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人是他年迈的爹娘,是他贤惠的妻,是他活泼可爱的女儿。
他们借着夜风吟唱,将最后的话语送到他耳边——我们已无憾,去吧,去过新的生活。
曹武扬起嘴角,一滴泪顺着眼角悄悄滑落。
“这次我们没有信错人。”
他扭头看向兄弟们,“善恶皆有偿。以后我们不再是被通缉的流犯,可以安顿下来,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了。明日一早我就进大荒,你们不用跟着我,晚饭时金东家说了,他的酒坊准备扩一扩,茶工坊也供不应求需要继续招人,你们去给金东家干活去。”
“五哥!你怎么说这种话!那么难的日子我们都一块熬过来了,如今眼看能过上安稳日子了,你倒要赶我们走?”
“我、我要跟五、哥去开、开荒!”
曹武用力揉了揉包小小脑袋,这孩子在战场上伤了脑袋,伤好以后反应就变得比常人慢,说话也成了结巴,“跟什么跟?谁都不准跟。我不是心疼你们跟着吃苦,但是咱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一摔一起烂。我去那边开荒,至少大半年没钱没粮,你们不在这边干活挣钱养我一段,上了那边咱一块喝西北风就能饱?”
“……”六人面如菜色。
这个理由让他们一点不能拒绝。
曹武又擂了擂兄弟们肩头,玩笑敛去,正色下来,“咱们这次的事情要是没人帮忙,你们觉得能这样皆大欢喜?光是将案子调出来就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除了出面的徐老跟贾道长,咱们还有恩人隐在背后没有出头。
否则不说你们,只说我一流放犯,换做平常能不戴手铐足镣?能免了官兵押送?知府大人当真只凭徐老一人求情担保,就敢放我们跟他一块离开?
多的我不说,你们自己敲脑壳想,总之徐老、贾道长、疯婆婆夫妇、金东家乃至这个村子,都对我们有恩,让你们在这边待着不仅是干活,还要守护这里的恩人。”
葛力等人闻言,神色也一下郑重,“五哥,这话不用你说,我们也会尽力护这方安宁。我们虽然没什么太大能耐,但日后总有用得上的地方,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们当中除了年纪最小的包小小,其他人俱是在军营、在战场上历练了十年多的人,最后还能留着条命退伍,都是手上功夫扎实的,一点小残疾不多影响,跟普通人对上,一打三五绝对不是问题。
就算大的地方用不上他们,遇上地痞流氓那些个……他们这种杀鸡刀上场最合适!
汉子们望月感慨,浑不知晏家暗处有隐卫,将他们对话听了个完全。
翌日,七人起身,得杜嬷嬷招待吃了个饱饱的早饭。
曹武跟弟兄们说说笑笑,走出晏家大门,却见门外银发老者坐在牛车头,后方车斗里装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有开荒用的农具、簸箕箩筐,有烧饭用的灶具,还有用布袋子装的米面粮食,半车劈好的柴火……
几人说笑声消失。
“东西太多不好拿,我跟村长借了牛车。这些东西是村里各家送的,箩筐底下还压着点干货、咸菜缸,小背篓里装了油盐。要是不嫌麻烦,每天翻个小山坳过来,村里各家菜园子的菜都能摘。”萧必让往头上扣了顶草帽,甩甩赶牛的鞭子,“上车,我送去你过去。”
曹武鼻尖发酸,哽着嗓子笑应了句,“好,有劳萧老了。”
兄弟七个昨天刚回到,以前未曾见过将军面,仅知道老人姓萧,是疯婆婆的丈夫。
“等等,老爷等等!”在他上车前,斜对面不远的院子里,白发婆婆颠着小脚跑出来,神情有些着急。
曹武忙几步迎上去,“疯、萧婆婆?”
“武儿,婆婆有银子了,”白发婆婆兴冲冲从袖兜里掏出个钱袋子,往里抓一把碎银塞到他手里,眼角鱼尾纹堆叠,“给你,有钱就能买吃的,不饿肚子。不能全给,你一半,微儿一半,微儿要买布做小衣裳!”
“婆婆,这银子我不能要——”曹武想推却,老妇人却不按牌理出牌,听着他不要,嘴一瘪就要哭。
那边院门吱呀吱呀作响,藏在门后的妇人婆子实在耐不住,一个个探出脑袋来。
“诶呀给你你就拿着吧!萧夫人心里门清着,知道谁对她好!”
“好后生,你去了大荒别往里进,就在神女山脚扎根开地!这样翻个山坳就能到村里来,有个什么麻烦事儿咱能照应照应!”
“来来,你看那边,那里就是我家菜园子,没菜吃了过来摘!”
“牛车里角那个蓝色布袋子里装的是稻种,还有高粱种子!你要是想自个种菜,回头我再给你包点菜种子!”
“不用你包,我都包好了,一并放在小背篓里!”
看看面前憨笑的婆婆,看看挤在那边殷切叮嘱的妇人婆子,曹武嘴里漫开一股咸味,飞快偏头擦掉眼角溢出的水渍,高高应了声,“诶,好!”
他俯身抱了抱疯婆婆,又朝那边院门、朝面前的小村庄弯腰打了个揖,翻身跳上牛车。
而葛力、包小小等六人站在晏家门前,从看到牛车开始就没再说话。
他们默默注视着此情此景,将对他们展露善意与暖意的人一一记在心底。
鞭响,老牛哞地一声叫唤,拉动车斗缓缓起行。
曹武与弟兄们挥别,目视前方。
朝阳裹身,清风拂面,这一次离别,他的心涨得满满的,极踏实。
因为心找到了安定处。
第174章 先一步,杀之!
皇城的人从六月等到七月。
又等过七月,眼瞧着中秋马上就要到了,依旧没等到他们想听的消息。
借中秋将至心里思亲,姚贵妃特向皇上请了口谕,得以请娘家人入宫相见。
甘泉宫里,外殿摆了一桌宴席。
远征伯夫妇见礼后入座。
姚贵妃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宫人,仅留了心腹嬷嬷在旁帮忙布菜。
“爹,娘,还是没有萧必让的消息?”姚贵妃有些焦躁。
远征伯年届六十,面容依旧俊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眉眼间时常蕴着笑意,看起来和善可亲。
即便此刻无外人,他也没有撤下那层面具。
“当时尾随的探子迟了一步,被尽数拦在城门内,过后再去查,已经难查到萧必让行迹。可惜了,棋差一着。”远征伯叹了声,不看桌上备的琼浆玉酿,独好茶香清浅的百相茶,自己斟了一杯细品,慢条斯理之态,“郁太医至今也没回来。这次,京中那些等着上府吊唁的人怕是要失望了。”
姚贵妃五指攥起,眼底阴鸷一闪而过,“萧必让手中握着十六万兵力,他不死,远征伯府就永远被他压一头!什么时候才能有出头之日!”
同入后宫,她被国公府嫡女压一头,兰之容为后,她为贵妃。
同样都为皇上生下皇子,兰之容的儿子出生就被封为太子,而她的儿子只能被称一声二皇子!
还有远征伯府与萧府皆为大瑞武将出身,伯府又被萧家压了一头!
不管前朝还是后宫,姚家子永远屈居第二!
明明时运开始逐渐向姚家倾斜,太子出生就体弱多病,太医断言他活不到弱冠!而萧家绝后,萧夫人发了疯,萧必让身患恶疾命不久矣!
到时候不管是太子之位,还是大瑞第一武将世家之名,姚家都顺手可得!
为什么却总在最后关头横生枝节?
该死的人,死讯迟迟没有传出来!
他们甚至连对方如今身在何处、具体什么情况都不清楚!
这种感觉就好像潜渊藏龙,而他们只能在渊之顶眼睁睁看着藏龙茁壮四肢,生出翅膀,等待一飞冲天!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无比痛恨!
“诶呀老爷,你别光顾着喝茶啊,快帮心雅想想办法!心雅跟远征伯府乃是一体,她好自然伯府更好!”伯夫人瞧着老爷慢悠悠喝茶模样,耐不住开口催促。
远征伯低眸,放下茶杯,“急也没用,太子跟萧必让背后有皇上撑腰,我们要是动作太大被皇上发现了,到时候别说往上爬,怕是连抬脚踩阶梯的机会都没有,万事尤当谨慎。”
他顿了下,抬起眼皮来,“那两人行踪成谜,这几个月里从长京悄悄潜行出去打探的人只多不少,谁都没能查出有用的东西来,整个大瑞地界已经快被翻遍了。唯有一处地方,稍显古怪,就是原州。”
姚心雅皱眉,“原州?我们的人去原州探过,那边并无异样。”
“这就是背后人的高明了,知道你想进去查探,他就放你进去,只让你探到他想让你知道的信息,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你依旧查不到。如此,原州才不会被聚焦。但是原州这一年多,其实发生了不少大事。
其一,百相草面世,短短时间风靡到长京城,在坊间口碑呈井喷式。真正惠民益民的东西,积攒出来的声望是极其庞大的,这么诱人的蛋糕怎么可能无人觊觎?可那金家明明无权无势,只是寻常商贾之家,却能在财狼虎豹爪子下安全无虞,生意还越做越大,为何?
其二,原州水灾,知府崔应元未曾上秉就直接跟临近官仓借调粮食赈灾,以崔应元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他哪里有胆量敢先斩后奏?还有当地富商捐款济民,过程异常顺利,像是私下里早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
第三,你或还未听说,原州从东州调取了一宗卷宗,跨州城审案,一个老状师凭三寸不烂之舌,帮个犯了人命官司的底层人打掉了斩刑,最后只判个流放。此案还端了一门豪绅,查办了其中牵涉的十数名官员,轰动一时。”
姚心雅表情一变,指尖狠狠刺入掌心浑不觉疼,“这三件事不管哪一件,背后都有个手握权柄的人撑腰!那人权柄之大,连一州知府都需俯首帖耳!……是太子晏临!”
伯夫人闻言也心慌了,“这——不是说那边不想外人知道的消息,便怎么都查不到吗?既然如此,怎的他们还敢接连做这些大事惹人注目?如今猜出真相的人怕是不少了吧?岂非跟那边想隐藏的意愿相悖?”
远征伯闭了闭眼,再睁开的眼底染上了沉郁,“不相悖,因为,晏临或已不打算藏了。”
不打算藏,就是用不着再藏了。
原因只会有一个,雏鹰羽翼已丰。
百相草有仙草之称,晏临人若真在原州,那么他已经在那边用百相草治疗了一年多!病已痊愈!
晏临出生即什么都有,唯独缺一副好身体,而今身子已好,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皇上、皇后、兰国公府都是他的后盾,生来就站在云之巅!
除此,他如今或许更拥有了萧府的助力!即兵权也在掌握之中!
姚心雅面色煞白,几乎坐不住,牙齿打颤,“……难道本宫注定失败,一次都赢不了?”
“未必,或还有一计可行,只是太过凶险,成则王,败,则你与远征伯府再无翻身之地。”远征伯握拳,嗓子压得极低,发了狠,“皇上皇后及晏临此前一直隐藏行踪,晏临定然没有将太子身份大肆宣扬,只要查明他在何处,先一步,杀之!”
当啷一声,不知道是谁失手打翻了杯盏,杯盏落地,一地碎瓷。
八月桂飘香。
玉水河边稻子黄了,金黄稻穗将禾苗压弯了腰,在秋风吹拂下,摇曳出金色稻浪。
另一边药地刚采摘完一轮,新长出来的药苗颜色浅绿,香气融入稻香之中别样清新,让人闻之神清气爽。
下晌放学,绑着羊角辫的小娃娃手里甩着柳枝条,领着一串小尾巴,蹦蹦跳跳唱着歌谣往家走。
“月亮光光,骑马燃香,东也拜,西也拜,月婆婆,月奶奶,保佑我爹做买卖,不赚多,不赚少,一天赚仨大元宝……吃大饼!吃大饼!吸溜!诶呀不唱啦,唱得我口水都流啦!”
“哈哈哈,百相你可太馋了!”
“我娘说今儿上你家教林阿奶他们做月团,我们回家兴许马上就能吃上!走走走,快点!多宝哥哥没有更多帕子给你擦口水了!”
“吃月团!我从来没吃过月团,多宝哥哥,月团是不是跟月亮一样大一样圆?”
“有你脸蛋那么大的!贼圆!”
娃子们笑闹着,往村里飞奔。
第175章 大瑞能活到古来稀的有几个?
中秋佳节人团圆。
工坊特地放了半日假,让工人们能早早回家,跟家人吃一顿热闹的团圆饭。
葛力、包小小兄弟六人攒了一个月工钱,从饭堂买了好菜好酒就翻山坳,找五哥过节去了。
玉溪村这边也家家户户热闹喜庆。
金家原本打算每年来这边住一段,把玉溪村当成休闲度假去处,没成想来了之后住着就不想走了,如今一家齐整,也不用来回跑,直接在村里过节。
金夫人顾芳华下午一直待在林家灶房,跟林婆子、张翠娥一块做月团、点心,半下午的院子里诱人香气就没消散过。
林江早上特地去买了几个花灯,挂在院门、堂屋廊檐,给家里添一份喜气。
娃子们放学回家,远远的还没进门就开始吸溜口水,肚子馋虫翻腾。
这次细胳膊没能拧过大腿,不说林家哥俩,就连百相也没能先偷吃。
灶上一大锅热水早就烧好了,娃儿们被提溜着洗刷刷,换上干净衣裳。
百相穿上了阿娘准备好的浅绿绣花小襦裙,罩一件同色素面褙子,两个羊角辫解开,梳成双髻,束蓝色流苏发带,可爱又不失俏皮。
暮色尽,天际一轮圆月攀升天幕。
林、金两家合一处庆中秋,沐浴梳洗后,于院中焚香拜月。
这是百相第一次跟家人这么正式的过中秋,哪哪都觉得新鲜。
旧年因为水灾,家中根本没有庆中秋的心情,所以百相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中秋节要洗澡梳发穿小裙,扫庭焚香拜月亮。
跟在大人们身边燃香拜月后,得了大人应允,娃子们立刻一哄而上,一手月团一手点心祭馋虫。
大人们则围桌而坐,小酌菊花酒,赏月闲话。
“葛力跟包小小兄弟六人都在工坊工舍住下了,干活细心卖力,一个多月下来,没出一点岔子。”金钱来随意找话聊,找到了那兄弟几人身上,乐道,“原本我还担心他们进工坊会有什么不适应,后来发现是我多想了,一天时间,兄弟六个就跟工人们打成了一片。”
林江也笑开,“工人们一到午时放工,就拉着他们几个往饭堂吃饭,实际上一个个全在打听当初审案的细节,如今徐老老状师的大名已经传遍十里八乡了。”
其余人竖起耳朵,“咋个事?别卖关子啊!快说!”
“徐老嘴毒,听说在衙门大堂,把员外爷那家子孙骂得,要不是有衙差镇着,徐老真得被揍。”
“骂了啥?”
林江清清嗓子,学起徐老口气说话,抑扬顿挫正气凛然。
——“生而为人却丢了人性只剩兽性,你们还站在人间做什么,你们该找个深山四肢趴地走!”
——“畜生玩意儿,别人越长大越开智,你们越长大越不开化,非要别树一帜倒退走,春明烧纸供祖先,祖先都不屑收你们烧的纸钱!”
——“要不是大瑞有律法不可违,老夫这就送你们去见祖宗!”
——“都什么东西,撕开人皮尽是磕碜,狗看到你们那张蛤蟆脸都嫌脏眼睛!”
林家一众,“……”
金老爷子夫妇死掐自个大腿才礼貌的没笑出来。
能不管不顾骂人骂个痛快的,大概也只有徐老。
林大山忍笑忍得脸发红,“我听徐老说过一嘴,那户豪绅子弟都是歪笋,欺男霸女强取豪夺在他们家一点不鲜见。徐老只骂他们还嫌轻了,既不痛也不痒。”
“所以知府把他们跟曹武流放到一个地方,一个多月,听说已经被揍十几次了。”
百相跟小伙伴窝在一角听得津津有味,叹为观止。
吃完一轮,趁大家伙不注意,娃儿往怀里揣上几个月团,悄悄溜出了门,踩着月色跑去晏家。
晏家也在赏月。
一群人坐在前庭竹亭旁闲话,旁边香炉里柱香还在燃烧。
晏长卿也在,却没有赏月,而是坐在亭子里,石桌上摆着透亮的照明灯笼,灯笼旁是几盘造型精致的各色点心。
像是早知道有个小娃娃会来,就等着她过来一块吃似的,盘子里点心一块未曾动。
“长卿哥哥!我来给你们送月团!”小娃娃脑袋在亭子围栏外冒出,嗓音又脆又甜。
晏长卿还没扭头嘴角便先翘了一角,“百相送得可巧了,长卿哥哥这里有很多点心,就是缺了月团没有。”
闻言,小娃儿立刻把怀里的月团掏出来一股脑往上递,小手举得高高的,“我带了好多来,喏!给你吃!师父有一个,杜嬷嬷有一个,徐爷爷有一个,郁伯伯有一个!徐姐姐有一个!莫一叔叔也有一个!剩下的全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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