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腊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冬汛扰乱帝都平静,淮北许多难民涌入到京城来,又因为流离失所无处御寒,天天都能在城墙边发现冻僵的尸骨。
冬日水患本就少见,且近几年大齐王朝干旱频发,洪涝却寥寥无几,以至于上下都缺乏应对之策。如今事出情急,景德帝也只能召集满朝文武群策群力,加紧赈灾。
命妇们也不能置身事外,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纷纷捐出头面首饰,徐宁虽是个悭吝的,眼见此等惨象亦不能袖手旁观,将铺子里近一年半的盈利悉数捐出,众人纷纷称赞静王妃大方。
也有胡贵妃这等刻薄人难免嘀咕,怎么不干脆将铺子卖掉,到底花钱买名声——她自己名下的产业比徐宁只多不少,却只轻飘飘捐出两到三成利润,可见要换位思考是很难的。
徐宁是不想竭泽而渔,否则再有下回,她该拿什么应对?
安王妃身为长嫂,号召妯娌们在京中开设粥棚,一则粥汤可以暖身,二则也能提供简单的栖身之所,听钦天监夜观星象,最近几天保不齐会有冻雨。
到这关口,吴王妃不得不摈弃前嫌,跟大嫂共同操持,至于那两位有身孕的,不妨将银钱交由她们,让她们代为料理,省得辛苦操劳震动胎气。
徐宁婉拒了,她并非不放心吴王妃,是放心不下她的钱,身为一个合格的生意人,她得保证每一分每一厘都用在刀刃上,况且,只出钱跟出面是不一样的,光听名字,谁知道她们静王府背后付出多少?非得切切实实看到她的人,才会明白她所做的牺牲。
诚意伯听闻她要亲自驾车去往粥棚,觉得女儿太不理智,难民再大也大不过腹中皇嗣,倘若小世子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向静王交代?若实在不放心,可以让娘家人代办嘛,当爹的还能坑女儿?
连杜氏也觉着外头天寒地冻,很不必如此冒险,或者等胎气稳固之后也不迟,比方说再静养半个月。
然而徐宁很坚持,照目前的情势,年前灾情就该控制得差不多了,那时再出面又有何益?
阖府反对,齐恒却是唯一一个支持她的,自然因为他是利益导向,在大多时候,比其他人都要理智。
徐宁如此想,然而齐恒却道:“我知道反对无用,不如让你做点你想做的事,你会因此舒心些,对么?”
徐宁轻轻吻上他的唇,什么叫灵魂伴侣?这就是。
不过,齐恒要亲自陪她过去,以确保万无一失。徐宁也只能依从,退一步想,若真有难民失了智要来攻击马车,齐恒的武功也能抵御一二。
鉴于红芍长相太过妖孽,徐宁就不带她了,只挑了几个长相平凡的丫头,连白芷半夏也画着偏朴素的淡妆,倒不是怕遇上色狼——饱暖才能思淫/欲,人在极度饥饿的情况哪里还能起那种念头。
不过打扮低调点,也显得平易近人,可见她跟身边人都忙着为灾情牵肠挂肚,无心妆饰。
座椅底下有防火的暗格,炭盆生得暖热,于是温暖如春,根本不怕有着凉的风险。徐宁还觉得那件大氅过热,想脱了它呢。
齐恒原本以为她衣裳累赘,及至脱了外衣,才发现她肚腹仍高高隆起,不禁面露讶异,四个月的肚子有这般大么?
徐宁狡黠地从衣裳底下抽出个小枕头来,当然是靠这东西。
齐恒无言,本就有孕,为什么还要假装?
徐宁道:“得方便人家看出来呀。”
否则她平平坦坦地抛头露面,跟妯娌们有何差别,又不能逢人就说自己有孕,做个假肚子可谓最明显不过了。
齐恒:“……人家也可能以为你是胖的。”
徐宁:去你丫的!
把枕头朝他身上一扔,早些怎么不提醒,亏她还沾沾自喜。
这下倒是无须假装了。
齐恒善解人意道:“这样吧,待会儿下车的时候我搀着你,你走慢些,人家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当丈夫的只有妻子有孕才会小心翼翼,这倒是普遍认知。
徐宁觉着可以一试,遂同意他的办法,来到车棚前,徐宁搭着他的胳膊,两脚几乎离地,那股颤颤巍巍模样别提有多仔细了。
吴王妃正在热火朝天往大锅里撒米,先瞅了一眼,心想老五夫妇可真恩爱,及至往地下看去,慌忙举着锅铲过来,“怎么回事,脚扭伤了?”
徐宁:……
看吧,又是新的误会,就知道不可靠。
徐宁总不能顺着话风往下编, 让二嫂以为她崴伤了,肯定得马上叫人送她回去。
忙扶着齐恒胳膊往外踢了踢,意思你瞧, 好着呢。
敢情两人挨着只为取暖,吴王妃白眼翻到后脑勺去, 从前还没见她这般, 怀着身子倒越发爱撒娇撒痴了。老五也是,看着冰冷冷的模样, 居然肯陪媳妇胡闹,当真人不可貌相。
出来施粥还能吃一嘴狗粮, 吴王妃没好气道:“外头风大,快进去罢。”
他们两家的粥棚紧挨着,这自然是齐恒主意,真有什么也方便照应。但照吴王妃的看法, 疼老婆就不该叫她出来,两口子联合起来作秀呢?
也亏得徐宁人好, 换做别个,吴王妃指定得参上一本的。
徐宁倒也没打算当甩手掌柜, 她虽不能做粗重活计, 洗洗米切切菜还是可以的, 然而齐恒连菜刀都不许她碰, 说是孕期不宜见利器,怕有血光之灾。
徐宁:excuse me?他几时学得这般迷信了。
甚至连弯腰都得让人盯着,好像她并非三四个月的肚子, 而是已经大腹便便到七八个月。徐宁想要抗议, 无奈半夏等人都忠实地遵照姑爷吩咐,可不是她们偏袒哦, 而是府里现今有三位主子,二对一,王妃自然是落于下乘的。
好么,不干活就不干活,那她做做样子总行吧?徐宁信步来到粥桶前,拿起大铁勺想翻一翻桶里粥汤,避免糊锅。
怎料齐恒一眼瞧见,粗鲁地从她手里将铁勺抢过去,“让她们来就是了,你操什么心?”
徐宁抗议道:“人家有别的事要忙。”
没看连红芍都热火朝天在那儿漉米么?虽是做慈善也得尽善尽美才行,总不能让人家吃夹生或者发了霉的陈米。
她不身先士卒就罢了,总不能拖人家后腿。
齐恒深吸口气,“你,去那边坐着。”
这是要接替她的意思?夫为妻纲,倒也合适。徐宁看他板着脸一言不发搅动粥汤,不禁颐然,虽然是个蹩脚的大厨,却颇有几分家庭煮夫模样。
他这身衣裳是新 做的,若溅上汤汤水水太不雅观,徐宁想了想,把腰间围裙解开给他系上,淡粉色的,将就些吧。
半夏扭头瞧见,好险没笑出声来,小姐可太促狭了。
红芍亦忍俊不禁,“王爷穿粉色也很好看。”
比平时多了几分亲和力,不再是那副生人勿进派头。
半夏冷下脸,“干你的活去!”
在浣衣房还没得着教训?再敢动歪心思,小心被撵出府去。
红芍满面委屈,她只是单纯以欣赏的眼光来看,才不是想要上位,自己心脏看什么都脏,没礼貌!
打闹归打闹,侍女们却是有志一同,知道这是帮府里扬名的好机会,自不敢怠慢。横竖赈灾又没花她们的钱,将来王爷王妃得了赏赐,她们却能跟着沾光,何乐而不为呢?
齐恒对周遭一切并不在意,虽然附近就他一个男子施粥,他看着却挺自在的,吴王楚王坐着轿子满城巡视,看哪里有伤员好及时汇报,见他这般,忍不住打趣起来,“你媳妇呢?”
齐恒道:“她怀着身孕不便,我代劳也是一样。”
顺势盛了碗粥出来,“你俩可要尝尝?”
他倒没有旁的意思,只请人试试火候,看滚了不曾。
二王皆对那糙米粥敬谢不敏,楚王后悔自己干嘛非得多问一句,他家媳妇也有身子呢,自个儿却在外头优哉游哉闲逛,这不显得他太没道义吗?
吴王则暗骂老五夫妇狡猾,有身孕不好好歇着,非来当显眼包,人家差他那一口粥汤吗?
再待下去,自己反而变相帮他造势,赶紧拉着楚王脚不沾地走了。
吴王妃脸上微微滑过一分怅惘,自己就站在旁边,他却连半句关怀都没有,到底相看两厌。
侍女走过来道:“主子,伙计们都嚷着饿,问几时开饭?”
吴王妃看了看钟表,“不用等日中了,先开饭吧。”
她们来了有小半天了,劳累到现在,着实已有些饥肠辘辘。吴王妃朝徐宁比了个抱歉的手势,徐宁请她们自便。
外头开伙不比家中,诸事皆不便宜,又因为身在粥棚,周遭都是些衣衫褴褛的饥民,大鱼大肉也不好意思,便是吴王妃自个儿,也无非两块馒头,并几样新腌小菜而已。
那莴笋圆子是干制的,盘成一圈,中间用豆沙团成花蕊,很像玫瑰花的模样,徐宁瞧着有趣,不免多问了两句。
吴王妃笑着递来:“你可要尝尝?”
徐宁摆手,她不想吃太咸太甜的东西,怕水肿。
旁边排队领粥的小女孩牵着她娘的手,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娘,我想吃馒头。”
刚出炉的,热气腾腾,松软得跟棉花一样,她印象里还是去外祖家时尝过一回,可惜外祖家已然不知去向,而她的家也在水患中不见。
妇人拍了拍女儿的手,安抚道:“先喝粥,明年娘蒸给你吃。”
吴王妃瞧着心生恻隐,这在她看来已属粗劣的饮食,别人眼里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遂将咬了半口的馒头递去,“你若不嫌弃,先尝尝这个吧,我再问问他们有无多的。”
妇人道了谢,接过来掰成小块往小姑娘嘴里塞,小姑娘惬意品尝着,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味的糕点。
红芍看在眼里,感叹道:“吴王妃可真心善。”
半夏辩道:“我们王妃难道就不心善?”
这人简直是杠精!红芍几欲吐血,合着自己说什么她都得抬杠?
两人正说时,徐宁扶着腰过来,“聊什么?”
她是没想到这两人无时无刻都能吵架,哪有那么多精力,难道真是吵出了感情?
半夏将原委一说,徐宁脸色便不太好看,二嫂为人是容易心软,可是,好心也是能干坏事的,原本大伙儿都喝糙米粥,一视同仁,不分彼此,吴王妃自己开小灶也是她的事,人家不会嫉恨权贵,可你这当着面加餐算怎么本事?人家远道而来一路饥寒交迫,心底那根弦早就崩到极限,只需要一点刺激,便会冷不丁炸裂开来。
不患寡而不患均。
徐宁但愿自己想多了,然而,等她想出门瞧瞧时,帐篷外已乱成一团,无数的饥民眼冒绿光冲向方才那对母女,意欲抢夺半块馒头,吴王妃死命拦阻也喝止不住,急得嗓子都快哑了。
亏得齐恒带来的府兵持着武器上前,才勉强控制住事态,饶是如此,方才也在推挤踩踏中伤了不少人,煮粥的大桶也被碰翻,滚水四溅,不免又是满地哀嚎。
吴王妃这下受惊不小,白着脸,再想不到一时心软会酿出这等事故。
徐宁虽也有些惊魂未定,却还是着人先送二嫂回去,吴王妃抓着她胳膊,“方才那小姑娘呢?”
若因她的缘故连累那孩子丧命,她罪过可就大了。
徐宁宽慰道:“放心,没事的。”
适才她看得清楚,那妇人牢牢将女儿护在臂弯里,以身为盾帮她抵御一切风霜。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难怪一口馒头都舍不得吃,全留给那小姑娘。
但愿母女俩个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齐恒交代府兵,将难民们严加看管起来即可,不许打杀,之后才回到徐宁身边,“你也回去罢。”
徐宁知道自己留下来反倒添乱,遂点点头,“你自己当心。”
出了这事,吴王必不肯背锅,指不定得栽赃到别人头上。
齐恒颔首,“我明白。”
所以他才会负责善后,到时候这些人都是证人。
殷殷嘱咐了几句,徐宁便乘车抄小路回家,杜氏听闻粥棚动乱,急得亦是坐立难安,见她平安归来方才安心,“早说了在家养胎多好,非要逞强!”
徐宁老实认错,是她太急于求成了,二嫂的事给了她一个很好教训,可见过分贪功也要不得。
杜氏本就心疼女儿,简单训斥两句,便叫人煮安神茶来。
“你还算好的,我听闻楚王妃更倒霉,连粥棚都被人夷为平地。”
徐宁讶道:“李凤娘?”
她月份比自己还浅呢,凑什么热闹。难道又是为了打擂台?
杜氏哪猜得着楚王妃心事,只听说那位用的是上等御田粳米,煮出来的粥汤色浅碧、格外香甜,可是僧多粥少,哪里够分的?这不,为了口腹之欲才打起来了。
徐宁:……很好,来了个更蠢的。
须知朝廷赈灾,向来只以温饱为限,所谓救急不救穷,人在饿急了的时候,能有点糙米麦麸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李凤娘为了出风头特意买来上等好米,难保不会有本地人士冒充饥民前去领取,贪小便宜从来屡见不鲜,能有多少进得难民嘴里?况且人性是最禁不起试探的,难民们喝惯了糙米粥,嘴里正觉寡淡,听说有如此珍馐,岂不蜂拥而至?
粥棚本就为临时搭建,用的也是最简易的木料,哪禁得起轮番冲撞,李凤娘这下可谓自讨苦吃——或许她也非刻意炫耀,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直接就把王府里库存的粮食拉来了,但,难道不会先问一声?徐宁也不知上哪买糙米,可她就会跟着两位嫂子学,这不妥妥当当的么。
徐宁道:“四嫂身子没事罢?”
杜氏摇头,当时情况那样混乱,很难说会否震动胎气,楚王府的人也奇怪,本该就近找个医馆请脉才是,她们倒好,直接把人给拉回去,倒不怕路上再出岔子?
徐宁心道,李凤娘这胎怀的还真特别,怕是个哪吒吧。
第103章 试验
施粥施得这般不顺, 几位皇子都上了请罪折子。安王妃那里虽然顺顺当当没出什么岔子,可安王身为皇长子,有义务管教诸兄弟, 他们犯错,自然也是他的疏失。
景德帝难得见到儿子们兄友弟恭, 却不料是在这种情况, 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法不责众,他也不能真个严惩, 只罚了每人两年俸禄拿来赈灾便是。
皇子们都有灰色收入,这点钱还真不放在眼里, 可老五倒霉,本是为了帮老二家的善后,怎的也要受罚?可见老二真没担当。
齐恒听完长兄一番噜噜苏苏,神色不改。他原以为大哥秉性老实, 其实并非如此,这不, 挑拨离间也挺熟练的么。
面子上,他对兄长们从无不敬之处, 只忠实地扮演一个无害小弟弟角色。反正, 他是不会主动踏入战场的, 等他们厮杀完, 自己再去洒扫,这般方才合算。
吴王妃怪不好意思的,抽空又给徐宁送了些补品来, 并询问那对母女情况, 她自己不敢亲自去看,生怕见到血淋淋的。
徐宁道:“小的还好, 为娘的有几处脊骨折损,怕是得静养数月。”
吴王妃大惊,“那怎么行?”
让人家住外头也不放心呀,何况是两个弱质女流,要么接回府里来罢?
徐宁道:“二嫂忘了,就因为你那半块馒头惹出的麻烦,如今你便请她们来,她们也不敢的。”
王府里富丽堂皇,规矩却多,人家升斗小民见了面便战战兢兢,未必适合养病。
吴王妃愁眉,“倒也是,或者我另外给医馆送些银子,让他们单独辟间净室,供那对母女暂住。”
这倒是个主意,徐宁未再反驳,可如今医馆也有些供不应求了——并非人力资源不足,京城居处,天子脚下,医馆药房还是挺多的,但也正因为这些人习惯了赚富人钱,如今要他们白白招待外地来的乞丐,哪个肯甘愿?
没有药材,没有大夫,景德帝也无计可施,太医院的人手差不多已经抽调完了,除了几个留在宫中当值的,那是应急必备不可或缺,然而面对源源不断的伤患,实在叫人焦头烂额。
齐恒又告诉徐宁,如今京城还多了个卖“仙丹”的行当,不知哪个观的道士,谎称遇仙,买些面粉浆糊搓成的丹丸,说是吃上一枚,可保终日所需,腹中再无饥馁,可气的竟有不少信之不疑的,有人吃了那仙丹,真个觉得周身发热,披发赤足在雪地里狂奔,蔚为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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