,他温声道:“你和长兄已经各自婚嫁,你忘了他吧。”
沈椿视线回避了下,很快道:“好。”
他又道:“以后你只安心做我的妻子,这辈子对我不离不弃,同我白首偕老,我会护你一世。”
沈椿卷长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下:“好。”
得到她的答复,谢钰终于满意,不自觉在脑海中勾勒出二人白头偕老的画面,他神色温缓下来,低下身含住了她的唇瓣。
沈椿有些僵硬地回应着,他难得温柔,勾出她的小舌细细抚慰。
她紧张地在心里数着数。
数到十五的时候,她身上一沉,他倒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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