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添单手支腮看着她,只看着她,没有做其他任何事情。
不多时,黎艾将调好的其中一杯鸡尾酒送到他面前。
这杯鸡尾酒颜色很梦幻,底部呈冰蓝色,中段透明,可见杯中浸泡的块,一片柠檬贴着杯壁浮在柠檬黄的酒水中,像夏日下的深海。
陈添轻旋酒杯,“这杯酒叫什么?”
“Farewell letter。”
离别信。
黎艾的声音有些低。
陈添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感伤,他抬眸,看向她的眼睛。
他不知道,她是用这杯酒在向他告别,还以为她是在对过去告别。
他举起酒杯,对她说:“祝你重获新生,以后只做喜欢的事。”
知道他误会了这杯酒的意义,黎艾不再压抑情绪,任泪光溢满眼眶。
她很想哭,但到底还是没让眼泪落下来。
她也将酒杯举起,和陈添碰杯,什么也没说,在与他对视片刻后仰头,喝下这杯酒。
略有些发苦的味道混合着烈酒的灼烧感入喉,却像渗进了心脏,胸腔里苦意弥漫,火烧似的疼痛。
灼烧感和苦味在不断加重,吞咽变得越来越困难,明知继续喝下去会被呛住,黎艾依旧没听,在喝下最后一口酒时被呛得剧烈咳嗦起来。
见她呛到,陈添当即放下酒杯,单手撑着台面翻过吧台,到她身边给她拍背,可惜效果甚微,黎艾还是咳得很厉害,眼泪都咳出来了,也算哭一场。
大概,她就是想借故哭一场,才明知会呛还要继续喝。
“喝这么急干嘛?”
黎艾没回答,用咳嗽掩饰。
陈添给她接了杯水,黎艾捧着水小口小口地喝。
静谧的房间里响起手机震动的声音,两个人齐齐转头,视线里,陈添的手机在吧台上亮着,有人给他打电话,来电人显示:【陈澈】。
黎艾知道陈澈这号人,陈添是接管家族生意后才去的青港,以前一直生活在南城,南城是陈家老宅所在地,这边陈家人最多,陈添在这边要好的兄弟也多,其中一个叫陈迟俞,陈澈是最亲近陈迟俞的小辈。
陈添伸手按下接通键,再按了个免提。
“添哥。”手机里传出一道特有少年气的声音。
“说。”
“潭溪这人你知道吧?”
“知道。”
潭溪是现在势头正盛的小花,这两年演了好几部热播剧,综艺还上得很勤,算得上小火,陈添也算半个圈内人,不可能不知道她。
“她打我哥主意!”陈澈语气听起来很是气愤。
“把你哥整犯病了?”他哥也就是陈迟俞,陈迟俞小时候发生过一些事,导致他不能和异性接触,一接触就容易产生不适的应激反应。
“那倒是没有,我哥病快好了。”
“那你打这通电话来什么意思?不是让我封杀她?”
“封杀!心机都耍我哥身上来了,我不想再看到这张脸,这个人留在娱乐圈也是个祸害,心眼儿坏死了,赶紧封杀。”
“行。”
就这一个字,这名女星的星途就到此为止。
当红小花,一个电话说封杀就封杀,这就是最顶层的资本阶级。
整个世界在他们眼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游乐场。
黎艾没再听他们俩人的对话,不想听,如果不是知道陈添要娶她,听到这些,她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玩物,不止是富人的玩物,也是上天的玩物。如果真的有上天存在,祂明明可以让众生平等,却非要创造出各种差距,让有的人生来就拥有一切,而让有的人本就不曾拥有什么还不断失去,让有的人安稳的度过一生,又让有的人一生都逃不开苦难……
何其不公。
等陈添伸手挂断电话,黎艾玩笑似的问他:“如果我不打算退圈,如果我们分手了,我惹到你下一任,你也会这样一个电话就把我封杀了?”
“都说了,我娶你,”陈添反问,“哪儿来的下一任?”
黎艾:“我说如果。”
陈添:“没有如果。”
黎艾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就红了眼。
早上十点,一辆黑色卡宴缓缓驶入一座中式院落。
陈鹤龄女士喜欢苏州园林的建筑风格,这栋院落的设计丝毫不输苏州本地的各个著名园林,水景精湛,奇石林立,布局十分典雅精致,处处是景,造价难以估量。
黎艾坐在车里,平静地望着窗外,表情看不出一丝要见家长的紧张与拘谨。
她当然不紧张,她又没打算和陈添结婚,全然不在乎陈鹤龄女士会不会喜欢她。
她今天穿了一条很大方得体的米白色长裙,头发也盘了起来,平时私下她都穿得很随意,怎么舒服怎么来,今日算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她虽不在意陈鹤龄女士对她的看法,但以表尊重,还是穿得正式些。
车子往院落里开了好一阵子才停车,透过窗,黎艾看到陈鹤龄女士穿着一件柳绿色旗袍站在屋檐下,俨然是在等他们,身边还站着两个小女孩。
作为长辈,陈鹤龄女士完全可以在室内等他们,此番出门迎接,也足以看出陈鹤龄女士对她的尊重。
昨晚陈添给她看了陈鹤龄女士的照片,照片上的陈鹤龄女士已然很是美丽,不料本人更美,几十载的岁月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陈鹤龄女士的气质长相与黎艾见过的许多阔太和女企业家都不一样,她身上有种遗世独立的清冷,丝毫看不出是一位每日与金钱打交道的女商人,也不像决策施令且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她的双眸并不犀利,却深邃,像乘坐潜艇进入深海才能看到的景致——
无尽的幽暗与深蓝、沉敛、平静……
沉静之下,是看不见也感受不到的强压,却又能让人清楚的明白,一旦打开舱门,离开安全地带踏入禁区,会顷刻被千万吨水压的海水吞噬、碾碎。
对上那双眼,黎艾感觉心脏骤然间停了一瞬。
只一瞬,分明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神,但黎艾就是能感觉到,陈鹤龄女士并不欢迎她,但似乎对她却又没有一丝厌恶感,只是非常单纯的排斥,像身体里被注入他人血液的生理性排异反应。
下车,陈添搂着她来到陈鹤龄女士面前。
“伯母您好。”黎艾不卑不亢地向她问好。
未等陈鹤龄女士开口,她身边的一个小女孩先开了嗓,“姐姐真漂亮,比电视上还漂亮!”
黎艾微微一惊,垂眸看向她们,温柔地冲她们笑了笑。
陈添弯腰,“你俩怎么跑来了?”
“来看姐姐!”两个女孩儿齐声道。
陈鹤龄女士摸摸她们的头,笑着对黎艾说:“外面晒,我们进去吧。”
里屋也是清一色的古式装潢,凡是现代化的家具都做了改造,整个空间的格调十分统一。
进人家门不随意乱看是基本的礼貌,这黎艾当然知道,但房间的布置真的太有古意的艺术性,很难让人控制目光。
“看你对这宅子还挺感兴趣,我带你逛逛吧。”陈鹤龄女士说道。
黎艾不好拒绝,遂道:“麻烦您了。”
“带我也逛逛呗。”陈添搂着黎艾不放手,笑得一脸混不吝的样子。
“怎么?怕我刁难你女朋友?”陈鹤龄女士轻轻睨他一眼,“你把我当什么人?”
“当然是好人,最豁达大度,宽以待人的好人。”
“少给我扣帽子。”
陈添继续笑。
“嘭——”
身后传来物件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转头,三人看见俩小孩正追逐着在屋子里疯跑。
“管管她们去。”
陈添叹了口气,知道他亲妈这是要把他支走,不过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这俩人他都了解,一个没那么狭隘,一个没那么容易被人拿捏,顶多就是让黎艾知道那件事,那件事,她不知道更好,但知道了也没什么。
黎艾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放心,陈添会意,这才松开了搂着她的手。
“走吧,带你去看看我的收藏。”
陈鹤龄女士带黎艾去了自己的收藏室。
偌大的一个收藏室,目测直径不低于50米,藏品种类繁多,从古时的金银玉器到现代的珠宝工艺品,应有尽有,件件都精美得足以成为一个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陈鹤龄女士仿佛真的是带黎艾来参观,娓娓道来地和她介绍着一件件藏品。
十多分钟后,两人来到一个瓷瓶前,陈鹤龄女士继续向黎艾介绍:“这个北宋时期的影青釉里红瓷瓶是去年我生日时家族里一位后辈送的。”
黎艾吃惊地微微睁大了下眼睛,眼前这个瓷瓶漂亮得像是用世间所有春色上的釉,如此成色,即便是现代产物想必都价值高昂,更遑论是北宋的文物,而这样一件文物中的珍品竟只是陈鹤龄女士的生日礼物。
“这里面很多藏品都是别人送我的,”陈鹤龄女士转头,看着黎艾轻笑道,“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会有人送我这么昂贵的藏品?”
黎艾的确好奇,这里面自然是有利益互惠,否则即便是一个家族的人也不会送这么昂贵的礼物,但这个瓷瓶价值起码数亿往上,什么样的项目合作能让一个人的净收入高于这个数目?
陈鹤龄回答道:“因为我是议庭成员。”
“议庭?”黎艾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你可以理解为我们家族集团的董事会,”陈鹤龄女士走到一旁的黄花梨木桌旁,提起放在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盏茶,推向黎艾那边,伸手示意,“坐,我们边喝茶边说。”
黎艾知道,接下来的谈话,才是陈鹤龄女士带她来这里参观的原因。
她坐下,静候。
陈鹤龄女士给自己也倒了一盏茶,而后开口:“我们陈家的产业有多庞大,是你无法想象的,我也不便透露,今天我会把能告诉你的一些事都告诉你。”
听陈鹤龄女士这样说,黎艾心跳忽的有些加快。
“因为过于庞大且复杂的产业链,我们家族内部设立了八人议庭,每个人负责一部分产业,我负责文娱和矿业,所以陈添可以让你在娱乐圈的地位一夜之间从十八线跻身超一线,可以随手送你价值不菲的珠宝,但即便迈出这两个产业,他也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狂得没边,为所欲为。”
“只要我还在议庭一天,他在哪儿都能让人恭恭敬敬的叫声爷。”陈鹤龄女士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是淡淡的,没有任何狂妄与自满,她不是在自夸,只是在叙述事实。
“但如果,”陈鹤龄女士语调一转,咬字稍稍加重了些,“有一天我退下来了,他却没进议庭,你猜他的下场会是什么样?”
黎艾一怔。
她是聪明人,自然明白陈鹤龄女士告诉她这些的缘由。
“如果他娶了我,就没办法进入议庭,是吗?”她问。
陈鹤龄女士笑起来,似乎很满意她的悟性。
“是,”陈鹤龄女士回道,“议庭成员不可与公众人物成婚、生育。”
明明知道是这个答案,黎艾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
陈添作为陈鹤龄女士的接班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他知道,却还是想娶她。
“大好的前程他不要,执意要娶你,”陈鹤龄女士又笑又叹,“你说,他是有多爱你?”
黎艾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
就在几个月前,她甚至还觉得,陈添只是在包养她,把她当一个没了新鲜感就会随手丢掉的玩物。
一滴泪猝然滑落,她低着眸,却未察觉。
“别哭,”陈鹤龄女士给她递来纸巾,“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拆散你们。”
黎艾是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哭了。
她深呼吸,调整了下情绪,抬头看向陈鹤龄女士。
陈鹤龄女士这才继续往下说:“他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都重要,我想拆也拆不了,但既然他不准备进议庭,我也没必要再那么拼,这两年就会退下来,届时,一定会有人煽动舆论攻击你,你不可能再从事演绎工作。”
这黎艾倒是不在意,她本来就要退圈,但陈鹤龄女士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
“甚至,你和陈添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门都出不了,也不能出国想着去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一旦出了国,会死,”陈鹤龄女士表情严肃,丝毫不像存有夸大成分,“在国内也没那么安全,你们的结局,有可能会是一死一疯。”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或许凭陈添的本事,他可以护住你,可以给你一个很好的未来,但即便他能做到,过程一定也很难。”
最后,她声明:“我不是在吓唬你。”
“我知道。”黎艾说。
陈鹤龄女士平静地注视了她片刻,“我给你讲这些,是把选择权交给你,你应该有知情的选择权,我来告诉你这些,和陈添告诉你,会是两码事,他来告诉你,你很可能会被感情冲昏头脑,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谢谢您。”黎艾由衷地感谢她,不管她说这些是夸大其词来让她知难而退,还是真的为她考虑,知道这些,她会更坚决。
人都是会变的,倘若往后有一天,她想要孩子了,或许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但如今知道这些,她如何都不会再后悔。
她与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横在她与他之间的,不是阶级,是命运。
阶级可跨越,命运不可逆。
“我已经想好了,”她告诉陈鹤龄女士,“我不会嫁给他的。”
“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目前和我挂钩的所有商务我都已经处理完了,这两天就会发布退圈的消息,”说到这儿,她低眸,苦笑,“原本打算退圈的时候就一并退出陈添的世界,但舍不得啊,就想着,再和他过完最后一个夏天,但我怕他最近就会和我求婚,还是算了。”
陈鹤龄女士似乎完全未料到她会这样说,眼神里有些许吃惊,也有不解,但她没有问黎艾为什么,她尊重黎艾的决定,也尊重她的隐私。
“他确实打算最近就和你求婚,就在我这里。”
黎艾倏地一怔。
“他准备在下次带你来的时候跟你求婚,觉得在这里求婚你绝对意想不到,能给你最大的惊喜,地方都布置好了,”陈鹤龄女士迟疑片刻,问,“要去看看吗?”
原来,当她计划着要离开他的这段时间里,他在计划着向她求婚。
“我……”她有些哽咽难言,“想去看看。”
陈鹤龄女士带黎艾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建立在一个巨大湖泊之上的楼阁。
走过长长的走廊,陈鹤龄女士在楼阁的正门前停下,转身,看向黎艾, “就在这里面。”
面对仅一门之隔的求婚场地, 黎艾眨眨眼, 深吸一口气。
明明只是来看看,又不是要被求婚,她还是莫名紧张。
陈鹤龄女士看出她的紧张, 沉静的眼底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她对儿媳妇并没有多少要求,只要陈添喜欢,对方也真心喜欢陈添就好,她看得出来,黎艾很爱陈添,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让她想要离开。
陈鹤龄似轻叹了一声,“走吧。”
“嗯。”
陈鹤龄女士带着黎艾推门进去。
阁楼里光线很暗,四周门窗似乎都被遮盖了起来,仅天花板四周有一圈灯带发着光, 环视周围, 一片漆黑,看不见有任何布置, 倒也不是看不见,光线要是暗到这种程度,黎艾的幽闭恐惧症就该烦了, 这里压根就没什么布置, 像个空置的黑屋。
黎艾心中疑惑,难道这里还没开始布置?
但如果没有, 陈鹤龄女士何必带她来看一个空屋子。
身后的门缓缓关上,屋子里一时间更黑了,好在头顶有灯带,不然在这种环境里,她会难以呼吸。
“我猜你在想,”陈鹤龄女士说,“这里是不是还没开始布置?”
“是有一瞬间这样想过,但应该不是吧。”
“当然不是。”
陈鹤龄女士语落,整个房间忽然亮了起来,脚下,头顶,眼前,都泛着极梦幻的、比碎钻还细闪、似银河降落般的蓝色荧光。
那抹蓝色映入黎艾眼底,她双眸顷刻被泪光淹没。
她知道这不是灯光效果,是陈添曾带她去看了许多次的,她最最喜欢的,大海里的蓝眼泪。
被眼泪水模糊的视线里,蓝眼泪的光芒变得微弱,灯带却亮了些,她看见前方地面的一块玻璃缓缓移动起来,露出底下的水池。
一双透明的防水靴被递到她跟前,“要下去看看吗?”
“这里面是陈添找人为你培育的蓝眼泪。”陈鹤龄女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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