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宜安静走着,慢慢往前行去,好奇探看每一盏精致的宫灯。
走了几步,她忽然对红果道:“红果姐姐,我有些腹痛,先去更衣。”
说罢,她顿了顿,指了一下前面的曲水流觞亭:“一会儿在那边汇合可好?”
红果就说:“你快去,不急。”
沈初宜就羞红着脸,快步往另一条小径行去。
绕过假山,钻入竹林,迎面就看到年姑姑熟悉的面容。
“姑姑,新岁佳安,万事如意。”
沈初宜给她道新喜。
年姑姑伸手一拖,便握住她的手臂,带着她靠在了假山之后。
“长话短说。”
沈初宜神情恭谨:“是。”
年姑姑低声道:“这几日我托人打听,知道了几种迷药。”
“那位的症状,有些像其中的三种,其中两种需要明确服下,一种是用作香料。”
年姑姑说着,迅速给沈初宜讲解。
“若是还有机会……”年姑姑说到这里,心中微沉,有些说不下去。
但沈初宜却回握住她的手:“姑姑,您说。”
年姑姑道:“你尽量多观察,看那位可有吃过什么,用过什么,还有燃香,最好能取些香灰给我。”
“只要知道是什么药,才能对症下药。”
沈初宜颔首:“我知道了。”
年姑姑看着她消瘦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
“蓁蓁,我们不能直接揭发她。”
她们没有证据。
沈初宜一个二等宫女,出身卑微,丽嫔乃是正四品主位娘娘,出身承平伯府,应当听谁的不言而喻。
“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陛下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等种子生根发芽,自会花开结果。”
到了那个时候,沈初宜依旧是软弱可怜,被人威胁欺凌的小宫女。
沈初宜捏了一下年姑姑的手:“姑姑,我明白的,你放心,我很清楚应该怎么做,您这是在救我。”
年姑姑看着她,伸手帮她正了正衣襟,道:“好孩子,愿你此后余生皆顺遂。”
上元之后,宫里的年味终于慢慢散去。
皇帝陛下重新开始上早朝,宫中的娘娘们也按部就班,每一旬轮换去给两位太后请安。
正月二十,两位小公主办满月。
这一次丽嫔没有带沈初宜去,听闻满月宴很热闹,但这热
闹显然感染不了丽嫔。
她一回宫就砸了一支白瓷梅瓶,还让沈初宜跪着擦地板。
看着她跪在地上,卑微匍匐在地,丽嫔才气顺。
沈初宜一边擦,一边听丽嫔同周姑姑低声道:“如今就连那汪才人都敢同我这样说话了。”
周姑姑哄她:“娘娘,汪才人那等见识,那等出身,以后能有什么气候?莫要同她置气,不值当。”
“她不重要,可她的肚子却重要。”
丽嫔冷声道。
周姑姑没了声音。
这确实是个难题。
丽嫔原本想要推举柳听梅,奈何萧元宸自有自己的原则,登基为帝之后,除了采选入宫的妃嫔,他从不看宫女们一眼。
对于萧元宸来说,宫妃就是宫妃,宫女就是宫女,每个人各司其职,宫里才能安稳。
再说宫妃已经够多的,他没那么多闲工夫,到处沾花惹草,见色起意。
丽嫔就是生了贪欲,想要碰碰运气,反而惹恼了陛下。
柳听梅废了,不能再用,她才铤而走险,用了沈初宜。
可这一步棋,别看现在平平稳稳,却是如履薄冰的。
她总不能一直告病,连侍寝都不成。
若如此,永福宫早晚会成为冷宫。
但她能买通一个太医,却不可能买通所有太医。
然而眼下,随着其他妃嫔陆续有孕,人人都水涨船高,丽嫔自然如坐针毡。
沈初宜脸上沉静,她跪在温热的地板上,一点点往东暖阁擦去。
似乎觉得她离得足够远了,周姑姑才低声安慰:“娘娘,已经寻能人给您治病了,再等等,只要您能医好,还有什么不能如愿?”
丽萍冷哼一声,这才平顺了心气。
沈初宜不慌不忙,擦干净地板,才乖巧退了下去。
她至今不知丽嫔是什么病症,不过若是太医都治不好,那乡野游医怕也没有这个医术。
不过此事却给沈初宜上了警钟,看来汪才人有孕这件事,确实是对丽嫔的巨大打击。
未免突生变故,沈初宜必须要慎之又慎。
很快,她就迎来了再一次侍寝。
她每一次侍寝,丽嫔对她都很膈应,故而在侍寝前后一般是不乐意多看她一眼的。
今日也是如此。
叮嘱的话之前周姑姑都说过,也不需要再多嘴,依旧只有红果伺候她沐浴更衣。
到了第三次,红果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人也没那么紧张了。
沈初宜自然不可能让她伺候自己,只让红果帮自己洗头干发,然后小声说:“红果姐姐,你害怕吗?”
红果怎么可能不害怕,可这是娘娘的命令,她不能违抗。
沈初宜安慰她:“红果姐姐,你放心,若是有那一日,我会说从未见过你。”
听这意思,即便自己被杖毙也不会牵连她。
红果眼眸微红,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希望咱们都平安。”
因为沈初宜说了这一句,红果有些心不在焉,没发现沈初宜手背上的伤痕。
此时东暖阁前殿,萧元宸正在批改奏折。
即便在宫妃宫中,他一般也不会随意享乐调情,大多数时候他都要先忙政事。
今日也不例外。
他刚放下奏折,捏了捏有些酸痛的眉心,就听到轻巧的脚步声。
一名身材消瘦的年轻内侍缓步而入,手上端着一盏茶。
来人是姚多福的徒孙,名叫王小七,今年刚满二十。
姚多福的徒子徒孙并不多,王小七是其中之一,他聪明伶俐,一早就被姚多福看中,能在陛下身边伺候。
王小七面容清秀,说话办事干脆利落,他行至萧元宸身边,恭敬行礼:“陛下,安神汤。”
萧元宸一贯睡不太好,尤其是夜里还要忙碌批改奏折,太过耗神反而不利睡眠。故而他经常会提前服用安神汤,等妃嫔侍寝结束,好生消磨了精力,回到乾元殿后才能浅眠。
这都是常例,萧元宸不疑有他,一饮而尽。
王小七打开托盘上的琉璃盏:“陛下,用一块枇杷糖吧?”
萧元宸这几日有些上火,喉咙干涩,枇杷糖生津止渴,倒是适合。
“不错,下去吧。”
萧元宸随意取了一块,放入口中。
这枇杷糖有一股很轻的药香,并不甜腻,清爽宜人。
王小七见他用下,垂下眼眸作揖,直接去条案边查看香炉。
他背对着萧元宸,动了两下,然后便干脆退下。
等沈初宜来到东暖阁的时候,萧元宸依旧等在拔步床上。
他等候的姿势,同前两日一般无二。
沈初宜知道此刻他可能是最昏沉时候,便没有过去打扰,快步来到鎏金仙鹤炉前,打开往里面看去。
里面的燃香只剩下最后一节,大约半个时辰内就会燃尽。
奇怪的是,香炉里并无香灰,底盘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残余。
沈初宜轻轻嗅了嗅那香,一阵不太明显的辛辣袭来,让她头脑一阵眩晕。
沈初宜心下笃定,这香一定有问题。
她不再盘桓,直接合上香炉,便匆匆转过身。
倏然,她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
不知何时,年轻的皇帝陛下已经醒来,正用那双桃花眸子深深凝视着她。
沈初宜的心漏跳两拍。
她心中一紧,却很快回过神来,对萧元宸浅浅笑道:“陛下,今日可是倦了?”
萧元宸没有任何动作。
他依旧凝视着沈初宜,神魂似乎都已游离天外。
沈初宜心中一动,她快步回到萧元宸身边,伸手搭在了萧元宸的肩膀上。
“陛下,”沈初宜巧笑倩兮,“这样看着臣妾做什么?”
她虽这样做作,可眼眸却认真凝视着萧元宸。
两人依偎着的此刻,她清晰看到了萧元宸眼眸中的迷雾。
萧元宸并未看她,只是睁开眼眸,等待“清醒”时刻。
然沈初宜还来不及动作,男人眼眸一闪,那双天生带着帝王锋芒的桃花眸就直直落到沈初宜面上。
沈初宜压下心中紧张,她看着萧元宸,娇嗔的笑容重新爬上秀丽芙蓉面。
“陛下,您可想臣妾?”
回应她的不是男人的话语,而是他炙热的亲吻。
一瞬间,星火燎原。
沈初宜的理智渐渐被那疾风骤雨吹散,随着他一起在孤舟上翻涌,待到终于抵达彼岸时,已经精疲力竭。
此刻她脸颊潮红,娇媚绮丽,一身肌肤细腻光滑,让人爱不释手。
萧元宸薄唇轻抿,他俯下身来,这一次给了她最温柔的亲吻。
缠绵悱恻,温柔和煦。
“想的。”
他呢喃地说。
沈初宜总觉得,今日的陛下有些凶。
并不是让人害怕的那种凶,他犹如压抑了许久的野兽,让人招架不来。
待骤雨方歇,沈初宜才艰难喘过气来。
她微微坐起身,拉过寝衣披上,垂眸看向身边的萧元宸。
根据之前的经验,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他就要陷入浅眠中。
时间紧急,一刻都不能耽误。
沈初宜伸出手,用手背在萧元宸脸颊上轻轻碰触。
“陛下真好。”
她学着丽嫔的嗓子,娇嗔地说。
萧元宸握住了她的手背,下一刻,他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怎么受伤了?”
沈初宜仿佛受惊一样,她迅速收回手,摇头道:“未曾受伤。”
她说着就要起身躲避,但萧元宸却完全不给她这个机会。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年轻皇帝的手结实有力,紧紧攥着她,让她无法挣脱。
还未来来得及斥责,就被她纤细的手腕惊了一下。
怎么会这么瘦?
“你……”
萧元宸刚要说什么,可一阵眩晕袭来,他瞬间觉得困顿无比,脑子里一片混沌。
这不对。
萧元宸只来得及想到这三个字,就直接倒在了拔步床上,那双如同锁扣的大手也松了力道,温柔环在她的手腕上。
沈初宜微微松了口气。
她掐准时间欲拒还迎的,若再晚一会儿,也不知要如何解释了。
沈初宜看了一眼萧元宸安静的睡眼,起身慢慢穿好寝衣,看了一眼刻香。
同上次一样,刚好过去半个时辰。
沈初宜没有立即离开。
坐在拔步床的矮榻上,俯下身来,仔细在萧元宸身上搜寻。
尤其是手臂内侧和后背等自己看不见的位置,她都仔细看过。
年轻男人的身体强健有力,他身上的肌肉并不夸张吓人,反而线条流畅,结实漂亮。
此刻,除了一身漂亮的肌理,皇帝陛下身上再无一点伤痕。
没有针孔,也没有淤青。
一切都很完美。
沈初宜松开手,给萧元宸盖上被子,然后便在东暖阁轻手轻脚搜寻。
一刻后,她来到碧纱橱后。
暗道依旧黑暗,但沈初宜每一步都走的坚定。
她已不怕黑暗了。
跟前两次一样,依旧是沐浴更衣和安神汤,等回到卧房,沈初宜才把偷偷藏起来的香灰放到油纸上,仔细包起来。
陛下的状态越来越不好,入睡的时间也越来越早,沈初宜猜测,对于迷药,他可能已经慢慢在化解。
不知何时,那药就会全然失效。
沈初宜要尽早让他自己发现这一场李代桃僵的阴谋。
被丽嫔逼迫的是她,努力想要揭发丽嫔欺君罔上的也是她。
而不是穿着软烟罗寝衣,假装丽嫔出现在东暖阁,一脸谄媚的同党。
这两种揭发方式,很可能决定了她的不同结局。
正月总是过得很快。
在一次又一次节庆里,二月二倏然来临。
这原本是龙抬头的大喜日子,对于许多人来说,也同样是喜事。
就在这一日,庄懿太后和恭睿太后一起下旨,命礼部协同宗人府及尚宫局,开宫妃选秀事宜。
懿旨一出,有上进心的人家自然欢喜若狂。
而宫中的妃嫔们却神情各异,即便有安然度日的,也不会觉得欢喜。
人多,是非便多。
以丽嫔的性子,自然是不可能高兴的。
果然这几日永福宫气氛异常沉闷,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喘,每个人都如履薄冰,生怕惹恼了丽嫔娘娘。
短短两三日,已经有三名宫女挨了罚,两名黄门被打了板子。
沈初宜自然也不想招惹丽嫔,但她不主动上前,丽嫔也从来都看她不顺眼。
这几日沈初宜被罚跪了一个时辰,被扣了一个月月俸,还被打发着去扫了两回雪。
若不是怕她身上留疤痕,被陛下看出端倪,丽嫔恐怕不会只让她跪一个时辰那么简单。
沈初宜自然都是做小伏低,心里说委屈也谈不上,只希望能赶紧出永福宫一趟,去见一见年姑姑。
幸运的是,二月初六这日,承平伯府递了牌子,想要求见丽嫔娘娘。
能见到亲人,丽嫔显然还是挺高兴的。
一大早,沈初宜就被打发去御膳房,取几样承平伯夫人喜欢吃的点心。
沈初宜先去看的年姑姑。
她把香灰和猜测同年姑姑说了,正待要走,就被年姑姑握住了手。
沈初宜回过头,看到年姑姑面色肃穆,显得很是严肃。
“姑姑,怎么了?”
年姑姑细眉紧蹙,她压低声音道:“你这几日谨慎一些,选秀年,宫里总有是非。”
“我有些忧心丽嫔会变卦。”
沈初宜愣了一下,旋即便说:“我知道的姑姑,不过之前丽嫔娘娘的意思,还是想自己赶紧治好。”
年姑姑却摇了摇头:“这人间事,谁又说得准呢?你且记得,即便你每一旬不能过来,也一定要让若雨同我递句话。”
“若是若雨不来,我就知道出事了。”
沈初宜被年姑姑这样一说,心里也有些忐忑,她深吸口气,对年姑姑福了一福。
“谢姑姑。”
待她回到永福宫时,承平伯夫人已经进了宫门。
从外命妇们经常入宫的宣华门至永福宫,怎么也要走将近三刻,但时间却也紧张了。
绿桃来不及训斥沈初宜,拉着她就开始布置后殿明堂,终于在承平伯夫人踏入永福门时布置妥当。
当承平伯夫人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就连一向表现和善优雅的丽嫔,也不由微微沉了脸。
因为承平伯夫人并非单独前来,她竟是带着一个秀丽的少女一起前来。
沈初宜跟在红果身后,只能匆匆看到那少女娇羞的桃花面。
同丽嫔有五分相似,却多了几分少女靓丽芳华。
不难想,这一定是丽嫔的妹妹顾三小姐。
丽嫔这一沉了脸,整个永福宫犹如寒风过境,所有宫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承平伯夫人讪讪一笑,不知要说什么,只能求助地看向周姑姑。
也是很有意思。
原来在承平伯府时,周妈妈只是家里的管事妈妈,只能仰仗承平伯夫人鼻息生活。
那时候,承平伯夫人怕都没有正眼看过她。
现在,却要这样卑微地求助她。
周妈妈倒也没有仗势欺人,她看起来有些为难,却还是扶了扶丽嫔的胳膊。
“娘娘,外面天冷,仔细别冻着您的贵体。”
周妈妈这一开口,丽嫔似有了主心骨。
她似乎很无助地握住了周妈妈的胳膊,然后才深吸口气,慢慢挺直了脊背。
“母亲,三妹,进宫说话吧。”
一行人都进了宫,宫人们对承平伯夫人和顾三小姐见过礼,茶水点心都摆放好后,丽嫔便大手一挥,道:“都下去吧。”
沈初宜也跟着退下了。
这会儿后殿西暖阁中,四盏荷花琉璃灯垂在寝殿四周,鎏金博山炉烧着苏合香,香烟袅袅升起。
拔步床前的四扇屏风用的双面苏绣,上面猫儿嬉闹,扑花追球,灵动可爱。
窗边的多宝阁上,各种御赐古董一一陈列,古意盎然。
就连贵妃榻上随手摆放的团扇都是金银丝绣的,全部出自宫中织绣所。
顾三小姐拘谨地坐在鸡翅木的圈椅上,看起来低眉顺眼,却已经把这满屋荣华富贵看尽。
丽嫔坐在她对面,心里忍不住冷斥。
就这等眼皮子浅的,也敢带进宫里来。
承平伯夫人知道自己这样做可能会惹恼丽嫔,可最近族中压力颇多,她也实在束手无策。
见丽嫔趁着脸不说话,只淡漠吃茶,承平伯夫人这才开口:“颜姐儿,母亲无能,做不了家里的主,本来想要提前同你解释,思来想去,还不如当面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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