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豁达的老师,她也是聪慧的学生。
从这些交谈里,沈初宜学到了许多东西。
那些以前她从未想过的,以她的身份地位,也绝不可能去想的事情。
如今,一一都听进了耳中,看在眼中。
她知道,许多事情都无法一蹴而就,学习更是如此,她已经习字数月,可写出来的字依旧十分稚嫩。
那需要数月数年乃至一生的努力,方才能成就正道。
萧元宸教导她的这些“深思”也是如此,需要沈初宜一点点领悟,慢慢摸索,才能化为自己的理念。
遇到事情了,沈初宜冷静下来深思,能从那些教导里寻到出路和方法。
这几个月,她如饥似渴学习,慢慢成为了自己想成为的人。
并且,时至今日,她依旧为此努力。
今日亦然。
她忽然发现,她还是太冲动了。
归根结底,她并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没有见过那么多人心险恶。
宜妃或许太过冷漠,却也可能是见得太多,她的心早就麻木了。
沈初宜却不同,即便入宫之后遇到了顾庶人,也不过就苦了那两年。
早年在家中时苦的是贫穷,是亲人离世的无能为力,是年幼无法帮忙的痛惜。
后来入宫成为宫女,也不过是劳作辛苦。
她身份太低了,低到旁人都不屑于对她勾心斗角。
如今成了宫妃,身份转变,她才慢慢开始经历这些。
起初她还是答应和才人的时候,也无人关注她,等她成了婕妤,那些试探和手腕,就一一落在她身上。
她并非惧怕倾轧和陷害,她只是不能接受路答应的死。
萧元宸其实并没有安慰她。
他只是告诉她实情而已。
朝廷有朝廷的规则,所有人都在这规矩之下,即便是萧元宸,也不会轻易打破。
起居官和史官的笔,时时刻刻注视着他,他的一言一行,后人依旧可以评说。
但萧元宸早就习惯这一切
从母后告诉他哭泣是最没用的东西之后,他就彻底变成了现在的萧元宸。
虽然也会心软,也会痛苦,可他却依旧无坚不摧。
此时此刻,他认真告诉沈初宜:“初宜,路答应的事情,很可能到此为止。”
“但是……”
他取过帕子,轻轻帮她擦拭眼角的泪。
“但是,若有朝一日有新的证据,朕也会为她翻案。”
沈初宜的心,重新明媚起来。
只要她活着,她们都活着,总有一日,真凶总会浮出水面,一切都能柳暗花明。
沈初宜眼眸重新凝聚神采。
“陛下,多谢您的教导。”
萧元宸没有笑,他轻轻拍了一下沈初宜的肩膀,然后在边上落座。
“方才凌烟阁来报,凉州水患。”
萧元宸话锋一转:“凉州地势低洼,经年遭受水患,无奈凉州贫困,即便征兆徭役,也很难重修水坝。”
沈初宜听得格外认真。
萧元宸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忙了一下午,他一口茶都没来得及喝。
此刻一口冷茶下肚,心中的烦闷渐渐消散,萧元宸逐渐冷静下来。
“路答应的父亲路勋正是工部主管水利的官员,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无人愿意接,即便最后能成功,也要耗费数年心力。”
沈初宜心中一凛。
她瞬间就明白了萧元宸的意思。
路答应的死并没有那么简单。
各方势力角逐,谁都不愿意沾手凉州,便想借着路答应的事,逼迫路勋贬谪,这个烫手的山芋就直接丢给他了,其他人都不用去受这个罪了。
萧元宸见沈初宜面色微变,就知道她听懂了,他轻轻舒了口气:“朕已招路勋入宫。”
沈初宜抬眸看向萧元宸:“陛下属意他去?”
萧元宸眸色微冷:“一开始,路勋就递了折子,他自己想去。”
话音落下,书房里陡然一静。
最后沈初宜落下一声叹息:“何必呢?”
事情也就只能说到这里了。
萧元宸见沈初宜面容疲惫,就道:“你回去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朕会让路答应走得体面。”
沈初宜垂下眼眸,起身行礼,扶着舒云的手退了下去。
路答应死后,她宫里的宫女就被带走了,五日后,慎刑司审讯结束。
如沈初宜预想的那样,吴有德始终没有改变口供,而他的家人也只是普通贫户,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倒是红香,因吴有德的供述,终于开了口。
她的口供与吴有德一致。
于是,谋害沈初宜这件事,就成了定案。
路答应因妒恨沈初宜,命红香在她的汤羹里下鱼骨,意图谋害她的性命。
最后事发,路答应畏罪自缢,留下遗书殒命。
然而长信宫中,是不可能有自缢的妃嫔的。
故而次日萧元宸下旨,言说路答应疾病突发,倏然崩逝,追封为从七品选侍,赐封号为柔,归葬皇陵妃园寝。
不过萧元宸刚登基四载,身边并无宫妃离世,他自己的皇陵都还没修葺,更不提妃园寝。
因此,柔选侍只能暂时停灵于西郊皇陵殡宫,等待妃园寝的修葺完成再入葬。
三日后,萧元宸下旨,封路勋为凉州府尹,专修水坝而去。
沈初宜不知,萧元宸见路勋时,告诉他因涉事的沈婕妤不计较柔选侍的所作所为,甚至恳请陛下厚葬,才能有今日的结果。
路勋中年丧女,白发途生,他跪在萧元宸面前,几乎是老泪纵横。
萧元宸垂着眼眸,深深看着一下老了十岁的路勋:“路勋,你莫要辜负柔选侍,也没要辜负沈婕妤的宽宥。”
他顿了顿,起身来到路勋身前,亲自扶起他:“路勋,你更不要辜负朕。”
他和善地拍了拍路勋的肩膀,态度温和。
“凉州百姓等着你,帮他们走出连年水患的困境,到了那时,朕再调你回京,重回工部。”
从京官原调苦寒之地,虽从正五品的员外郎成了从四品的凉州府尹,可这调令明升实贬,这个结果,是所有人都心之所向的。
但萧元宸把前后仔仔细细说来,言辞恳切,多有鼓励,显然,他对路勋并非随意贬谪。
路勋乍听丧女,痛苦悲切,却也勉力听清了萧元宸的话。
皇帝深切的期盼,让人不敢辜负,也不能辜负。
路勋想要再跪,却被萧元宸牢牢扶住。
“臣定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萧元宸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你去送一送柔选侍吧。”
一旦梓宫离开畅春园,送往西郊皇陵,从此之后,父女两个便再也不能见。
路勋的眼泪再度流下。
他这次不顾萧元宸的阻拦,直接跪倒在地,嘭嘭嘭磕了三个头,一句不言,唯有泪千行。
宫里的事情,并非能简单说清。
明面上,柔选侍是谋害沈婕妤未遂,羞愧自缢,按理不应追封,但宫中的事情从来不被外人道也。
再大的丑闻,也要被太平掩盖。
所以柔选侍能被追封升位,也被赐了美谥,甚至还能葬入妃园寝,享受皇家香火供奉。
取而代之的,是路勋“升迁”出京,去苦寒之地为国效命。
皆大欢喜。
怎么不是皆大欢喜呢?
知道这个结果之后,沈初宜叹了口气,却对舒云道:“盯好慎刑司,一旦欣心放出来,就找机会见她一面。”
五日后,柔选侍的梓宫送出畅春园。
与此同时,杨昭仪诊出喜脉。
她已怀孕一月有余。
两位太后皆很欢喜,下懿旨册封杨昭仪为正四品惠嫔,位列九嫔之位。
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入惠嫔宫中,建安伯家中也有恩赏。
寂静了多日的畅春园,重新热闹起来。
没有人再记得年轻薨逝的柔选侍,也无人再记得之前的沉闷和凝重。
一切都是欢喜的。
一晃神,就到了七月末。
畅春园越发炎热起来。
秋老虎的威力也蔓延到了一向凉爽的畅春园。
沈初宜用了几日冰,一直都意兴阑珊的,也不爱出门。
前几日是因柔选侍的事,之后是的确太热,让她孕期不适,因此沈初宜就安稳待在桃花坞,安心养胎。
这一日沈初宜正在读书,甄顺便快步进来,一边把额头的汗擦干净。
“娘娘。”
沈初宜放下书本。
甄顺才道:“三日后的宴会取消了,听闻明熙公主归京路上偶遇山洪,她留在禹州救灾,暂时不回京。”
明熙公主本来要在八月初归京,她两载未归,两位太后都很想念她,故而畅春园一早就准备了盛大的欢迎宴。
不过既然明熙公主不回京,那欢迎宴也不用举办,除了一直操持的宜妃和耿贵嫔,大家依旧各过各的日子。
沈初宜点头:“知道了。”
甄顺便道:“欣心被送出慎刑司了,她没有嫌疑,如今在尚宫局当差。”
沈初宜神色一滞,片刻后道:“安排吧。”
这一日,畅春园难得落了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压住了秋老虎的威力,驱散了些许闷热。
偶尔有风吹来,也带着凉爽的水汽,真正的秋日似乎已经到来。
欣心身上有伤,做不了重活,赵姑姑倒是慈悲,吩咐她去雨花阁打理花卉。
欣心比以前瘦了一大圈,整个人都沉默下来,显得十分内敛。
她闷着头踏入雨花阁,就听到一把熟悉的嗓音。
“欣心。”
欣心猛地抬起头,
就看到舒云正在对她笑。
在舒云身后,沈初宜正坐在窗明几净的雅室里,整垂眸看过来。
犹如慈悲的观音,正含笑福照世人。
欣心的眼泪一下子就奔涌而出,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却不敢哭嚎出声。
她只用很小的声音说:“婕妤娘娘,我们小主是被人害死的。”
这个结果,并不让沈初宜意外。
雨花阁位置偏僻,四周皆无优美景致,不过因能观赏山景,单独立有一阁。
平日里,雨花阁几乎没有人烟。
宫妃们即便是逛园子,也不愿意来偏僻的雨花阁,走过来都要两刻。
沈初宜是特地选的这里,就为同欣心说句话。
舒云上前扶起欣心,把她请进雅室,然后便飞快关上了雅室的雕花门扉。
光阴被隔绝在外。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舒云问,“你且细细说来。”
欣心抹干净脸上的泪,沈初宜注意到,她胳膊上还有些青青紫紫的伤痕没有褪去。
“红香被带走之后,暗香阁伺候的人就变少了,奴婢和另一名小黄门小安子换着去取膳。”
柔选侍本就是被禁足的,她身边宫女变少了,尚宫局自然不可能立即给她补上,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新被调遣过去的宫女也要被牵连。
她身边本来有三名宫女,柳听梅和红香都走了,只有欣心还在。
大约也是知道自己起复无望,柔选侍倒是没有去找尚宫局,力所能及的事情都自己做了,不怎么劳累欣心。
如此,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欣心说到这里,眼泪就不自觉流了下来。
“那时候,小主就跟我说,这个坎大概迈不过去了。”
红香一直不回来,谋害沈婕妤的事情一直没有定论,宫里是从来不会让事情稀里糊涂没有结果的。
总要有个说法。
“小主一开始很害怕,后来就有些麻木了,她几乎都不怎么用膳,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奴婢劝她,她就说红香一定背叛了她。”
如今看来,事情果然如此。
柔选侍或许不知道官场上的那些事,也不明白那些勾心斗角,她只知道,有人要把这件事完完全全陷害到她身上。
“那时候小主跟奴婢说,若是有一日能见到娘娘,就让奴婢告诉您。”
欣心眼泪汹涌。
“她不害怕的。”
现在,欣心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她在告诉她们,有一日别人不让她再活下去,被杀害的时候,她不害怕。
可能早就猜到,自己马上就会面对这一切了。
“那一日,小主忽然说饿了,奴婢就去御膳房取膳。”
“等奴婢回去,就看到小主吊在了房梁上,早就已经没了气。”
“奴婢吓坏了。”
“小安子也才刚回来,看到这情景吓得六神无主,我们发了会儿呆,才一起上前把小主放了下来。”
“小主已经死了。”
欣心哽咽地说:“我当时问小安子去了哪里,他说小主让他去一趟尚宫局,说是今年的牡丹不好看,她想换成兰花。”
“就在我们两个一前一后离开暗香阁的这当口,小主就死了。”
沈初宜听着,心里微叹。
柔选侍到了最后一刻,也努力保住了这两个宫人。
她无法让被伤害的柳听梅原谅她,命途终结,她也努力做了一回好人。
两个宫人都不在,没有人看到她是怎么死的,同样,两个宫人也不会被人暗害,能好好在宫里活下去。
沈初宜叹了口气,问:“那日有什么特殊之处?”
欣心想了想,道:“没什么特殊之处,只是那日早膳的时候,小主嘀咕了一句。”
“说真难得,御膳房还算有良心,居然送了她最爱吃的蟹黄汤包和水晶虾仁饺。”
沈初宜神情一凛。
御膳房一贯捧高踩低,跟红顶白,不是说他们势利眼,亦或者眼皮子浅,相反,在这宫里,这才是最正确也最讨巧的生存之道。
当一个人被贵人厌弃,或者不被恩宠,那么她是否的罪过人?惹得贵人们不快?
尤其是不受宠的宫妃,有些时候是根本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万一真的把陛下或者太后得罪狠了,你这边好吃好喝供着,就是在太不把贵人们当一回事。
御膳房日日都要伺候妃嫔贵人们,他们心里都门清,稍微轻一轻,放一放,倒也不打紧。
等到嫔妃们重新翻身,再巴巴凑上前来赔礼,娘娘们都贵重,谁会同他们这些小人过不去?
在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就像是柔选侍,她都落到这般境地了,御膳房怎么可能为她这样劳心劳力?
是要让沈婕妤不痛快,还是要让陛下不高兴?
疯了不成?
柔选侍入宫不久,却也知道这些门门道道,她当时应该就明白,反常即为妖。
所以她故意支开了两个宫人,等待最终时刻的来临。
“你为何说柔选侍是被旁人杀害的?”
欣心道:“因为小主给奴婢留了遗书。”
那一封留给皇帝的,后来经过查验,的确是柔选侍亲笔所写,可一早,柔选侍自己也单独留了遗书。
欣心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然后又取出一枚蜡丸。
“之前小主同奴婢说过,一旦有事,就迅速去花坛下寻两颗蜡丸,一颗给奴婢,一颗给娘娘。”
“给奴婢的这一颗,上面的字奴婢都认识。”
“我们好好活下去。”
沈初宜听了都觉得揪心。
哪怕是这样一辈子当不受宠的答应,柔选侍也想好好活下去,即便苟延残喘,也好过年轻殒命。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自缢。
她的死,一定是人为。
给沈初宜的蜡丸,欣心一早就藏好,从慎刑司出来之后就取回,一直贴身存放,就为了今日。
她伸出手,把那枚蜡丸送到沈初宜手上。
“娘娘,请您过目。”
舒云接过蜡丸,小心拆开上面的封蜡,把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小心剥离出来,呈给沈初宜。
沈初宜展开慢读。
“沈姐姐,多谢你还来看望我,也谢你最后还愿意信任我,这对我十分重要。这些时日我已明白,从我自己最开始犯错开始,命运就一路下滑,最终落入如今地步。我无人能怪,只怨恨自己做错了事,让听梅受了苦,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关于鱼骨之事,我知之甚少,我唯一知道的是,当初白选侍宫中闹毒蛇,畅春园派来侍奉白选侍的黄门,恰好就有捕蛇高手。”
“其余之事,我一概不知,无法帮姐姐更多。”
写到这里,笔锋断了。
下一行,笔记就有些凌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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