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丽嫔说的一字不差。
溧水县虽然就在圣京之侧,距离不过一日路途,可要弄清五年前的事情,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也就是说,对于她的出身,丽嫔一早就安排人打听,也早就对她了如指掌。
丽嫔就看沈初宜慢慢变了脸色,脸上也有了冷汗,心中忽然有些畅快。
拿捏一个人,看她摇尾乞怜,看她痛苦不堪,真是让人愉快。
丽嫔慢慢勾起唇角,语气越发温和,可说出来的话却很恶毒。
“沈初宜,你是不是一心想要出宫?”
沈初宜慢慢抬起头,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平静,顺着丽嫔的引导,泄露出她最想要的惊慌失措。
“娘娘。”
沈初宜的声音无比干涩。
“娘娘想要奴婢如何侍奉娘娘?奴婢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她的反应令丽嫔很愉快。
丽嫔脸上笑容越发宽和。
那张妍丽的芙蓉面似乎也莹润着佛光,温和慈爱。
“哪里要你们肝脑涂地?”
丽嫔笑了一声,然后才慢慢开口:“沈初宜,你家中贫寒,母亲年迈,阿妹重病,即便出了宫也无法摆脱困境。”
“不如……”她手指停下,恰好停在朱砂珠上,“不如我给你个机会,保准你家人荣华富贵,不被生计所累。”
“好不好?”
她虽然用了商量的语气,但沈初宜却很明白,自己根本没得选择。
丽嫔要她做的事情,肯定比柳听梅的危险百倍。
可她拿着自己的家人,捏着她的命脉,沈初宜寄人篱下,想反抗已绝无可能。
她这人天生就懂审时度势,还未到绝路时,一切都能周旋。
沈初宜弯下腰,重重给丽嫔磕了一个头。
“谨遵娘娘教导。”
丽嫔笑颜如花:“好,那沈初宜。”
“把衣服脱干净,给我瞧瞧。”
黑沉沉的夜犹如怪兽巨口,已吞没了圣京的光阴。
长信宫中早就寂寥无声,只风声呼啸,大凡宫灯都已熄灭,唯几条主巷宫灯摇曳。
此刻永福宫中,沈初宜呆愣站在寝殿中,她满脸麻木,似乎并不觉得羞耻。
宫女的宫装并不复杂,冬日里会多一件夹袄,褪去外衫、夹袄和中衣,只剩下一件简单的水粉肚兜。
那肚兜就是宫中的常例,每个宫女都有,每季发四件,可换着穿。
但许多宫女年轻爱美,总会在肚兜上绣些小花样,暗藏一抹少女怀春。
可沈初宜的这件肚兜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花纹,只浅浅系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围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沈初宜平日里看起来纤细窈窕,并不丰腴,可这一脱衣裳,却能看出她天生丽质,该有的一样不少。
不说男人,便是女人看了也要心动。
沈初宜在丽嫔的注视下沉默不语,她低垂着头,就连羞赧都不敢显露出来。
可她此刻犹如泡在冰水里,浑身冰冷,就连心都要木了。
丽嫔看着她,不是再看一个人,是在掂量她这个物件价值几何。
脸面和尊严早在她入宫的时候就丢了,她害怕的,是丽嫔笑颜背后的筹谋。
丽嫔捏着十八子的手微微一顿,但很快,她就淡淡笑了起来:“沈初宜,听不懂本宫的话吗?”
“裙子也脱了。”
宫装都是月步裙样式,方才沈初宜已经把外裙脱去,剩下里面的衬裙和衬裤和裹裤。
听了丽嫔的话,沈初宜微微抖了一下,但她还是咬紧牙关,把衬裙和衬裤都脱了下去。
寒冬腊月里,她就只穿着肚兜和裹裤,瑟瑟发抖站在明亮的琉璃灯下,任人打量。
裹裤不长不短,刚好在膝上一寸,露出她白皙修长行的玉腿。
丽嫔仔仔细细打量她,声音很轻,但沈初宜却能听清。
她说:“倒是有五分相似。”
说来也是巧,整个永福宫中的宫女,只有沈初宜同她身量相仿,身材也相似。
周姑姑来到沈初宜身边,伸手摆弄她的手臂,在她身上仔细搜寻。
宫女能入宫,就说明身上干净,没有疤痕和异味,也没有旁的见不得光的恶病。
只是这五年来沈初宜身份低微,差事辛苦,不知她有没瞧不见的疤痕。
周姑姑简单看了她身上裸露的部分,见她当真肤凝如脂,不由在心里感叹。
若是她出身寻常,选秀入宫,如今怕也能荣华富贵,不会落入这般田地。
可见天道不公。
但世间又何
来十全十美?
她们家小姐金尊玉贵,恩宠加身,却要得那样的怪病。
周姑姑目光重新落到沈初宜身上,眼神冷了下来:“你身上可有疤痕?”
沈初宜紧紧抿着唇,整个人看起来瑟缩又无助,但她还是规规矩矩回答:“回禀姑姑,没有。”
周姑姑点点头,回到丽嫔身边,同她耳语。
一字一句,沈初宜都牢记心中。
“娘娘,观其身量,同娘娘相仿,面容也是同样的精致秀丽,依我看是可行的。”
丽嫔缓缓点头。
她目光沉沉落在沈初宜身上,忽然和善起来:“穿上衣裳吧。”
沈初宜似乎松了口气,她忙同丽嫔谢恩,这才轻手轻脚穿好衣裳。
等她重新披上人皮,才又跪在了丽嫔面前。
灯花跳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
丽嫔长久注视着她,最终,才下定了决心。
“沈初宜,”丽嫔声音温和,却犹如冰针刺入沈初宜的心口中,“你是想出宫去一家贫苦,阿妹久病缠身不能痊愈,还是想家里衣食无忧,阿妹恢复健康?”
她给了沈初宜选择,但其实根本没有选择。
沈初宜沉默片刻,慢慢弯下腰,给丽嫔磕了个头。
“奴婢全凭娘娘教导。”
丽嫔淡淡笑了:“好,明日起,你就是我身边的二等宫女了。”
等回到东角房,听菊已经入睡。
红豆担心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等她回来才松了口气。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沈初宜被她握着手,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早就冻得麻木。
红豆今年不过十五,年少单纯,心底很是良善。
她忙握住沈初宜的手,拉着她缩进被子里,又给她倒了一碗热茶。
“沈姐姐,快暖和暖和。”
沈初宜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知道为何,竟是笑了一下。
黑暗之中,无人看见她的笑容。
吃了热茶,脱去外衫,沈初宜在红豆身边躺下,缓缓闭上了双眸。
可刚闭上眼睛,丽嫔那张姝丽的脸便忽然出现,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她所有的噩梦里。
方才丽嫔的话并未说清,也不说要她做何事,但沈初宜多少猜到一些。
丽嫔那样评估她,仔细看她身形,又比较自身,大约是为了让她替丽嫔做些事情。
若是简单寻常事,丽嫔不会上来就拿她家人要挟,会让丽嫔这么慎重,肯定是牵扯甚多的大事。
对于丽嫔来说,有什么是大事呢?
想到汪才人有孕,陛下忽然驾临永福宫,半夜时分又起了热闹,沈初宜忽然有了大胆猜测。
或许,丽嫔身体真的出了问题。
她不是佯装可怜,也并非为了博得陛下怜悯,她的的确确生了病,不能侍寝了。
所以她才会在年轻貌美时推举新人,会被刘成威胁,逼不得已直接命人杀了刘成,杀人灭口,把所有的危险都掩盖。
汪才人意外有孕,让丽嫔充满危机,若她不能侍寝,就永远不能诞育皇嗣,天长日久,即便陛下不是冷心冷清之人,也会慢慢遗忘她。
到了那时,承平伯府大抵也会放弃她。
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丽嫔不想让自己跌落那样的田地,所以她急忙选了柳听梅,想要把她推出来,成为自己争夺圣宠的助力。
万一柳听梅真的能博得圣宠,又或者在这期间丽嫔病好,只要有喘息时机,事情就还不那么糟糕。
黑暗中,听着身旁红豆安静的呼吸声,沈初宜缓缓叹了口气。
显然,柳听梅失败了。
亦或者说,丽嫔把一切都打算的明明白白,但她却没有算到陛下的态度。
若是陛下这么容易就被后宫嫔妃摆布,他也无法在未及弱冠时就坐稳朝堂。
沈初宜觉得浑身僵硬,她缓缓翻了个身。
柳听梅的失败,意味着丽嫔不能如法炮制,再往陛下面前推一个新人,哪怕这个人是更美丽的沈初宜,陛下都不会多看一眼。
所以,丽嫔只能另辟蹊径。
沈初宜心跳骤然加快。
她想到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方法。
但结合丽嫔和周姑姑的只字片语,思及方才的点点滴滴,沈初宜朦胧间有了新的猜测。
那就是李代桃僵,让别人替丽嫔侍寝。
思及此,沈初宜猛地睁开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漆黑的房梁。
可如此行事,比推一个新人要难上加难,最关键的是,皇帝怎可能分辨不出枕边人是谁?
沈初宜左思右想,只觉得脊背发寒,心里越发恐惧。
即便丽嫔真的能做到天衣无缝,可归根结底,这都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一旦事发,不仅仅是她自己,就连整个永福宫都不能幸免。
到时候,沈初宜也只有一个死。
漆黑深夜里,沈初宜伸出手,紧紧捂住了脸。
初入宫时艰难辛苦,她没有哭,刘成纠缠欺辱,她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可事到如今,她被丽嫔这样随意差遣和摆弄,即将卷入无法回头的灾厄,她才终于觉得难熬。
她一心都是母亲阿妹,一日一日算着,辛辛苦苦盼着,总想着再熬些年月,就能出宫回家,一家团聚。
现在,这个梦彻底碎了。
从这一刻起,丽嫔就再也不可能让她出宫。
不仅如此,就连自己的安危她都无法掌控。
她委屈,不甘,满心怨怼,也无计可施。
此刻的沈初宜,犹如笼子里的困兽,即便想要发疯嘶吼,却无人能聆听。
温热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这一次,即便是年姑姑也救不了她。
她只能靠自己。
沈初宜安安静静哭了一会儿,就把眼泪擦干。
她缓缓吸气,慢慢吐出,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崩溃痛苦毫无用处,即便已落入绝境,她也必须想办法绝处逢生。
既然旧梦难圆,那便努力挣扎出一条生路。
沈初宜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开始慢慢思索起来。
长夜漫漫,夜凉如水。
这一夜辗转反侧,左思右想,待及天光熹微时,沈初宜才惊觉自己一夜未眠。
早起红豆看见她的面庞,不由愣了一下:“沈姐姐,你的眼睛。”
因为哭过,沈初宜的眼睛有些泛红,眼尾一抹桃花粉显得可怜又无助。
沈初宜垂了眉眼,只说:“昨夜风沙迷了眼,用冷水洗净就好了。”
她话音落下,东角房的房门被打开,绿桃沉着脸快步而入,一眼就看到满面桃花的沈初宜。
她眸色微闪,说话有些阴阳怪气:“沈初宜,恭喜你。”
“娘娘言说你乖巧懂事,机灵体贴,今日起擢升你为二等宫女,”她说着,大手一挥,道,“你得换个卧房了,跟我来吧。”
等到了西院倒座房,沈初宜才明白为何丽嫔给他升为二等宫女。
宫中地方金贵,就连丽嫔都不能独居一宫,只能住在永福宫后殿,后殿东西侧殿、偏殿和侧厢都为她管辖。
沈初宜之前是扫洗宫女,只能住在冬冷夏热的角房,升为正式宫女之后,才能住在厢房。
两位姑姑一人一间,大宫女和一等宫女都是两人一间,其余人是四人一间。
丽嫔是正四品嫔位,算是一宫主位,按照宫规,她身边可有两名管事姑姑,两名大宫女,两名一等宫女,二等三等宫女四人,扫洗宫女六人。
因为永福宫尚且没有其他的小主,所以扫洗宫女只要了四人,一二三等宫女中,一等宫女和二等宫女都是一人,三等宫女两人,偏偏二等宫女刚满二十五,上月已经出宫。
这个月永福宫事多,便忘了补齐这个缺口,到现在刚好可以安排给沈初宜。
这样一来,沈初宜便可独自居住一间。
丽嫔还要用她,必然要防着旁人,她独自一间反而最好。
绿桃显然不知道这些关节,她把沈初宜带到西厢房最边上的那一间,才不太高兴地说:“你自己收拾吧,待收拾过后,就去寻红果姐当差。”
沈初宜忙谢过绿桃,还往她手里送了红封。
不过是用红纸包的一角碎银,一共也没几个钱,但心意和态度是有了的。
“绿桃姐姐,以后都在娘娘跟前伺候,您多提点我。”
绿桃脸色这才好看些。
她顿了顿,
道:“你多听周姑姑的话,徐姑姑……倒是不打紧。”
沈初宜谢过她,关上房门,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
这间房一共有上下两张床,床边放了一个小巧的衣柜,衣柜上是一方方窗,比角房通风。
窗前一步就是一张窄桌,没有椅子,只能坐在床上将就用。
之前的宫女离宫,空了半月,倒是没有灰尘。
沈初宜简单看过,便把被褥收拾好,又把包袱放到柜中,用衣柜上挂着的铜锁锁了。
然后她就在床上落座,仰头看着桌前的前窗。
光影慢慢透进来,在桌上雕刻出海棠缠枝纹。
“会好起来的。”
她对自己说。
当了二等宫女的沈初宜,被发了一身新的袄裙。
这身袄裙是藕荷色的,衣领和袖口都有层次,穿在身上衬得肌肤白皙,温柔雅致。
沈初宜却没有特地打扮自己,依旧是简单朴素的模样,日日跟在红果身后,尽心尽力服侍丽嫔。
丽嫔似乎对她很满意。
有一次她侍奉丽嫔吃茶,丽嫔还额外赏赐她一对贝壳耳铛。
一晃神,三日已过。
沈初宜面色平静,恭谨如常,可她一颗心却时时紧绷着,等待闸刀最后落下。
两日后,丽嫔上奏风寒痊愈,敬事房重新挂上了丽嫔的牌子。
当日,沈初宜伺候丽嫔点香。
寝殿里灯火摇曳,香烟袅袅,仙鹤珐琅炉腾云驾雾,雅致非常。
丽嫔玉手纤纤,一点点拨弄烟灰,她手腕上的十八子莹润有光,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
“沈初宜,我给了你五日,你可想好了?”
沈初宜跪下行礼:“但凭娘娘吩咐。”
丽嫔便浅浅笑了。
“以后你我就是最亲近的人,我打心底里喜欢你,你也要好好听话,可明白?”
沈初宜缓缓起身,福了一礼:“是。”
此刻殿中只有她们两人,丽嫔微微挥手,沈初宜就恭谨坐在绣凳上,一点点扫干净香炉中的香灰。
两人剪影相互依偎,犹如闺中密友。
丽嫔慢慢开口:“我生了一场重病,不能侍奉陛下。”
这一句话说出口,沈初宜所有猜测都落了地。
她心里不悲不喜,不惊不怒,这五日她早就已经想通,无论多大的危机和风险,她已经不得不走,那就努力让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所以此刻她并不算太过惊慌,但是脸上却露出惊讶和心疼来。
“娘娘,这……”
丽嫔拜拜手,显得有些苦涩,觉得自己十分可怜。
“我生来就有的病根,想要治好已经不成,可我家中你们大抵也是知晓的,父亲官职不高,虽有承平伯的爵位,不过是镜花水月,天长日久必然会落败。”
“还有这永福宫,上上下下二十几人的性命,我不能不顾你们的前程,独自消沉下去。”
丽嫔说得无比真诚,她握住沈初宜的手,一字一顿地道:“初宜,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沈初宜甚至有些想笑。
前几日,丽嫔高高在上用她的家人威胁她,眼里心里从来就没有他们这些卑微的宫人,如今却又换了一副嘴脸,里里外外都是为了别人。
当真是可笑极了。
丽嫔会铤而走险,冒着欺君罔上的大罪也要李代桃僵,让沈初宜替她侍寝,不过只为了荣华二字。
是她自己舍不得荣华富贵,舍不得盛宠不衰。
说到底,她就是贪婪。
沈初宜面露感动,却还是有些怯怯的,犹如一朵洁白的花儿,不能经受风吹雨打。
“娘娘,可奴婢这样愚钝,又能做什么?”
丽嫔握住她的手,不让她逃避:“初宜,你这样天生丽质,以后若是陛下来了永福宫,你可替我侍寝?”
这句话,她果然说出来了。
沈初宜似乎很是害怕,她想要收回手,可丽嫔却攥得很紧。
她根本无法挣脱丽嫔的掌控。
丽嫔就看着她这样惊慌无措,脸上笑意更浓:“你莫怕,我会做到万无一失,陛下不会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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