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嫔淡淡道。
承平伯夫人听到这话,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不过很快又想到什么,就又恢复如常。
她抬眸看了看优雅闲适的女儿,思忖片刻才道:“颜姐儿,如今你病着,我同你阿爹心里都很担心,可我们也不能时常入宫看望,我想着,不如让你阿妹入宫陪伴你,有自家人在,那些宫女便不敢怠慢。”
丽嫔正在看自己涂满丹蔻的纤纤玉指,听到这话,便淡淡扫视过来。
虽是母亲,可承平伯夫人还是被那一眼看得心虚。
“若是不成,便也罢了。”
倒是丽嫔却说:“也不是不成。”
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看着,忽然发现右手无名指的丹蔻没有上匀,忍不住用手狠狠扣了一下。
丽嫔慢条斯理地道:“明年看看各家如何,再做打算不迟,宫里人多事杂,二妹年岁轻,怕是不能经事。”
被女儿委婉拒绝,承平伯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没多说什么,只说:“阿爹阿娘知道你在宫里辛苦,心里是很疼你的,不过你也知道,族里还有族老和宗亲,承平伯府也并非咱们一家独断。”
这话就太过谦虚了。
丽嫔淡淡笑笑,似乎是有些困了,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阿娘,如今你也瞧见了,我的病并无大碍,过一阵子就能好转,可是放心了?”
这是下了逐客令。
承平伯夫人只好起身,道:“那娘娘好好养病,阿娘这就回去了,若是缺什么,只管叫人稍信过来,家里一定能替你寻到。”
丽嫔难得坐起身来,笑颜如花:“我知道的,阿娘放心便是。”
待承平伯夫人走后,后殿难得安静了一会儿。
一刻之后,周姑姑端着一碗药,安安静静进了殿中。
“娘娘,该用药了。”
丽嫔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多说什么,捏着鼻子把药一饮而尽,立即就被喂了一颗松子糖。
周姑姑见她面色不好,便柔声哄道:“夫人这是担心娘娘一个人在宫里难熬,这一年来有病体难消,这才想送二小姐入宫,说到底,还是为了您。”
在周姑姑面前,丽嫔放松一些,没有那么紧绷。
她嗯了一声,道:“就当是为了我吧。”
她顿了顿,才叹了口气:“我心里明白,都是为了承平伯府,眼看我入宫三年都未得有孕,后位空悬,这是坐不住,想要再送一个进来维系承平伯府的荣光。”
说到有孕之事,周姑姑也不由心中一沉。
丽嫔看着她,忽然开口:“姑姑,你看我这宫里的宫女们,哪一个颜色最好?”
周姑姑心中一动。
她抬眸看来,就见丽嫔眼中波澜不惊,只有沉沉暮色。
周姑姑倒是有些心疼。
她是丽嫔的乳母,自幼侍奉她长大,后来为了陪伴她入宫,更是努力学习宫规,这才能侍奉身侧。
她如何想,周姑姑比承平伯夫人更清楚。
“要说颜色好,自然是沈初宜,但要说合适,我以为柳听梅最合适。”
沈初宜样貌出众,美丽无双,就连如今宫中最美丽的丽嫔娘娘,也不及她。
她身上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出尘气质,明明出身卑贱,却如明珠耀眼。
即便她温柔端方,恭谨乖顺,却也从来不曾明珠蒙尘,只要得见,就能记得她的美。
正因此,丽嫔曾经想让她离开永福宫。
现在,丽嫔也依旧如此打算。
她垂下眼眸,看着指甲上的残缺,忽然道:“就柳听梅吧。”
周姑姑思索片刻,跟着笑了:“倒是不错。”
柳听梅同沈初宜一样的出身贫贱,家里不过是普通农户,可她比沈初宜更有心机,也更想出人头地。
这样的人,反而很好拿捏。
周姑姑替她捏肩膀,柔声道:“若是柳听梅能替娘娘生下一儿半女,娘娘的日子就不用这么小心了,即便以后身子骨一直不好,也是无妨的。”
丽嫔淡淡笑了一下。
“这件事情,就劳烦姑姑替我筹谋了,不过那沈初宜……”
周姑姑低声道:“娘娘沈初宜那般姿色,即便是去了浣衣局,难保不被有心人看中,万一以后真有大机缘,可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几年把她放在眼前,时时刻刻盯着,才是最好的。”
丽嫔垂眸深思,忽然道:“那就试试她,看她自己能不能抓住机会。”
周姑姑便道:“是。”
待过了午膳,丽嫔午歇起来,窗外阳光灿灿,院中积雪尽消,只剩满园青绿。
她对周姑姑道:“去吧。”
此刻沈初宜正在打扫仓库。
丽嫔入宫已有两载,期间赏赐不断,东西两处仓库早就堆积如山,每隔十日就要打扫一次。
沈初宜蒙着面纱,正一点点擦洗地面,一双手又红又肿,轻轻一碰就钻心的疼。
她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依旧认真做着活计。
“初宜,过来。”
沈初宜抬起头,就看到周姑姑站在门口,正在看她。
沈初宜心中微微有些紧张,却还是强自镇定,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起身来到门前
:“姑姑。”
周姑姑上下打量她,道:“你倒是个有机缘的。”
沈初宜不明所以,却知道刘成还未事发,也依旧紧绷精神,未有放松。
她跟着周姑姑,被她要求着重新梳了头,洗干净头脸,然后手中就被放上黄花梨茶盘,上面是白玉莲花盏。
周姑姑领着她来到后殿明堂前,低声叮嘱:“好生伺候,莫要惊慌失措。”
沈初宜心里忽然有了猜测。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茶盘,即便青山云片馥郁芬芳,茶香四溢,她也嗅不出其中甘甜。
沈初宜面上努力端着平静,手上也丝毫不抖,只有微微颤动的发丝,泄露了她的紧张。
山河锦绣门帐掀开,暖香扑面,苏合香轻灵喜人,让人身心放松。
沈初宜低眉顺眼迈过门槛,刚一进去,余光便瞥见一抹玄色身影。
男人坐在主位,单手托腮,姿态闲适。
一缕光正落在他膝上,衣袍上的锦绣云纹流光溢彩,一把小巧的白玉如意扣恰好从膝上垂落,在光影中荡漾。
丽嫔的声音透着甜蜜。
“谢陛下还惦记臣妾,亲自过来看望,妾真是欢喜极了。”
沈初宜低垂着头,一丝一毫都不敢多看,她安安静静来到主位边上,屈膝行礼,然后便把茶盏放到了边上的紫檀方几上。
呈了茶,沈初宜就要退下。
在将要出门之前,她听到男人低沉而醇厚的嗓音:“你可好些了?”
那声音犹如金玉之声,拨云见日,回声阵阵。
沈初宜脚步不停,直接退了出去。
殿中,丽嫔看着沈初宜的背影,淡淡勾起了唇角。
丽嫔还在病中,自然不好长久侍奉陛下,故而萧元宸只略坐两刻,吃了半杯茶就直接离去。
待圣驾消失在宫巷中,丽嫔才扶着周姑姑的手回了寝殿。
周姑姑不等她询问,低声道:“瞧着很平静,安静回了仓库做事,没有多说什么。”
丽嫔点点头,她如今心思在另一件事上,沈初宜的去留倒也不甚重要了。
暂且留上几日也使得。
“去把柳听梅叫来。”
落日熔金,晚霞浮生。
一晃神,沈初宜便忙到了日入时分。
她同红豆一起锁上了东仓库的房门,把钥匙交还给绿桃,然后便一起去用晚食。
茶水间算是永福宫最热闹的地方了,宫人黄门过来吃茶喝水时,多少会说上几句话,许多故事便从这里传出。
可能因为今日陛下过来探病,晚食便比平日要丰盛一些。
一大桶南瓜粥,一笼青菜粉丝包,一笼葱花肉龙,再配上凉拌木耳,素炒油豆,老醋花生米,甚至还有一碗粉蒸肉。
宫里面的伙食虽比外面好一些,却也不是锦衣玉食,他们这些宫人能吃饱就已经顶好,多余就不奢求。
今日的肉龙和粉蒸肉,显然是看到陛下来探病,御膳房特地给准备的。
宫里一贯踩低捧高,沈初宜已经看习惯了。
她不管那许多,一进茶水间就先拿了两个肉龙,分给红豆一个,自己才开始吃起来。
肉龙里放了些胡椒盐,又香又软,一口下去满嘴都是香气,好吃极了。
沈初宜不由眯了眯眼睛。
就在这时,她听到另一名扫洗宫女听菊问绿桃:“绿桃姐,听梅去了哪里?”
两个人坐在茶水间另一角,声音很小,但以沈初宜的耳力却刚好能听到。
绿桃没有立即回答,等了一会儿才说:“少操心旁人的事,你且想想,明日就得自己当差了。”
兴许被这个消息打击,听菊一直未再多言。
沈初宜低下头来,一口一口吃着肉龙。
她今日被叫去丽嫔娘娘的寝殿,本身就很不寻常,平日里,作为扫洗宫女,她几乎不能出现在主子们眼前。
就连扫洗都要趁着主子休息时,静悄悄做完,不能污了主子们的眼。
入永福宫两年,她从来都未曾见过陛下。
不过她却知晓,平日里给陛下奉茶的除了周姑姑,还有徐姑姑和两位大宫女。
怎么也不可能轮到她一个扫洗宫女。
沈初宜是在天授十八年入宫,当时只有十三岁,因为机灵懂事,被分入先帝李贵嫔宫中,成为三等宫女。
李贵嫔为人和气,对宫女们也都很和善,那两年沈初宜过得很平静。
只是后来先帝龙驭宾天,李贵太嫔离宫去了皇觉寺,沈初宜这些宫人就分散各处。
沈初宜在尚宫局待了一年,后来顾昭仪升为丽嫔,成为主位娘娘,搬至永福宫,沈初宜便被分入永福宫。
不过她不得丽嫔娘娘待见,做不成三品宫女,只能做扫洗宫人。
对此,沈初宜其实也不是很在意。
她已经入宫五年了,还有七年就能出宫,同母亲和阿妹一家团聚。
为了这个信念,再苦再累她都不怕。
可她不能进浣衣局,进了浣衣局,便再无人记得,只要浣衣局缺人手,到了年岁也不会放宫人出宫。
就在沈初宜走神时,红豆叫了她:“沈姐姐,咱们回吧。”
沈初宜点点头,她刚起身,就听到身边一个小黄门问冯川:“冯哥,今日怎么不见干爹。”
这永福宫的黄门,都管刘成叫干爹。
沈初宜脚步微顿,她转身看了一眼饭桌,似乎在考量拿不拿菜包。
冯川的声音有些迟缓:“干爹这两日告假。”
那小黄门立即就来了精神:“冯哥,要不咱们去看望干爹?总得有人伺候干爹用饭。”
冯川有些烦躁:“就你孝顺?老实干活去,干爹跟前还轮得到你?”
听到这话,沈初宜心中稍安,她很快拿了个菜包,跟着红豆回了东角房。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再起时,红豆才迟钝意识到:“柳姐姐未曾回来。”
沈初宜猜不到柳听梅的去处,没有多说什么,今日要继续去仓库扫尾。
宫人们用过早食,从游廊路过,便看到东偏殿的侧厢开了门,另一个大宫女红果站在那,正在指挥人收拾家具。
听菊不由问:“红果姐,这是要来小主了?”
九嫔是一宫主位,可住一宫正殿,丽嫔为九嫔之末,只能住在永福宫后殿,按照宫规,东西两侧的偏殿都可住人,一般而言,都是要有下三位小主住过来侍奉嫔位娘娘,受主位管辖。
不过当今初御大统,一心国事,于后宫并不殷勤,故而宫中一时间倒也没有那么多妃嫔。
红果看她一眼,又瞥了一眼房中人,这才笑着开口:“倒是没有新小主,不过娘娘心善,想要抬举自己宫里人。”
话音落下,众人不由哇了一声。
听菊自然是羡慕的,就是脑子不太灵光,追问道:“是谁啊。”
红果还没回答,屋里人就拧着腰款款而来。
“还能是谁?”
来人换下宫女的青色宫装,换上了颜色更靓丽的粉桃蝴蝶裙,行走间裙摆蝴蝶飞舞,好不美丽。
她脸上略施粉黛,头上换了小盘髻,一对蝶恋花簪戴在发间,给她本就俏丽的五官再添三分光彩。
人靠衣裳马靠鞍,换了一身头面的柳听梅不说改头换面,却也是人比花娇。
听菊有些吃惊:“听梅?”
柳听梅拿着贵人架子,站在明间里得意地笑:“娘娘抬举我,给了我这机缘,我定要好好报答娘娘,努力为永福宫增添喜气。”
红果看不惯她,淡淡道:“柳姑娘,休要多言。”
以前柳听梅怕她,如今可是不怕了,她目光一闪,看向了落在最后默不作声的沈初宜。
“这人呐,还是得听话懂事,否则白长了一张脸,主子也不待见。”
红豆有些不忿:“柳姐姐,你!”
沈初宜倒是拉了她一把,又拽了一下听菊的衣袖,几人对红果见了礼,直接离开。
等到了仓库,红豆才竖着眉毛道:“她如今得了势,就忘了姐姐以前帮过她,怎么这般忘恩负义。”
“依我看,姐姐不比她更合适……”
沈初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红豆,噤声。”
说到这里,沈初宜淡淡道:“我还要归家。”
只五个字,语气很平静,但却是掷地有声的。
红豆顿了顿,握住了沈初宜的手:“姐姐,我跟你一起回家。”
的事不清不楚,如今看到柳听梅被丽嫔选中,沈初宜微微松了口气,可与此同时,她又有些游移不定。
丽嫔今年也不过才双十年华,年轻美丽,又深得圣宠,为何要急着选人替自己固宠?
这是很没道理的。
但丽嫔的寝殿固若金汤,周姑姑和绿桃等人看守缜密,沈初宜不能知道更多消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筹谋。
柳听梅要被丽嫔推举为侍寝宫女的事情,在今日晚膳时分已经传开,至少在永福宫内人人得知。
有人羡慕,有人感叹,也有人无动于衷,不去做那攀龙附凤的美梦。
沈初宜还来不及仔细思索,永福宫就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自从陛下过来看望过丽嫔之后,丽嫔的身体似乎有所好转,一日过后,已经面色红润,神清气爽。
她今日叫了丰盛的晚膳,唤了柳听梅陪她用膳,席间两人言笑晏晏,看起来是和和睦睦的。
只不过那一锅锅塌豆腐刚吃了半块,外面就热闹起来。
尚宫局的尚宫程雪寒便冷着脸快步而入。
尚宫局掌管宫中六局,满宫所有宫女都要听其差遣,尚宫是有专门品级的宫中女官,嫔妃们一般不会轻易得罪。
即便得宠如丽嫔,听闻程尚宫忽然来访,也不由心中一个咯噔。
不年不节,黄昏在望,程雪寒此时登门,必无好事。
程雪寒年至不惑,于宫中二十五年之久,她面冷严肃,从不会通融。
“见过丽嫔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她先见过礼,等丽嫔叫起,才起身说话。
只是第一句,就直截了当炸了出来:“丽嫔娘娘,刚得到司礼监通传,娘娘永福宫中的管事内侍被杀身亡。”
丽嫔愣住了。
“什么?”
她的惊讶不似作伪,程雪寒长目凝视,片刻后才道:“确实如此。”
丽嫔似乎被吓着了,她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周姑姑不动声色扶住了她。
“娘娘莫怕,坐下说话吧。”
程雪寒淡淡扫了周姑姑一眼,然后才开口:“因刘成是被人所害,司礼监定要立案侦查,牵扯到嫔妃,尚宫局会从旁协助,一起携手破案。”
死一个太监并没有那么重要,但若凶手穷凶极恶,伤了贵人们又当如何?
刘成若是病死的,给丽嫔换一个管事内侍便是,可是被杀的,尚宫局就得保证丽嫔的安危了。
“娘娘放心,尚宫局跟司礼监一定会尽快捉拿真凶。”
丽嫔面色苍白,手上紧紧搅着帕子,她道:“有劳程尚宫了,我知道你忙,就不多问了。”
程雪寒却一动不动,那双冰冷的眸子一瞬不瞬落在丽嫔身上。
“娘娘,您可知刘成曾盗窃您的财宝?”
这一句,直说得丽嫔杏眼微睁。
程雪寒虽是疑问,可话里话外的暗示和探究却很明显,丽嫔一下就听出其中关节。
她深吸口气,努力坐正身体,神情也冷了下来。
“程尚宫,你这是怀疑本宫?”
丽嫔声音淬了冰:“本宫出身承平伯府,如今又是一宫主位,对于那点金银珠宝,还不会放在眼里。”
她顿了顿,言辞肯定:“更不会为此而杀人。”
因事发突然,丽嫔还没来得及赐座,因此程雪寒一直站在殿中凝视丽嫔。
她身量修长,高瘦如竹,此刻视线犹如冰丝,一层一层扫过丽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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