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揭俯首说:“就当正常探望长辈,多的不用理。”
晏在舒半只脚已经踩出去了,闻言又收回来,目光也从护士站到某间开着的病房门一一扫过,最后定在孟揭脸上:“多的指什么?”
孟揭是要答的, 嘴唇已经张开,在对视间几乎能感觉到肺部气流冲击声带产生的前摇,可巧, 左侧楼梯间门突然被推开了, 孟三叔挥着一身烟气走出来,打眼瞧见了俩人:“晏晏哪!哟, 孟揭也来了,来看爷爷呢?”
一声招呼打断了两人之间微妙的眼神交互。
“三叔。”孟揭率先走出去, 擦过晏在舒时,不着痕迹地在她后腰拍了一下,是个安抚性的动作。
晏在舒原本没想多的,但踏出电梯时,孟揭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后腰拍的那一记力盘桓不去,吊起了她心里某根弦。
病房里人不多,都是孟家几个叔伯妯娌,大伙儿轻声细语的,孟介朴独自站在窗边接电话,听见动静有回头,朝她微一点头,晏在舒一一叫了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从大伙儿的精气神和衣饰也能看得出孟老爷子病情不重,儿孙们都聚在病房内,更像某种孝心的集体体现。
“听阿嬷讲孟爷爷做了个手术,”晏在舒被孟三婶拉着到沙发坐下,带着歉意说,“正好下午没课,我来看看孟爷爷,孟爷爷精神还好吗?”
“挺好的,挺好的,今天开始进点流食了,本来就是小手术,做完安心嘛,不过年纪大了,总是更遭罪些,”孟三婶拉着她的手,喊她喝茶,又朝孟揭招招手让他也坐边上,“等下你一进去,他老人家肯定高兴。”
晏在舒翻了翻包,拎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是在路上冒雨进店里买的,用塑料袋套了两层,里边干干净净没沾半点儿湿,她把盒子放茶几上:“也不知道带点儿什么,我想呢叔伯婶婶们都在,吃喝总是不缺的,就找了个播放器,里边下好了孟爷爷爱听的评书,卧床修养的时候把按钮一点,总能打发点儿时间。”
孟三叔立马接话:“我们晏晏是乖哈,”一边讲一边看左右兄弟,“这种事我就想不到,怪不得老爷子喜欢,打小就喜欢!”
此时孟揭从沙发另一侧过来,经过孟三叔时在他手臂拍了一下:“三叔,烟抽得重了。”
孟三叔的注意力立刻转到自己衣裳上,提着袖子闻:“重了吗?那烟是厉害,我再出去散散味道。”
这就给轻飘飘地岔过去了。
孟揭从前是不会替她开口的,总是要等话题分分明明扎到他脸上,这人才会开始应招,因为这一句明显的帮腔,晏在舒抬头看了他一眼,而他人还没落座,裤管儿刚刚挨上晏在舒手背,后边的隔帘就“哗啦”一响。
医生清完引流袋出来。
窗边的孟介朴也挂断电话,走过去,听医生说了几句恢复情况和这两天的注意事项,大伙儿的眼神齐齐望向那,等医生走后,孟介朴朝这里过来,神情温和:“晏晏来了,也去跟爷爷说两句话。”
她说声好,刚起身,孟揭也干脆不坐,跟在她后边虚扶了下手。
晏在舒没接,借着捋发的动作避开了他。
孟揭看着,孟介朴也看着,可两人都没有情绪上的波动,只是在孟揭往外走时,孟介朴朝他抬了一下手:“你留这。”
晏在舒回身看他,孟揭脚步没有半点迟疑,因为她一秒的停顿挨到她侧肩,说了句:“我陪着。”
孟介朴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含着笑点头:“也行,一块儿进去,爷爷也有两天没见你了。”
隔帘内的机器“滴”一声重新恢复运作,晏在舒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就跟孟揭一前一后进了隔帘,但心里的弦也绷紧了,危机意识也来了。
一定有什么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达成了共识。
照理说,晏在舒跟孟揭在长辈层面成为“男女朋友”之后,她对这些场合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比孟揭还肯去察言观色,也知道什么话题可以接,什么话丁点儿都不能沾,所以叔伯婶娘们都喜欢她,觉得她知进退,有分寸,不谄媚,还有年轻人的棱角。
所以刚刚在亲眷聚集的区域,她仍旧能把探望生病长辈的礼数做得到位。
但,当病床上半卧着的老人握着她手说话时,她那套井然有序界限分明的话术就突然解体了。
孟老爷子一直对她很好,换牙期藏糖给她,手写十几本毛笔字帖带着她练,帮她修好摔坏的无人机,从小到大每年生日他都亲自到,都有一副题字送她,跟自家孩子一样上心。尽管很小的时候,晏在舒就在长辈背后的议论中听过那一辈的风月旧事,无非是些情爱和现实的冲突,年轻气盛导致的遗憾终生,彼此都无可奈何的渐行渐远,晏在舒也逐渐懂得什么叫做移情,但她没那样想过孟老爷子。
因为她懂。
哪怕小,也感受得到孟老爷子那种对后辈纯粹的关爱。
“下雨啊……不要来……哪里就急这一天……”孟老爷子声音沙哑,是麻醉手术后的反应,他躺在病床上,手背扎着针,精神头儿看着挺好,病床边的几台设备数据也平稳。
晏在舒俯身去听,笑笑说:“出了学校一路过来的,没淋着雨。”
“吃饭没有?”
“中午吃得迟,这会儿不饿呢。”
孟老爷子听着这话,搭在被子上那只手突然动了起来,颤巍巍的,抬一下右指,眼神也缓慢地往右边挪,孟揭一下子懂,弯腰握住他手,说,“您别动,我拿。”
右边抽屉里搁着一只盒子,里边是某间老字号的绿豆糕,孟老爷子嘴唇翕动着:“你们,都……吃点。”
挺唏嘘的。
孟老爷子是跟谢听梅旗鼓相当的人物。
现在都说孟介朴沉稳干练,政绩卓然,但三十年前,在那时代狂潮翻涌最盛的时代,真正披袍挂帅定江山的人是孟非石,当年谢听梅攘外,孟非石安内,他们惺惺相惜,共同扶起了摇摇欲坠的海市经济,在狂潮里挽多少小家于风浪。
孟非石一直是个传奇。
但传奇有落幕的一天。
他的生命体征由几条线就简单书写,他曾经强健的肌体变得孱弱无力,就连呼吸也要依靠机器,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晏在舒,让她心泛酸。
泛酸,可是脸上还带着轻快的笑。
她给孟老爷子示范了播放器的用法,说都是最新的几集评书,“您都没听过的,但是一天只能听20分钟哦,久了不好的,会乏,应该过……”她掰着指头,“啊,两周之后,您就能听整集的了。”
孟老爷子嘴边也带笑:“就二十分钟。”
晏在舒满意地点点头:“医生说了,您身体底子好,恢复得也快,就是不太听话,”她转一下眼珠子,“怎么呢,您还想大过医生去?”
到底是孙辈,到底是从小不丁点儿就看到大的孩子,孟老爷子被哄得服服帖帖,当场说定了,不逞强不任性,医生怎么叮嘱他就怎么修养。
晏在舒就握着他没扎针的那只手指头,跟小时候一样,晃一晃,轻声说,“两周后我还来的哦,不骗人哦。”
三人约莫说了十分钟话,护士就进来提醒,说病人需要休息,不好太耗神,晏在舒也就道声谢,还没起身,孟老爷子却抬手,朝他俩弯弯手掌。
进隔帘的第十分钟,在这一道手势的示意下,晏在舒和孟揭才有第一次眼神联结,他们同时弯了身,听见孟老爷子嘶哑着声儿,说。
“……好好,好好儿的。”
那眼神很浑浊了,很疲惫了,这辈子挽过狂澜于风雨,也扶过大厦于将倾,到了还是记挂子孙的姻缘。
可能是老糊涂了,孟非石想,人老就不能免俗,鬼门关走过一遭豁达的人会更豁达,遗憾的人会更遗憾,他看着这俩孩子,就像在照一面横跨五十年的镜子,所以,怕啊,怕他们年轻气盛,怕他们重蹈覆辙,怕他们一悔就是半生。
孟揭伸手,在老爷子手背拍了一下,跟在电梯里拍她的样子多像,孟老爷子嘴角延出很淡的笑,手指头还在吃力地抬着,可晏在舒伸不出手,她觉得那眼神像看不见的绳索,一圈圈套住了她的脖颈。
她没受过这样强烈的注视。
就连十八岁生日那天,孟老爷子带着礼物出现在家里,撂下那颗隐形的炸弹时,她也没觉得这件事的压力大到让人难以喘息,顶多是对长辈爱牵线搭桥的心理感到无言,而那时候,她耳边听到的声音也大多是调侃的、艳羡的、祝福的,没有无形的压力碾在她心口,碾得她呼吸滞闷。
明明是场一段结束为前提的情侣关系,她要怎么对着这样一位老人说,好的,我们会天长地久,我们会白头偕老,我们会有光明的未来。
不能的。
此时此刻,她跟孟揭是实打实的男女朋友,她可以做到“孟揭女朋友”的种种礼数,就像孟揭对待她阿嬷一样,这是接受这段关系就必须要承担的连带责任,但这段关系有终结的时候,她不能撒一个有关未来的谎。
进退两难。
孟揭也察觉到了她这一刻的欲言又止,看到她蹙起的眉,而他反应也快,借着察看输液袋的余量,拉开了隔帘,叔伯们进来,叫护士的叫护士,打趣的打趣,你一言我一语,搅散了这阵沉闷的气氛,也打断了晏在舒即将出口的话。
时间不早,外面下着雨,一阵阵的雨脚扑在窗边,孟介朴让孟揭送她回,晏在舒跟长辈们一一告别,大家的叮嘱很多,关怀也很多,孟三叔甚至陪了一段儿,送他们下到停车场才走,明明白白是对自家孩子的态度。
从前不这样的。
晏在舒感受到额外的重视,也感受到这段摆在明面上的关系被突然推进一大步,落差感和失衡感接踵而至,带出一股非常明显的不适。
是孟老爷子病中漏了什么口风,还是他们擅自揣测了老人家的心思,晏在舒不知道,但她上了车,却没有扣安全带,她握着包链,看向空无一人的停车场。
“我们先回去。”孟揭发动车子。
“孟揭。”
“这个点路上堵,你要在外面吃了再回也可以。”孟揭回。
“我说。”
“去嘉懿附小的海鲜档喝粥?天冷正好……”
三次头不对尾的对话过后,晏在舒终于转头看他:“我们什么时候跟家里讲清楚?”
驾驶座边的车窗没升上来,又冷又潮的空气漫进车里,孟揭听完这话,打了一根烟,烟雾从他手掌往外逃,他百无聊赖地挥了挥,顷刻就散在了风里:“你的意思呢?”
孟揭显然对这种变化早有感知,不论是电梯里那一拍腰,还是孟介朴那句“你也有两天没见爷爷了”,都能看出他的知情度,但是他没说。
所以有了今晚这一场猝不及防的见面。
而晏在舒知道怎么调解压力。
这个圈子那么小,里外分得那么清明,他们关系产生的根源在哪里,也就势必要受到什么影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她从前忽视了这个问题,她以为他们的关系可以持续到双方都具备相应的底气之后,再合理结束,但今晚的事情点醒了她,也足以让前三个月被荷尔蒙把控的脑子瞬间清醒。
“尽早吧。”她给了个模糊的回答。
孟揭说:“如果你的出发点是今天这事,那我告诉你,老爷子路还没走到头,没到你内疚到立马要撇清关系的地步。”
“我不是因为这个,”晏在舒皱一下眉,而后又纠正了一下,“不全是因为这个,这件事顶多算个导火索,但我们的问题仍旧在的不是吗。”
孟揭这会儿还肯耐着性子讲话,试图握她的手:“家里不是我们的问题,你别多想。”
晏在舒挥开:“我是,是吗?咱俩的最大问题在我,你是这个意思吗?”
孟揭的动作断了一下,扭头,弹掉一截烟灰。
晏在舒稳住心神,一点点儿捋着说:“我不是要你立刻去讲,这种事可以一点点铺垫的。被长辈促成的两个人,尝试过,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发觉不合适,就和平分手,这种事也不算新鲜……”
他笑一声。
烟气儿往外冒。
“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退。”
晏在舒本来就在冷静地准备善后,被他这声笑噎了一下,又被他这带讽的语气刺了一下,气也来了:“我们 Ɩ 本来就只是那种关系啊!”
“那种关系,”孟揭咬着这两个字,转头看她,“哪种?不受重视的情侣,见不得光的炮友,还是逢场作戏的后辈?”
晏在舒没应,嘴唇抿得死紧。
“很难启齿吗?”孟揭冷嘲,“撩的时候不见你收敛,要分的时候倒开不了口了。”
晏在舒吸口气:“我在跟你谈事,你少这种语气。在一起的时候是一码事,分手是另一码事,等我们结束了,我一眼都不会往你多看。”
孟揭突然掐掉了烟,一打方向盘,车头摆动,利索地拐出了车位,晏在舒猝不及防,整个人晃了一下,下一秒立马扣上安全带,怒声:“孟揭!”
孟揭充耳不闻,漆黑的车身迅速驶出车库,杀进雨帘,闯入湿漉漉的霓虹灯影里。
气不气?气的。
跳不跳车?傻子才跳。
吵架分手而已,就当丰富人生体验清单了,没道理搭上一条命。
一路上晏在舒不搭理他,他也不再跟她费口舌,谁也不服谁,都僵着一口气,所以一回到老洋房,晏在舒就下车,甩门的声音特别重,进门直接拐上楼梯,真一眼都不看孟揭。
直到进了浴室,打开花洒,温热细密的水柱在肩臂溅出一蓬蓬水雾,她才算缓出这阵情绪,觉得孟揭浑得没谁了,她还没跟他算知而不报的罪,他倒跟她盘起这段关系的问题根源来了。
本来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是情与欲的错峰交碰,她是很喜欢他滴汗的肩臂,也是真服他在理论物理上的专业度,对他事前事后的态度也没话讲,但不表示她不能对这段关系的存续方式提出异议啊。
分手了又不是不喜欢。
分手了又不是不能在一起。
她只是不想让择偶权成为一道突破口,让她接二连三失去对学业、事业、兴趣爱好的选择权,她得咬死这个突破口。
浑球孟揭。
明明他们才是排桌下的队友。
炸药桶孟揭。
晏在舒用力摁沐浴露。
而就在掌心里团了一大朵细密泡沫时,光裸的后背忽然攀上一丝冷风,像是门漏了道缝,细细的,扰得她立刻联想到各种恐怖电影里的场景,头皮发麻,立刻扭头,黏贴在肩上的头发也在半空中甩出道弧度,水珠全数打在另一个人脸上。
孟揭不偏不倚,拇指徐徐地擦掉水渍,然后反手合上了淋浴房门。
第52章 丝连
后背砰地撞上玻璃, 滑溜溜的手掌刚挨上他衣服,他就提着自己两侧衣摆把卫衣脱了,晏在舒掌心里的触感从布料的糙变成肌理的平滑。
特别烫。
那温度从掌心侵入, 毫无阻拦地钻到她心口咬着, 腿一下软, 可气势还是硬的。
“你干嘛?”
“是不是今天就分?”孟揭抬手把花洒转了个方向,关水。
“我没这样说,你少曲解。”
“那我是不是你男朋友?”
“是啊……唔!”
被亲了一下。
晏在舒侧头躲:“孟揭你别玩这招……”
又是一声“啵!”
但这次孟揭没再松劲儿,一声响后就侧了脑袋深吻进去, 就像早些时候在车上亲她时一样, 仗着对她敏感度的了解在耍花招,用这种方式堵她的嘴,堵她在车上讲的那些划清界限的话,晏在舒招架不住这种攻势, 事实上她也没想招架,她留了门,没上锁,就是给他释放一个“如果长了嘴,就考虑清楚再推门进来找我讲”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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