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妃泪水涔涔,“我白白养育了他这么多年,事事为他谋划打算,他合该奉养于我!凭什么要离开建康。”
许大人怒气又起, “你不走, 你觉得郎灵寂会牺牲掉王姮姬吗?那女子他经营了那么久, 现在就是手中一颗王牌棋子, 内可控制琅琊王氏,外可借她的名义举兵向阙, 好不容易将钝刀凭心意打磨出了锋芒,怎可能随便放手?无知妇人,不懂朝政!”
许太妃一噎,无言以对,她确实半分不懂朝政的勾心斗角。
“他就是被王家女子勾走了魂儿,若纳了昭容为妾,清醒清醒,定然……”
许大人打断道:“你不说这还好,一说老夫更羞得五体投地!你竟然糊涂到自毁名节,弄个瘦马在正经人家的庭院中招摇,老夫见了都想将你们轰出去!”
许太妃委屈,“什么瘦马不瘦马的,兄长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昭容是咱们的侄女,小时候被拐子拐了才沦落风尘,甚是可怜,她父母临死前将她托付给我,我得对她负责才行。”
许大人不为所动,严肃道:“我警告你,若回转许氏,绝不能带着那瘦马玷污门户!否则我许家与你断绝关系。”
许太妃暗自伤心,见兄长态度强硬,只得暂时略过此节不谈,
“那郎灵寂与王姮姬和离,有希望吗?”
若郎灵寂与王姮姬和离了,诸事肯定会好起来的。
“有个屁希望。”许大人道,“那女子看似荣华富贵,实则今生被拴死了。你不用记恨她,替她默哀吧。”
殊不知荣华富贵是万重枷锁。
王姮姬,皇帝……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过是森森白骨,行尸走肉,散发着骸朽的味道,四肢穿着无形的傀儡线,受人支使。
他们看似活着,实则早就死了。无形的手将喉舌扼住,命门被锁,即便萌生了离开的念头,哪里离开得了。
许太妃永远不懂荣华富贵如何是束缚了,如果是她,她愿意要这束缚。
混迹官场多年的许大人叹息了声,权力漩涡如危险的游戏,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满盘皆输,莫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建康花花世界迷人眼,何苦留恋!”
为了许氏的前程,许太妃这个婆母最终向王姮姬低头,登门道歉。
许大人亦随行在侧,携带礼物,好言好语地给琅琊王氏新任女家主赔礼。
世人崇尚孝道,《孔雀东南飞》戏里的焦仲卿和刘兰芝被婆母逼得双双殉情,似许太妃这般低声下气求儿媳原谅的,实为太阳底下惊天动地的头一遭。
无论多么倒反天罡的事,放到琅琊王氏都是合理的。王家足够强大,有一套自我运行的法则,旁人必须遵守。
王姮姬容不下许家姨侄俩,准备叫人在建康城外的远郊踅摸着房子,远远地打发走,眼不见心不烦。凭许家的门户想在乌衣巷购置房屋,实属痴心妄想。
至此,卖地之事告一段落。
远在江州军营中王戢听闻了此事,写信关怀九妹,一并向郎灵寂道谢。
王戢在信中说,九妹和雪堂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关系不能老紧绷着。这次郎灵寂撇弃继母,倒戈向王家,九妹于情于理都该表示感激,否则伤了人家的心,日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王戢比较直接,带有说教意味。
事实上王戢做事不会弯弯绕,心里有什么,就直接对九妹说什么。
若在无忧无虑的闺中,王姮姬定然会恼羞成怒地撕掉王戢的信,嗔他胳膊肘往外拐,净说些大道理。
然她在短短半年内先经历了丧父之痛,送走至爱,又登临家主之位,内心饱经风霜逐渐变得成熟。对于王戢训诫化的来信,也能理智分析利弊了。
冯嬷嬷道:“二公子说得是,姑爷虽平日寡情些,内心到底向着小姐的。婆媳之间的矛盾自古有之,儿子多半向着母亲,而姑爷收拾起许家来却干净利落,半分没手软,全全为咱琅琊王氏考虑。”
桃枝道:“多亏了姑爷给您上的药,小姐您脸上的浮肿全好了。”
桃干也道:“奴婢那日去送茶点,无意中听见那黑心肠的许媪夸赞那瘦马美貌,劝姑爷纳妾,姑爷非但不为所动,反而要将那瘦马嫁出去,真是出气!”
王姮姬支颐扫着信笺的内容,无半点兴致,这是一项公事,按理得做。
前世她送过他许多东西,什么香囊玉佩无不蕴含巧思,今生却丧失了心气。
冯嬷嬷认为:“礼轻情意重,无论贵贱,只要是小姐进亲自动手做的,便承载着心意,暖姑爷的心。”
可惜她们小姐喝了情蛊,身子坏了,今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剪刀、彩纸、棉线球、长燃灯芯都摆在了桌上,桃枝桃干等人辅助,王姮姬制作一个象征吉祥福气的灯笼。
如今大雪漫天,夜路不好走,灯笼正好映亮雪夜漆黑之路,带来光明。
虽然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却最实用,随手携带的物件更能增进感情。
“姑爷上下朝天还黑,正好拿着。”
主仆几人忙里忙外地做着灯笼,通体透明的玉石玛瑙将被贴在灯笼外,给这一件油纸糊的物件增添贵气。
王姮姬一开始兴致颓颓不情不愿,后被冯嬷嬷带得渐入佳境,忘记了做灯笼的目的,纯纯和桃枝桃干几个沉浸在动手做精细物件的单纯快乐中。
桃枝她们几个年轻小姑娘嘻嘻哈哈,王姮姬唇间也不由得荡漾着几分笑,来回调整灯笼的骨架,试探灯笼的防火性。
“小姐再写几句祈福的话吧。”
冯嬷嬷提议,毕竟这是谢礼,嘴甜点没什么的,姑爷见了肯定动容。
夫妻俩感情一好,小姐不用受罪,家族也兴旺,日子便红火起来了。
王姮姬书法极好。
她作为名门培养出来的贵女,骑射,书法,琴技,都是一等一的。
正是王氏善书法,谢氏善诗词。
她得到过先祖王廙、王羲之等人遗作真迹的熏陶,字既有形又有骨。
她写了个“宜室宜家”四字。
——原封不动从当初婚契词里抄的,字虽写得好,很难说不透着敷衍。
冯嬷嬷皱眉,待要催她多写两句漂亮话,王姮姬却扔了笔不肯了。
她做灯笼的兴致渐渐熄灭,郁郁寡欢,意识到灯笼即将送给谁。
墨迹敷衍地挂在灯笼上,只好这样。
缺了两句小姐的祝福词,灯笼整体还算美轮美奂的,像一颗硕大的星星从遥远的银河降落在地面。
礼物送到了书房。
书房依旧灯火煴煴着。
郎灵寂伏案正对着满桌公文,收到这只灯笼时,微微有些惊讶。
冯嬷嬷殷勤:“小姐感激您的恩德,特意为您做的礼物,弄了一整天呢。”
郎灵寂摊开挂在上面的纸条,隽秀的几个隶字跃然,写着宜室宜家。
“谢谢。”
冯嬷嬷道:“小姐知道您心里向着她,怕您上下朝黑着,小小的灯笼,给您照点亮,却笨口拙舌地不会写祝福的话。”
郎灵寂颔首,“有心。”
冯嬷嬷观察了几眼姑爷的神色,心满意足地退下了,临走又喋喋不休地转达了几句小姐的关怀之语。
书房内,郎灵寂摇曳着那灯笼的流速,带着冷静而细腻的情感,留恋半晌,随即冰凉地丢进炭火盆里烧了。
真无聊。
她有病吧,做这种废物玩意。
灯笼,他还缺灯笼么。
炭火很快将纸灯笼吞噬殆尽,留下焦糊的边缘,残损地在火影中挣扎。
郎灵寂瞥见桌案几枚下午许昭容绣来的香囊,顺便丢里烧了。
物件就是物件,无论谁做,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意义的,别无两样。
他始终对事不对人,襄助的是琅琊王氏,是主母的身份,却不是王姮姬这个人。
合作关系而已,别太上头,别因为这点互助就滋生感情了。
他黑色的眸中倒影着孤寂的火光,跳跃狰动,只似深深的渊。
暖棚里,几颗甘棠小树发了芽。
时处隆冬,寒冬如冥地,松雪飘寒。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梅雪都清绝。
许太妃本来病着,被地皮的这件事打击得不轻,缩在屋子里躺着,奄奄吊着气,再也没法出来碍眼了。
这件事就这样被解决了,没费什么力气,悄无声息的,仿佛本该这样。
王姮姬乘马车往当年获得吕虔之佩刀的宅邸看了看,那里只是一片普通的宅邸,寂静寥落,阴森森的毫无生气。
先祖得赠予佩刀时,曾预言这把刀只有三公才能佩戴,否则反累其害。如今的王氏已远远不是琅琊郡孝友村的小宅院的,门第之高,天下人望尘莫及。
时殊月异,早已不复当初。
就像她们琅琊王氏起源地孝友村连同王右军的洗墨池,更多的变成了一种缅怀的遗迹,没有实际价值了。
无论多么坚固的东西,终将被时光抹平化为虚无。她和许太妃抢来抢去的,只是一片荒瘠僻静之地。
但能保住这处宅子,很好。
天日明净,都无纤翳,乳白色的雪幕覆盖了漫山遍野,露冷风高。
远方的远方朦胧的太阳,像个符号,融化不了冬日的冰雪,传递不了暖。
王姮姬在王家别院中转了一圈,索然无获。这里常年无人居住,稍微动弹就尘灰漫天,檐角轻微的蛛网让人有种时光冻结的错觉,古旧而苍凉。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在屋檐下。
郎灵寂撑着伞,静谧在她身侧。
他藐视着那些冰雪,也藐视着她,神色似灰烬和霜,像杳然于世之人。
“满意了?”
王姮姬没回答,只一个气音,
“嗯。”
“以后有什么话直接和我说。”
拐弯抹角地在床榻上哭,既丢人又没必要,引得彼此双方的误会。
“猜来猜去的,彼此都累。”
她道,“跟你说,你就会答应?”
郎灵寂道:“能力范围的合理要求。”
王姮姬鄙夷,泛泛空谈,言不由衷,宛若望梅止渴,用些好听话迷惑人。
“我以为你会向着许太妃,她毕竟是你的继母,又有你的红颜知己在侧。”
他眸中反射着细碎雪光,“我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王姮姬懒得追究,深深晓得他们只是僵硬的合作关系,为了共同的利益才聚在一起,不涉及过多的情感牵扯。
一根绳上的蚂蚱,同样溺水,同样在窘境中挣扎,一只蚂蚱能对蚂蚱生出什么感情,奔命还来不及。
今生他没和许昭容配成双,是时机未到,缘分未到,但这两个狗男女注定要滚到一张榻上去的,和前世一样。
昨晚那只灯笼,实多此一举了。
“你肯帮着我家就好。”
她语气微沉。
郎灵寂,“我当然帮你,帮王氏。”
淮水尽,王氏绝。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日里,王氏都会是华夏首望,承载豪门的荣光。
人的生命尽头都会下一场雪,坟丘有一棵锤垂头丧气的梅花树,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一切,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但在此之前,他们会纠缠在一起,呼吸相连,命运相关,用白纸黑字的契约绑定,度过反复无常的人间四季。
王姮姬倚在他的颈窝之间,观赏着簌簌落下的大雪,烟灰色蒙蒙的天空。
没有必要感激,这是她用身体和契约换来的庇护,照单收下便是。
她用一纸契约拴住了他的政治前途,让他今生今世只能为琅琊王氏做事。
他同样在她身上种下了情蛊,用爱的规训,温柔,暴力,使她屈服顺从。
他们互为彼此的奴隶。
明明一放手彼此都能获得自由,偏偏为了人世间的浮云名利相互折磨着。
冬雪茫茫。
一年过去了。
只是不知在夏日死去的文砚之,如今坟头也白皑皑的吗?
往常她们都会歇斯底里地闹,如今却没动静, 静得有几分异常。
王姮姬查探之下, 才知许太妃的风寒一直没好,许昭容侍奉在侧也染了病。许昭容病情还比许太妃严重些,咳嗽不止, 额头烧得烫手。
王姮姬命大夫过去治疗,务必留着口气, 当然也不用留太多的气, 留一口, 别死在琅琊王氏就行。
救人归救人,她将这二人逐出王家的计划照常执行。
王氏大夫有妙手回春的本领,几日,这二人病情便有所好转。
许太妃率先恢复气力, 许昭容也痊可了,但仍病歪歪赖在榻上, 弱如西子胜三分, 蓄意装可怜。
不用说,等着郎灵寂怜惜呢。
王姮姬冷瞥着,琢磨着如何将这对狗男女凑到一起,打包逐出琅琊王氏。
许昭容这次风寒, 郎灵寂不知暗地里送了多少药, 探望了多少次。
午后, 郎灵寂传来小信。
小信是从中书监发出的, 信笺用的是中枢官方的纸,写的却是些荒谬的话。
——他问她是否将下一次的同房提前。
因为他行将前往江州, 襄助王戢与流民帅最后的对决,战况复杂,牺牲频发,恐怕次月十五赶不回来。
考虑到契约和规则,如果进行累积,到时她又推三阻四说承受不了。
那么日期相对提前,对彼此都好。
王姮姬烦躁阖上信笺,“就不能取消吗?”
送信的内侍俛首。
他们没权看信笺的内容。
王姮姬将信笺掐皱,真有他的,明目张胆用中枢的官纸写这些歪念。
她不答应。短短几日前她刚承受了两次的痛楚,此刻双腿犹在轻颤。
“免谈。”
咬牙从齿缝之间溢出。
内侍转身恭敬告辞,原封不动将这二字回禀。王姮姬杏眸恹恹耷拉着,思忖片刻,叫道“站住。”
内侍停住,“主母还有何吩咐?”
“蠢材,休要这么回禀。”
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吸了口气,“……他还说什么?”
内侍犹豫了下,将第二封信笺双手奉上。中书监大人言先送第一封信笺,若主母态度可谈,再送上二信。
王姮姬拆开看了看追加的内容,支颐片刻妥协道,“嗯,这才可以。”
内侍告退。
王姮姬独自折着那两封小信,郎灵寂最近来得频繁,令她有点吃不消。
前世半年都没有一次的事,近来他却守着日期,每月可丁可卯地过来。
幸亏她喝了情蛊身子毁了,否则意外怀有身孕,更加会苦恼。
晚间席地对坐饮茶。
郎灵寂不疾不徐持着一莲瓣盏,放于唇下吹凉,茶水中百茎素兰于雪涛并泻,清节之士不染官场俗气。
王姮姬亦饮着茶,味淡得很。
“怎么想起做灯笼?”
他忽然问。
王姮姬一怔,才想起昨晚的事,道,“桃枝她们随便做着玩的。”
他啜了口茶,哂道:“不,你做的,你的技艺一向这么差。”
王姮姬沉了沉嘴角。
她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确实没跟他的许昭容一样体验过人间疾苦。
她君子六艺皆样样精通,唯独手工差了些。前世她给他做的那些小东西歪歪扭扭的,跟许昭容的绣活儿没法比。
“小玩意没什么用,我和桃枝她们闲着,正巧有一些彩油纸和藤条。”
郎灵寂颔首,“确实没什么用。”
王姮姬默默瞪他一眼。
他笑了,指骨微屈叩过扶手,一片柔和浅淡的神色,心情并不算太差。
今日不是十五,两人却坐在一起,怪怪的。成婚半年以来,他们在非十五的日子一般是不见面的,今日打破了惯例。
王姮姬忍不住问,“你信笺上说的话是真的?”
郎灵寂淡淡,“哪句。”
信笺上说下个月的同房提前到今日,但毕竟过于频繁了,作为补偿下下个月的同房将被取消,算是额外福报。
王姮姬看了追加条件才同意,毕竟熬过了今天,她将获得两个半月的清净时日。
具体来说,今日是十二月十九,距离十五那夜的花开二度才过去了四天。
但他们今夜就再次同房,透支一月十五的,二月十五作为补偿被取消。今夜拜拜后,下次见面便是来年开春的三月十五了。
“你要说话算话。”
郎灵寂漫唔了声,两个半月不见确实太久了。可今日他想要她,白天的时候就控制不住在思念她。他以前觉得那事可有可无,现在有些食髓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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