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有些惊诧,先是看了谢钰一眼,才道:“好吧,你随我过来。”
两人转进内堂说了几句,很快沈椿便出来,跟着承恩伯和万氏一道儿走了——只有谢钰没走,云淡风轻地一畔跪坐。
他微微抬眼,看向长公主,似有话在唇边萦绕,可他就是冷冷淡淡地不开口。
他分明是想问沈椿方才跟她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他,长公主心里暗笑,却不惯他这毛病,故意捧起茶盏:“哎呦,我这茶水怎么都冷了。”
谢钰看了母亲一眼,一手持着茶拂,一手托着茶碗,亲手为她冲了一碗茶汤。
长公主含笑接过,又捶了捶腰:“今儿个腰也有些酸痛...”
谢钰皱了下眉:“母亲。”
长公主见他这般不经逗,微微哼了声:“罢了,不逗你了。”她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你知道的,我每月总有那么几日腹痛难忍,阿椿记准了日子,每个月来帮我按摩穴位,还研制出了一种草药包贴在小腹上,可以治体寒之症,她刚才是在问我,以后每个月她还能不能过来。”
谢钰一顿,轻轻道:“承恩伯府对她一向冷淡,她是想托庇于母亲。”
长安女子和离倒不算新鲜事,但承恩伯府怕是容不下和离的沈椿,最好的结果怕也是发配到哪个穷乡僻壤,随便找个乡绅嫁了,但如果长公主每月都需要见她一次,那沈家就会有所顾忌,也不敢随随便便打发了她。
她连怎么应付沈家都想好了,可见准备之周全。
谢钰舌尖漫上一股酸涩,从唇舌到肺腑皆是冷的。
长公主点了点头,她倒很欣赏沈椿这般作为:“这孩子,实在是长进了。”
她慢悠悠叹了口气:“她故意背着人问我,是怕被我当面拒绝,让承恩伯知道了,更要慢待于她。”
她又故意瞟了眼谢钰:“我还记得这孩子刚来的时候那副懵懵懂懂的样子,现在实在是出息了。”
谢钰眼眸低垂,静默不语。
虽然他还是八风不动的那张脸,但长公主却无端看出一股黯淡来,她顿了顿,又问:“别说她了,先说说你吧。”
她一昂下巴:“我倒要问你,你身为堂堂京兆尹,应该知道,和离书由双方父母签字之后,还得拿到你们京兆府销户吧?方才你故意不说,存的是什么心思?!”
而且谢钰还着意要保留她在谢府时常用的东西,这哪里是要一别两宽的意思?
谢钰手指拂过眉眼,难得露出疲态:“承恩伯府上下待她凉薄至极,她又没有旁的依靠,我只是不想她日后无路可退。”
直到现在,他依然把她提出和离的举动视为一时冲动下的赌气之举,所以他才那么轻易地让她走了,彼此分开几日冷静冷静也好。
他能瞧得出来,昭昭对他非常依赖,这种依赖不止是物质上的,感情和精神上也是,她并不是那种强势独立的性情,不管遇到什么事儿,她总是下意识地想要依靠他,他不知道这种依赖和喜爱源自何处,但他却并不厌烦,甚至隐隐乐在其中。
就算撇开感情不谈,只说现实,谢家随意一张毯子,一柄折扇,在外面可能就是万金难求的宝贝,她吃的用的,无一不是稀世奇珍,由奢入俭难,更别说她身为谢家夫人,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出了岔子也有人替她遮掩,她不用谨小慎微,也不用看人脸色。
她可能觉得在谢府的日子憋闷不如意,偶尔还会碰上意外之险,但等她离开这个安乐窝之后,才会发现外面那么多豺狼虎豹等着把她生吞活剥。
所以他相信,昭昭会回来的。
长公主懂了。
他在怜惜沈椿。
在以一种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方式怜惜她。
她摇了摇头:“你实在太高傲了。”
谢钰眸里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静从容:“并非我高傲,只是人性如此。”
长公主呵呵冷笑:“这世人并非都在你的筹谋之中,到时候看你还从容不从容得起来。”
长公主不欲多言,唤来女官低声吩咐几句,又道:“去,好好敲打敲打承恩伯府。”
承恩伯自身无甚实权, 无非是借着贵妃妹妹的势,得了个虚封的伯爵和从四品的闲差。
如今嫡出的二皇子已经成了废人,沈贵妃既得宠,膝下又有皇子, 承恩伯自然想争上一争, 本来想好好笼络谢钰这个贵婿, 这下可好, 鸡飞蛋打了。
即便谢钰已经亲口承认了错在自身, 但承恩伯又不敢寻他的不是,便只得把火撒在沈椿头上。
他与沈椿本就不亲厚,刚出谢府, 他便指着她鼻子怒斥:“瞧瞧你做的好事,我们沈家还未出过和离的女子, 你让承恩伯府还有何颜面待在长安!”
万氏好言相劝:“既然事情已定,阿郎还请息怒,不如想想以后怎么办?”她不经意地提醒:“继续留在长安,阿椿只怕会遭人非议。”
承恩伯回过神来:“对了,明日我便命人送你回信阳家庙, 你便在家庙里静思己过,安心侍奉祖先吧!!”
从方才到现在,沈椿一直闷不吭声, 这会儿却突然冒出一句:“我不去,我又没做错事儿, 凭什么我去?”
她和承恩伯相处的时间不长,待在沈家的时间拢共不到俩月, 自她家人之后,父女俩有小半年不曾见过, 在承恩伯的印象里,这个女儿一向憨厚沉默,还不曾有顶撞他的时候,承恩伯不免愣了下。
等回过神来,他气的手指轻颤:“你,你...”他怒声道:“好大的胆子,敢这般忤逆父母,看来你在谢家也是这般做派才招致厌弃,罢了,也不必等到明日,回去你就收拾东西动身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公主身边的女官从西门绕了出来,她先是扫了怒气冲天的承恩伯一眼,又款款上前,向着沈椿行了一礼,扬声道:“我们公主每月总有几日腹痛难忍,得娘子过来照料诊治才行,不知娘子日后可还方便?”
沈椿脸上终于带了点笑:“我方便的,母...殿下随时喊我就行。”
女官冲她一笑,又转向承恩伯夫妇,拿着架子:“长公主抱恙在身,须得沈娘子亲自照看,为着公主的身子,二位日后也得把沈娘子照顾好了。”她威严道:“明白吗?”
承恩伯和万氏齐刷刷僵了神色,不可置信地看了沈椿一眼,才勉强笑笑:“请公主放心,阿椿是我女儿,我自会好好照料的。”
女官满意颔首,这才转身去了,沈椿在谢家呆的久了,胆子也大了许多,故意慢吞吞地问承恩伯:“爹,您看我还去家庙吗?”
承恩伯恨恨看了她一眼,重重拂袖而去。
等上了马车之后,沈椿才慢慢盘算起以后的事儿。
沈家不待见她,她也不想在沈家多待,谢家的彩礼和沈家的嫁妆沈家当然不可能让她带走,但谢家给的月例银子非常丰厚,她手头攒了一点钱,打算找机会离开沈家,她已经跟沈青山夫妇说好了,以后会搬到咸阳城去住,买几亩田一间房,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
不得不说,读书认字还是有很大好处的,如果换做以前,她考虑事情绝对不会这么周全。
想到这处,沈椿又掀起帘子往谢府的方向看了眼。
就算没有人爱她,她也必须把自己照顾好了。
沈椿暗暗握了握拳头,给自己鼓劲。
等回到沈府,承恩伯先安排了一处客院让沈椿暂住,又同万氏商议:“你看这事儿应该如何处理?”
他还惦记着谢钰这个贵婿,忍不住问:“你说谢家那边儿...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当初和谢钰议婚的是万氏的女儿沈信芳,若非沈椿横插一杠,没准现在沈信芳已经安安稳稳当上了谢家夫人,如今瞧两人和离,万氏心里正痛快着了。
听承恩伯这般说,万氏忙劝:“万万不可,谢家主意已定,和离书也出具了,大笔的赔偿也奉上了,若再惹恼了他们,岂非得不偿失?”
她故意看了承恩伯一眼:“我倒有个主意...”她边思量边道:“这些日子,不如紧着帮阿椿相看人家,在和谢家的事儿传出去之前,尽快把阿椿发嫁出去,这样既能保全了咱们家的颜面,不必被外面议论,咱们也不至于得罪长公主。”
承恩伯神色一动:“这主意不错。”他迟疑道:“只是仓促之间,哪有合适的婚配人选,阿椿出身不高,又是二婚...”
说句不好听的,谢钰哪怕是二婚,长安城里也有点大把的高门闺秀等着嫁,但沈椿...哎,不提也罢。
“这事儿说难也不难,阿椿容貌更胜贵妃,这女子容色若是出众,还愁嫁不出去吗?”万氏笑一笑,打量着承恩伯的神色:“只是找个谢钰那般条件的只怕困难...或是嫁给宗室为侧室,或是嫁给年纪稍长的高官为填房...”
承恩伯到底是亲爹,不免面露犹豫,万氏又补了句:“我这也是为了家里,若真能攀上一门好亲,对家里和阿椿都是一桩好事。”
承恩伯眉梢微动,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多年夫妻,万氏已然明了他的心思,笑了笑:“我先替阿椿相看着。”
和承恩伯说完话,万氏的心情极好,哪晓得刚回自己院子,就见沈信芳红着眼眶扑进自己怀里:“母亲!”
沈信芳身量纤细,眉目细长,生的犹如一朵清幽兰花,她又常着宽袍大袖,翩翩然如同凌波仙子。
此时此刻,她也没了往日的仙子姿态,眼睛哭的如同肿了的桃儿。
万氏一惊:“出什么事儿?”她忙掏出绢子给她拭泪:“不是去参加长平郡主的生日宴吗?怎么哭起来了?”
长平郡主是宁王的女儿,论辈分算下来,宁王还是今上的叔父,身份尊贵无比,他连着生了七八个女儿,三十岁才诞下一子,端的是金尊玉贵,至今未曾定下世子妃人选,挑来挑去都挑花眼了。
万氏一向觉得沈椿给自己女儿提鞋都不配,沈椿那样的都能嫁给谢钰,自己女儿当然要嫁得更好才是!她挑来拣去,终于把主意打到宁王世子身上,这些日子频频让女儿和王府走动。
沈信芳露出几分难以启齿的羞恼,直到万氏示意屋里下人都下去,她放声哭了起来:“今儿宴会倒是好好的,就是回来的时候突然撞见了宁王,他盯着我瞧了几眼,非说要亲自送我,我拿他当长辈待,本来也没多想,谁料上马车的时候,我身子歪了一下,他就一把攥住我的腕子不肯撒手,还说,还说...”
她捂着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说喜欢我,要跟皇帝请旨,让我做他的侧妃!”
万氏一悚。
宁王如今已经年近五旬,沈信芳年不过十六,更别说宁王的正头王妃还在呢!
据传宁王妃凶悍善妒,宁王前头的两个侧妃便死的不明不白,那些姬妾侧室更是悄没声儿地不知道没了多少,好些都是被她虐待致死的,偏她出身又高,地位无可撼动,沈信芳若是嫁给宁王当侧妃,哪里还有活路?
沈信芳断断续续地哭道:“我,我还听人说,宁王的老好人做派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王府里略平头正脸些的丫鬟姑姑他都没放过,见着相貌稍好些的他都走不动道,必得弄上手...”
她拽着万氏的袖子:“娘,我该怎么办?!”
万氏手脚发凉,此时已是遍体生寒。
宁王是皇帝的长辈,身份尊贵,沈家不过靠美人上位的外戚之家,他若要人,皇上自然不会不给!万氏心中懊悔无比,都怪她被富贵迷了双眼,竟然亲手推女儿入了火坑!
她正心慌意乱,忽然听外面的婆子请示道:“夫人,椿娘子那边儿该怎么安置?”
沈信芳的抽噎声一顿,愕然道:“椿娘子?沈椿?她怎么回来了?”
万氏正急急思索对策,甚至想着要不要进宫求沈贵妃拿个主意,随口回答:“她和谢钰和离了,今天刚回家里..,.”
语毕,她猛地顿住,调转视线看向客院的方向。
......
谢家亲朋门客众多,从初一到十五都是宾客盈门,谢钰还是云淡风轻的做派,真不似上午才和离的人。
长公主见他胜券在握的样子,故意问他:“现在人应该还没走远,你若是后悔,不如现在就去把人接回来。”
谢钰:“她既然执意要走,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她把伤人心的话都说尽了,他也无话可说,他索性调开视线:“等她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
天塌下来也有他这张嘴顶着!
长公主十分瞧不惯他这幅嘴硬样儿,冷哼了声,不说话了。
倒是谢钰主动跟她续上了话题:“我记得昭...她刚嫁入谢家的时候,母亲对她极是不喜,如今她真的走了,母亲怎么反倒不舍起来?“
长公主倒是比他坦然多了:“这小半年和她相处下来,我觉得这孩子人品极好。”
她顿了顿,感慨道:“在这长安城里,人人都是千回百转的心思,凭谢家的门第,想找个高门贵女不难,但想找个如她一般心思恪纯的,实在不易。”
谢钰默然无言。
按照惯例,每年初一晚上,谢无忌会回来吃一顿简单家宴,今夜他如期而至,其余人也都到齐了,就是没见沈椿踪影。
他挑了挑眉,奇道:“弟妹呢?她怎么没和老三待在一块?”
这真是标准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话一问,屋里的气氛刹那间冻结成冰,只能听见窗外的沙沙霜雪声。
屋里也没外人,谢国公嘴上没把门的,便道:“哎,你三弟和你弟妹已经和离了,她如今人在娘家呢。”
谢无忌手指一滑,险些摔了酒盏。
第045章
除了谢无忌多余问的那一句之后, 再没人敢提及此事,谢钰则是一脸淡然地陪宴到子时,好似少了个老婆对他全无影响。
她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一些贴身衣物,她的陪嫁, 谢家的聘礼, 还有他送她的那些首饰珍玩, 因为数量繁多, 她都没来得及带走。
谢钰指尖摩挲着妆镜前的一把象牙梳, 他出神片刻,随手把象牙梳撂回抽屉内,又重重合上抽屉。
他面无表情地拉开床褥, 正要就寝,忽然有一件粉红色的小衣轻飘飘落在他手边, 一缕细微的草木香准确无误地掠过他的鼻端。
谢钰胸膛起伏了两下,披上衣服,面无表情地去了外院。
......
日子一晃就到了初五,初五这天,按照往年的传统, 宫里要举办一场极为盛大的女子蹴鞠赛。
沈椿力气比一般女子大了不少,而且四肢发达,身子轻盈灵便, 昭华觉得她是块蹴鞠的好苗子,腊月的时候提前跟她说了让她准备这场蹴鞠赛, 年前还拉她日日练习。
——这场蹴鞠赛十分隆重,奖品丰厚, 能在皇上宗室跟前露脸就不说了,每年的赢家都被长安郎君大肆追捧献花儿, 争相追求,一时间风光无两,不少懂蹴鞠的贵女都乐意来报名出一出风头。
她和谢钰和离的事儿暂时瞒着,按照长安习俗,女子有在娘家过完元宵的习俗,旁人也未曾多想,倒是初四这日,昭华派人来问她还要不要参加蹴鞠赛。
她之前怕谢钰不喜她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所以一直没答应,现在俩人都和离了,她也没什么顾忌的。
她想明白之后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昭华提前一天把她接进宫熟悉场地,有公主在前面顶着,沈家果然一声没敢吭。
宫里的朝阳苑便是新建的马球场,沈椿刚走进更衣室,就见几个少女围在一块叽叽喳喳:“...哎四娘,听说承恩伯的长女最近回家小住了,可有这事儿?”
沈四娘是沈家堂房的女儿,之前还因为在沈椿回门礼上勾搭过谢钰被禁足。
她闻言扬了扬眉:“当然是真的。”她眼梢吊着,余光扫见沈椿进来,反而说的更加起劲了:“照我说,没准压根不是什么小住,说不定是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被谢家给送回来了!”
在她的记忆力,沈椿还是出嫁之前那副木讷卑怯的样子,他们撕了她的书,当面取笑她的乡下口音,她也不敢反抗,向承恩伯告状,他们就当面认错,背后欺负得更厉害,就这么折腾了两三回,沈椿是彻底没胆子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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