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姮姬跟方才的王芬姬一样心跌落谷底,犹如身处冰窖中。他待任何人都是颠扑不破的原则,不会对任何人破例。
“我很难受。”她辩解道。
不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她厌恶自己卑微伏低,索求欢好,为了求一两颗药生生把幼时玩伴卖进火坑。
她甚至想说不如你把我送入宫,我替王芬姬,即便一百个司马淮也不如他一人憎恨——但这么说定然会惹怒他。
郎灵寂深刻骨髓的温柔,专注地给予她更多的爱抚和亲吻,不动声色却让人心惊肉跳,熨平她体内躁动的情蛊。
“那你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这样,他时时刻刻能当她的解药。
“就不难受了。”
王姮姬失望,她宁愿吃那种药也不愿意呆在他身边,不愿像菟丝藤依赖他。
她只得自己吞下痛苦,她和皇帝其实是一样的人,同为傀儡,皇帝被门阀操纵朝政,她被迫统领门阀。表面高高在上,实则被压在五指山下。
王家子弟享受了贵族制的身份,便有义务为家族做贡献,维持门阀与皇室共治的局面,维持世世代代荣耀无比的“朱门”——她是,王芬姬是,在战场搏杀的二哥也是。人人都是政治联姻。
她虽然恨郎灵寂,但按伦理郎灵寂并未做错,他确实按当初契约上的诺言,步步为营,每一步为王氏谋划。
利益化身为沉重粗大的锁链,她有反哺家族的义务,所以她永远和离不了。
王姮姬不再想谈论王芬姬等人,只摔下一句话,“你起码保住她们的性命。”
郎灵寂道:“只要她们不自戕。”
王姮姬蔑然,唱反调,“你有半点良心么,已经快逼得她们自戕了。”
他扯唇轻呵。
王姮姬左思右想,心口沉沉堵得慌。王芬姬和王清姬的下场令她心有余悸,唇亡齿寒,感到深深的恐惧,道:
“如果我不是爹爹最喜欢的女儿,爹爹也没把铁指环给我,你不会娶我,也会无情把我送进宫,对吧?”
他的眼里天生只有利益。
郎灵寂先是一愣,随即笑了。
面对这个敏感的问题,他没有想象中的恼怒或据理力争,只道:“不会的,姮姮。”
王姮姬:“为什么?”
他给出很匪夷所思的理由,“因为你是王姮姬。”
不是因为她是家主,或别的什么,只因为她是王姮姬。
王姮姬疑道:“那又怎样?”
“你还不明白吗?”
他有种一种微妙的距离感,神色认真,声调微微一提,
“因为我既是你夫婿,也是你可信赖的娘家人啊。”
王家要送两个女儿入宫为妃的事不胫而走, 很快轰动朝野。
当年曹操为了控制汉献帝,送了自己的女儿入宫做皇后。如今琅琊王氏官无可加,封无可封, 王戢驰骋沙场, 郎灵寂随驾枢臣,将魔爪伸到后宫,怕是也想奉天子以令诸侯。
自古以来, 威胁皇帝最严重的三个因素:权臣、外戚、宦官,琅琊王氏一家就独独占了两者。
功劳之高, 权势之强, 号召力之大, 爵位之蝉联,让人不得不望而生畏。
司马淮知道琅琊王氏对自己进行了反制,那日的封赏,郎灵寂或许察觉到了什么, 才会冷不丁送两个王家女入宫。
张贵妃因为此事哭哭啼啼了好几日,哀毁骨立, 埋怨今后没活路了。
其实何止张贵妃, 司马淮亦头疼如裂,愁眉蹙额,忧心忡忡,头发也白了一根, 苦思冥想应对之法。
谁料王家这般卑鄙无耻, 直接给他塞女人, 还打着为皇室开枝散叶的幌子?
王戢是个习武的粗人, 断不会如此心思缜密,定然又是那位帝师的手笔。
司马淮眸子猩红, 骨节嘎嘎捏得作响,对郎灵寂的恨又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千不该万不该,他那日单独给王姮姬送那份封赏!
他总存着试探的心思,侥幸以为王姮姬能与他联系,暗中偷天换日。
实则王姮姬的环境水深火热,根本不知他给她送了封赏,被缠裹窠臼中,浮云蔽日,身不由己。
王家二女入宫之后,定会凭其高贵的地位横扫后宫、执掌中馈,成为王氏永不停休的眼线,监控他这皇帝的一举一动,哪怕夜晚睡觉时。
王氏俨然上蒙天子,下干朝政,送妃子入宫就是门阀为压制皇权耍的一个小把戏!
如果可以,司马淮当然要拒绝。
但他做不了主。
朝中文臣凋零殆尽,武将岑道风远远驻守在广州,远水解不了近渴,司马淮手中并无硬手腕堪与琅琊王氏抗衡。
满朝门阀出身的官员皆是王氏拥趸,王氏的决定对于贵族官员来说胜于圣旨,无条件赞同。
琅琊王氏送女入宫的理由充分,他后位空悬,膝下无子,后宫寥寥没几位嫔妃,正是纳娶新妃时,为了皇嗣延绵大多数文官持赞成态度。
司马淮本人的精神有些恍惚,陷入一种惭愧又上瘾的奇怪状态中。
自从那夜首次做了那场梦后,司马淮仿佛开了荤,这几日一发不可收拾与她交缠,夜夜相会,他经常夜半无声深喘,浑身发麻,大汗淋漓,然后叫水……
后宫,司马淮逐渐减少了翻牌次数,心里只惦记着梦中的人。
他很耻于这样的行径,偷偷摸摸,但内心的欲望被压抑得极其痛苦,越是战战兢兢,越男意昏昏,喉间吞咽燥意。
说实话他很心疼王姮姬,她丈夫对她并不好,也不珍惜她,夫妻淡漠如冰,她被绑在一段泥泞的婚姻中苦苦挣扎。
从前文砚之在时,王姮姬费了很大的劲儿解蛊,最大愿望就是和郎灵寂退婚,兜兜转转,她还是嫁给了郎灵寂。
司马淮回想从前在清谈会的时光,他,文砚之,郑蘅,多么潇洒快意。
如今文砚之死了,王姮姬嫁了,他在摇摇欲坠的皇位上如同孤家寡人。
司马淮无奈颓废着。
他虽穿着龙袍,却不上那一身黑衣的权臣更有权力,能获得豪门的支持。
门阀干政自古无之,偏偏降临在他主政的时候,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他有些后悔,沾染那个春..梦。
他不能坐受废辱。
唯有死死捏着的文砚之留下的解药药方,关键时刻作为最后的杀手锏。
王宅,王姮姬在妆镜前梳妆打扮,一缕一缕拢着乌黑油亮似瀑的头发。
铜黄的妆镜映出她的面孔,茜红色的口脂和点翠妆,显得有几分妖冶。
随后,她穿上厚重的命妇吉服,头戴凤冠,群襦加蔽膝,仪态又变得庄严肃穆。雍容好贵,死气沉沉。
郎灵寂微微躬身,凝视镜中的她,轻轻道:“记住,办完了事就回来,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要在皇宫逗留。”
王姮姬疲倦,反感,“你既然放心不下,随便找个人就是了,何必让我亲自送她们入宫,还条条框框这么多规矩。”
他一个略显冰冷的笑,斯斯文文地剐了下她的鬓,“因为你是家主啊,有些场面不得不家主出面,我又没囚禁你。”
王姮姬深深阖上了眼,奚诮,“我是家主吗,有我这么窝囊的家主?没囚禁,你什么时候放过我自由,我就是你玩弄朝政的一只玩偶,你从不在意我的感受。”
尤其此刻这般对镜梳头,她光鲜亮丽的发髻任他抚弄着,搓捻揉圆,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她因为情蛊的牵制必须言听计从,白日黑夜都在他的手掌心中。
“姮姮,你才是雇主,”他柔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她表达忠诚,“王太尉的遗训是让我好好辅佐你们兄妹俩,扬名显亲,光耀门楣,所以你要尽量相信我,配合我,不要被旁人的蝇头小利迷惑。”
即便逼不得已暂时限制她都自由,那也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龙椅上那位深不可测的帝王蠢蠢欲动,谁知道藏着什么龌龊的把戏,上演君夺臣妻的戏码。
除了他,当世再无第二人如此掏心掏肺地对待琅琊王氏,呕心沥血谋划,坚定不移地帮她振兴家族,护着她。
王姮姬似乎嗅到了什么,跟皇帝有关,仰头问:“后宫发生变故了吗?”
他隐晦道:“感觉。但不确定。”
王姮姬心里略有惶然,他对政治的感触精准而细腻,每每他察觉到的苗头,都不会空穴来风——皇帝要对王氏下手了。
或者对她。
她一时无话,不知怎么评价这件事。
慵懒靠在他怀中,任由寒山月夜的香气将她浸透,“配合可以,但你偏要这么残忍,让我亲手把姊妹送到宫里去。”
郎灵寂道,“宫里又不是火坑。”
她眉心一蹙,“可七姐已有了心上人,彼此相爱。”
他理所当然道:“我不是许她未婚夫锦绣前程了吗?这补偿足够了。”
王姮姬暗奚,锦绣前程哪里等同于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似的只顾利益,全无人情味。
她和文砚之当初便是被他硬生生拆散的。文砚之饮下一杯毒酒,七窍流血,死时满含泪水,被他活活逼死了。
“你怕是看不得别人幸福,心理阴暗,卑鄙无耻,拆散别人有瘾。”
或许提起旧事,她讽刺的话分外留情,“别人有了心上人,你就……”
郎灵寂冷淡地截断,“够了。”
王姮姬被呛了下,唇珠一颤。
后知后觉她越界了,前世每每不耐烦时,他就是这种蔑视的口气。
她内心这么想可以,怎能明目张胆说出来呢?他们远远没熟到那个地步。
王姮姬觑了眼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说漏了,略略后悔,自顾自说了些话打圆场。半晌,两人依旧是一片死寂。
道歉是难以启齿的,顿了顿,她也没找到什么更好的话语打破沉默。
眼下依偎的姿势过于亲密了,他一直有洁癖。王姮姬耸了耸肩,不自在地拉开距离,带着尴尬,脱离他的怀抱。
郎灵寂却敏感地察觉到,比她更快地倏然圈紧了她,几乎出于下意识。
王姮姬被他勒住,脱离的动作骤然停止,顿感一阵窒息,难受地呃了声。
她想怒而质问他,被他温凉的怀抱密不透风围住,忍不住溢出一丝吟。
“你的心上人曾经是,”郎灵寂深吸了口气,将她牢牢圈在怀中,晦黯的声线糅杂几分不明情感,“我……”
音量低得模糊难辨,情绪汹涌压抑。
说到一半,他停止了。
他不是很喜欢谈及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或许因为他不是她的心上人,感同身受,他分外厌恶这些情情爱爱的。
郎灵寂顿了顿, 清咳了两声,揭过此节,继续方才那个话头:“好了,别说没意义的废话了,给你三个时辰进宫。”
王姮姬莫名其妙。
到底谁在说无意义的废话?
盘算着时光,去皇宫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一个时辰,剩下时间还要拜谒皇帝、行妃位的册封礼,实在促狭。
“你没权力框死我的时间,我才是王家家主,”她亦不提方才的事,用公事的口吻道,“……如果我回不来怎么办?”
他不会荒谬地疑心她借此机会跑了吧,明知道,她不可能离家出走。
别的可以割舍,她蛊瘾已深,情蛊时时刻刻操控她的精神,让她像个病人。
郎灵寂面容温淡,“那你二哥会去皇宫救你,是皇帝蓄意扣留了你。”
王姮姬凛然:“司马淮不敢,除非他疯了,公然与琅琊王氏为敌。”
郎灵寂条理清晰地反驳:“任何时候都不要被别人的外表迷惑,谁知道庙堂之上那群衣冠楚楚的人内心藏着什么龌龊。”
他话似乎另有所指。
忽然送两个王家女进宫,绝不仅仅监视皇帝、争宠后宫那么简单。他在皇宫有无数眼线,何必画蛇添足地送王芬姬和王清姬过去?
唯一的可能,是为了钓出……
又是一场隐秘的合谋。
王姮姬默契地沉默下来,她不愿助纣为虐,但别无选择。
她和他暗中配合了数次,恰如那次杀了许昭容一样,他的决定她会帮他,她的决定他也会无条件帮她。
“嗯——”
她起身,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准备去完成他的任务,“那我走了。”
郎灵寂尚沉浸在情绪中。
王姮姬平静中透着一股压抑,明明很渴望外界,装得矜持自守。
好像劳役的犯人终于有机会放风,即便片刻能呼吸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她格外珍惜三个时辰的外出,分分刻刻稀罕着,话里话外想早些出门。
三个时辰很长,香燃了一把了。
郎灵寂从她的神色中看穿想法,道:“姮姮,这次是让你送别人的。”
王姮姬扭头,似不解其意。
他道,“不是让你葬送自己的。”
王姮姬肃然质问,“什么意思?”
他那双洞悉世故的眼睛,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现在是他的奴隶,在情蛊的效用下帮他做事。
他既敢放她单独入宫去见司马淮,那么便做好了万全准备,应对她所有可能的背叛。
王姮姬挣扎片刻,心照不宣,诺道:“你放心。”
王姮姬打扮完毕,拖着沉甸甸的裙摆,和郎灵寂一道到外厅去。
盛装打扮好的王芬姬和王清姬已经准备就绪了,王清姬面带泪痕,王芬姬则已彻麻木了,神思不属地呆滞着。
一夜之间锦绣人生被无情碾压为齑粉,换了谁谁都得怨恨。
王戢见了王姮姬,嘱咐道:“九妹,你作为王氏家主,送你两位姐姐到皇宫去觐见陛下,向陛下陈述我王氏为皇家子嗣延绵的一片苦心,二哥会在宫门外等你。”
王姮姬清隽道:“二哥,我知道。”
她指根戴着灿然的家主戒指,转头看向两个姊妹,欲开口搭话。
王芬姬眼角一斜,满怀怨毒地瞪她,双唇死死抿成了直线。王清姬亦垂着头,俨然一副不配合的模样。
王姮姬哑然,淡淡扯了扯唇。
她算是彻底把这两个姐妹得罪了。
但无所谓,用不着责怨谁,谁的人生都这么充满了悲剧性。若跟她交换一下人生,王芬姬恐怕会更加怨恨。
是啊,宫里又不是火坑,比这死气沉闷的大宅好多了,逃离家族的桎梏。
三位王家贵女先后上了三顶轿。
王姮姬的家主轿子自然是最奢华最靠前的,前后随行的仆人也最多,其余两顶则并列在后,分别为天子贵妃。
皇宫壮丽巍峨,朱红色的建筑傲然屹立,富丽堂皇,晨曦太阳的万丈金光像烟花一样爆开,把树梢都点亮。
宽广雄浑的御道,厚重的地砖,无处不昭示着皇家气象,这座衣冠南渡后在此已风雨屹立了几十年的帝王宫阙。
王姮姬曾来过这里几次,每次皆有郎灵寂在旁陪。今日单独一人,骤然间脱了束缚,仿佛能凭己自由自在地选择。
可她心情很沉重,恣意不起来。
礼部负责迎接的官员第一次见到王姮姬,倒吸了口气——王氏家主果然如外界传闻那般,是个美丽柔弱的年轻姑娘。
官员深知她是琅琊王氏的家主,地位尊贵,肃然起敬,一路领着她从前朝男性官员上朝的官道直抵太极殿,觐见陛下。
太极殿却房门紧闭。
好巧不巧,陛下本已穿好了朝服准备召见王氏家主,因昨夜洗凉水澡犯了胃寒的毛病,疼痛难忍,太医正在为其紧急医治。
凉水澡。
……秋色寒凉,这个天气洗凉水澡本身就很诡异。
介于陛下的私癖,王姮姬身为臣妇不便多问,只点点头。
传旨的内侍生怕怠慢了王氏家主,道:“侧殿备好了瓜果和茶水,家主可暂时移步休息,陛下龙体好一些立即便来!”
王姮姬倒是没什么,等等就等等,王芬姬和王清姬二人却是难堪。
今日是王芬姬和王清姬第一次进宫,相当于新婚之日。陛下称病未曾相迎,摆明了不满琅琊王氏,不满她们这两个妃子,羞辱人的意味十分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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