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拿到了铁证后,将王绍流放外地,并勒令其永不许归京。
其余几个被劾奏的王氏子弟亦得到了或轻或重的惩罚,贬谪免官者大有人在。
从前王太尉康健时,武有王戢在外征战沙场,文有郎灵寂在内运筹帷幄,文成武德,整个王家宛若被罩在一层坚不可摧的保护罩中,任风雨摧残纹丝不动。
而现在祸起萧墙破金汤,王家与郎灵寂的婚事取消,坚不可摧的保护罩千疮百孔,来自于帝室的毒箭便如流星嗖嗖射来,每一箭都给王氏深重的打击。
王氏新的盟友司马玖是尊贵的皇太弟,为人拘泥犹豫,端端是个墙头草,哪方强大就押注哪一方。
琅琊王氏陷入了政治漩涡中,或许,将迎来家牒上有史以来最危险的一页。
如今的天下大势处在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中,一触即碎。
王章病入膏肓,王家暂时由王戢主事。
王戢见五弟被流放,急得火冒三丈,恨得牙根痒痒,但王氏家训有云: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不登基为帝。
王戢再恨也只能忍,不能直接将龙椅上的司马淮拉下来。他刚刚开始征战,兵力还很弱小,不足以夺取天下。
郎灵寂当初给出的建议是,先夺取长江的门户江州,再以江州为基地,依次夺取荆州、湘州、交州等六州,向北驱逐匈奴,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可因为九妹的退婚,郎灵寂不在了。
王戢为自己不能妥善保护家人而深深羞愧,毅然决然入宫求见陛下。
他带着自己江州的战功,以及名单上牺牲王氏子弟的名字,求陛下收回成命,与门阀和平相处。
王戢骨头硬,皇帝不肯见,他便在太极殿前顶着烈日足足跪了三个时辰,跪得汗水顺着遒劲的肌肉往下流,依旧腰板直挺,铿锵然面不改色。
内侍看不下去,劝道:“王将军,您先回去吧,这会儿新任太常博士大人正在里面,陛下是不会见您的。”
王戢鄙然蔑视:“太常博士,一介寒门,奸佞惑主的小人!”
说着双手抱拳,朝太极殿朗声喊道:“陛下!我琅琊王氏有辅佐您的先祖南渡之功,平南方士族、平苏峻之乱,一心一意支持您的先祖!先祖皇帝践祚时,曾邀我琅琊王氏共升龙床。如今,您违拗祖训,屡屡听信奸佞小人,打压正直的臣子,是置国家朝廷于不顾吗?”
他中气十足,瓮声瓮气,长风浩荡,一番慷慨的喊话下来震得太极殿屋瓦上的尘埃都滑落下来,耳膜阵痛。
这番看似大逆不道的责问,以臣子之身质问君王,也就只有民间童谣“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才敢做出来。
奇怪的是,王戢的逆反言论并未引起其他世家大族群臣的诛伐,相反许多人支持他,跟他一块下跪。
琅琊王氏是士族之首,王氏的利益代表了所有士族的利益。大家谁都不想要科举考试制,谁都不想皇帝独揽大权,破坏了“世家与皇帝共天下”的格局。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诛杀奸佞小人!!”
群臣声声。
太极殿中的皇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俨然被扣上“违拗祖训的”高帽子。
然任凭重臣如何规劝央求,皇帝依旧不改初衷,心似铁石。
众人清楚,王绍此番被流放,就是被那个新任太常博士构陷了。若非此人蛊惑,素来憨痴的皇帝如何做出这番盛气凌人的举动?
新任太常博士,当真该死。
襄城公主见夫君被烈日晒得黢黑,喊得喉咙冒烟,怜惜不已。
她为王戢擦汗,见他的皮肤都被晒伤了,整个人腾腾蒸着热气,前些日在战场刚愈合的伤口浑然欲崩裂开。
“本宫陪你一起!”
王戢立时阻拦,不容置疑地将她推走,道:“夫人,不可!你金枝玉叶,娇嫩肌肤,如何受得了日晒之苦?快快到阴凉处去,为夫在家中地窖为你准备了冰块和冰酪,请自行享用!”
襄城公主更加舍不得走,“莫如夫君先回去,再慢慢为五弟求情?流放岭南也不是什么大罪,使些手段将五弟调回来。”
王戢铮然摇头,“今日无论如何得求陛下赦免五弟。”
老五王绍一人的事是小,王氏全族是大。一旦撕开了处罚琅琊王氏的先例,后面的王氏子弟便会如下饺子一般挨个被惩罚,谁也跑不了。
到那时,岂非百世公卿,一朝而坠?
唇亡齿寒,任由他们拉下五弟去,王氏全族都得倒霉。
“夫人!你金枝玉叶,莫要再为我担心,速速回吧!晚上为夫再向夫人请罪,帮夫人卸钗环。”
襄城公主心里急,苦劝王戢不动,一咬牙去了太极殿与司马淮当面对质。
她以皇姐的身份进入,侍卫自然不敢阻拦,“陛下!本宫要见陛下!”
殿内,司马淮正在龙椅上与一人议事,闻公主忽然闯入,两者皆始料未及。
司马淮急道:“皇姊,没有朕的传召私闯御殿,您这是做什么?”
襄城公主怒意四溢,“陛下,您为何听信谗言针对琅琊王氏,污蔑忠心耿耿的臣子,本宫倒要看看罪魁祸首是谁,胆敢蛊惑了您……!”
随即看见了太常博士。
那人青衫博带,文质彬彬,手持卷牍与毛笔,面目极为熟悉。
襄城公主惊呆了。
那挑起一切争端、对抗门阀的太常博士,竟是九妹的寒门新婿……文砚之。
王家老五王绍——此次被弹劾的核心对象,早就知道文砚之是新任太常博士。
此寒门子心怀不轨,鬼鬼祟祟,一开始勾搭九妹就藏着预谋。爹爹病重,这人果然出仕,仗着皇帝的庇护,狠狠地构陷琅琊王氏。
可惜了爹爹对他的宽容与恩德,力排众议,将家里最宝贵的九妹嫁给她。
王绍之前虽爱在花柳巷子混迹,但世家子弟的通病,算不得什么大毛病。
抓住此由头便上纲上线,将他流放去岭南,皇帝摆明了针对琅琊王氏。
王绍怒不可遏。
他不仅是一个好色成性的纨绔子弟,更一个爱耍下三滥的纨绔。
之前有人传谣言污蔑九妹和文砚之有染时,他就曾拔过造谣者的舌头。
如今九妹遭此寒门玩弄背叛,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自己被流放倒没什么,但是为了九妹,豁得出去一切。
王绍秘令手下死士找出文砚之的家人来,准备用其威胁,釜底抽薪。看看新任太常博士的骨头硬,还是爹亲娘老子的脖子硬。
手下禀告文砚之无父无母,家中一贫如洗,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婆婆,常年以卖药为生。
王绍遂准备带人绑了文婆婆,若文砚之就此退出仕途,迷途知返,便相安无事,否则拿文婆婆开刀。
没想到刚顺藤摸瓜找到文家破烂的茅屋,便目睹了一起惨烈的凶杀案。
茅屋内飘荡着血腥气。
门板子四敞大开着,一片狼藉。
文婆婆僵挺挺地倒在血泊中,瞳孔涣散,杀手的长剑滴答淌着猩红的血。
药材纸张混乱地散落一地。
触目惊心。
两个黑影杀手站在逆光处,持着长剑,瞧不清面容。杀了人之后,他们还守株待兔,迟迟不肯走,似乎等什么人。
从对方谈话的只言片语中,只知道他们奉了主人的命令行事。
追杀两个人。
——世上两个精通蛊术解法的人。
文婆婆算一个。
另一个……
文家养的那只白狐狸在院中打盹,鸡鸭在啄虫。杀手持剑在房檐下,只精准地杀文婆婆,其余生灵不碰半分。
琅琊王氏贵女遭情蛊控制,被这两个人治好了,文砚之和他婆婆管了不该管的闲事。
这并不是一场灭门,只是一场私人精准的谋杀,唯要名单上人的命。与其它飞禽走兽无关,文家篱笆里的花草甚至都种得好好的。
王绍躲在门扉之后,勒令随从不准出声,隐约猜到了杀手的“主人”是谁。
这半年来九妹一直诉说着身体不适,怀疑遭到了毒害,可看了无数大夫也诊不出什么来。
原来是蛊毒!
王绍心惊肉跳,死死捂嘴嘴巴,手臂上青筋暴起,被欺骗的滔天怒火似乎要把全身焚为灰烬,内心暴怒如雷。
没想到,没想到。
她琅琊王氏的掌上明珠!
那人怎么敢的,怎么敢的?敢给他的九妹下情蛊?
王绍得此大秘,心脏咚咚跳,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在逆流,忍无可忍,发了细微的一声。
杀手们的耳力何等敏锐,瞬间察觉,回头朝这边投来凶煞的寒光。
剑光森森。
“谁?”
七月最后一日,王家老五王绍意外身死。死得很干净,心脏被利器一线穿过,只留下薄如纸张的细微伤口。
他双目犹自微微睁着,露出愤怒震惊的神色,像临死前察觉了什么秘密,但再也来不及说了。
王氏满门,低糜悲伤。
白灯笼挂在了豪庐门户上,子弟皆素服带麻,灵柩停厝在侧堂正中央。
稀稀疏疏的白纸铜钱,飘扬在这座古老而显赫的豪宅之中,黄昏的阴影下似一头暮年死气沉沉的巨兽。
天地为之变色。
王绍虽平日行为荒诞些,却是王章最宠爱的一个男孩子,生性热烈潇洒,很得兄弟姐妹们的好感。
他在外面荒唐却最护短,家中兄弟姐妹有困难的,没有他不仗义出手的。
他最爱九妹,平日总想着法逗九妹玩。遛鸟,斗狗,耍蛐蛐……都是他和九妹一块玩的。
王姮姬哀毁骨立,神色恍惚。
她来到棺椁前,最后看了一眼面目灰白的五哥,如骨鲠在喉。
“五哥……”
她眼睫颤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砸在王绍沉寂的身体上。眼前发黑,险些就要一同跌入棺材中。
王戢迅速抱住妹妹,让她有肩膀可以倚靠,免得悲伤过度晕过去。九妹身体最柔弱,怕是受不了这样强烈的噩耗,消耗气血太大。
“快将九妹扶下去!”
冯嬷嬷和桃干连忙过来,暂时将王姮姬扶回闺房休息。
襄城公主亦面露哀色,主动随着王姮姬去了,“夫君,你照顾好公公,我去开解开解姮姮,她这样子不太好。”
王戢颤抖的声音咽进嗓子眼儿,深深一拜:“多谢夫人——”
小厮凌霄匆匆跑过来,王戢右眼皮挑了挑,问:“爹爹好些了吗?”
凌霄沮丧地摇摇头,“二公子,不行了,老爷闻此噩耗伤心欲绝,呕血成升,如今就悬着一口气在了,怕是……”
王戢目眦欲裂,飞奔而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一团憋屈的大火球燃烧在胸膛里,他好想哭,好想仰天长啸!他受过 多少伤流过多少血都没软弱过,此刻却眼前发黑。
不行,不行,他不能意志软弱。
目前王氏群龙无首,皇室虎视眈眈,他必须得坚持着撑门面。王瑜、王潇、王崇等族弟们沉浸在悲伤中,还等他拿主意。
朝中,害死王绍的第一嫌疑对象成了新任太常博士文砚之。
文砚之为王家赘婿时,曾与王绍发生过口角。王绍鄙夷他寒门出身多次轻辱,文砚之一直心怀狷恨。
如今文砚之成了皇帝身边大红人,下此毒手报复,逻辑十分自洽。
而且文砚之前几日刚刚蛊惑皇帝,弹劾王绍,不怀好意地将王绍流放去岭南,可作为佐证。
文砚之狼子野心,手段毒辣,表面上斯斯文文的书生,实则暗地里捅阴刀子,要人一口要人命。
朝臣纷纷认为,文砚之暗中买了杀手刺杀王绍,连同害了王绍身边侍从十几条的性命。
王家人全死了,文砚之对付琅琊王氏的目的不就达成了吗?都不用通过复杂的政斗。
天下直接变成科举制了,寒门的天下了。好一个新任太常博士!
众臣幸灾乐祸者有之,忧心忡忡者有之,义愤填膺者有之。
文砚之出尔反尔,不顾琅琊王氏的扶持之恩,入朝为太常博士,蛊惑皇帝,恶意改革,弹劾王氏,害死王绍……如果这样王家仍然把女儿嫁给他的话,那可真是软弱到极点,蠢到无可救药了。
其他事情或许还可调和,王绍的一条人命,是血海深仇。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今生无法调和。
王宅,王姮姬昏昏沉沉睡了几个时辰,精神略微恢复一些。
她起身换上缟素,桌台上精心准备的火红嫁衣和凤冠,被丢进火盆。
熊熊火舌很快舔噬了嫁衣上精致的缠枝花纹,变成一对黑黢黢的灰烬。
红与白的冲撞,一时分外阴森。
婚礼骤然变丧事,转变得太快,让人恍惚,有种置身噩梦的感觉。
嫁衣烧了。
几日前她还幻想着穿上这件嫁衣的样子,挽着新郎,期盼一场盛大的婚礼。
而今,她再也披不上这件嫁衣了,王绍五哥的死,将一切推上了无可逆转的最危险境地。
虽然文砚之背弃了入赘王氏的诺言,但她仍不相信文砚之会杀五哥。
因为……稍微了解他的人就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无论从文砚之的实力还是人品来说,都完全没有成立的理由。
一箭穿心。
普通人能做到吗?
文砚之只是一个斯文书生,腰细腿细,爬山摘草药都会摔得浑身挂彩。
他要帮着陛下对付琅琊王氏,流放五哥,目的已然达到,为何还明目张胆地去杀五哥,让众臣群起而诛之呢?
五哥是朝廷命官。
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而且,还有一个微小细节被众人忽略了——文砚之的婆婆在同日也死了。
一个乡野老妇而已,被解释为寿尽自然死亡,没有任何人留意,也没有任何人惋惜,死得尚且不如一只蝼蚁。
王姮姬知道,婆婆是世上唯二的解蛊圣手。
婆婆妙手回春,是情蛊的克星。
……不知碍了谁的眼。
她手中怔怔握着纸钱,也为婆婆少一些。火苗幻化为爪子般诡异的形状,往她这边飘,映在地上阴森森的黑影。
冷风呼呼从窗子灌进来,阴沁沁的,让人骨髓生寒,宛若跌落冰窖。
黑压压,乌沉沉的,被云雾遮掩的冥冥长夜,深陷无边梦境。
永远忘不了赐婚之日,那人近在她耳畔轻轻而冰冷的一句——
“姮姮,你给我等着。”
王绍之死,使王章的病雪上加霜。
老人风烛残年,精神气所剩无几,丧子的噩耗几乎掏干了王章所有的生命力。
王姮姬侍奉父亲床前,王章握着她的手,满脸灰败尽是遗憾,“文砚之狼子野心,爹爹想陪你一起赌一次,结果还赌输了。”
在她和忠诚皇权之间,文砚之毅然选择了后者。本质上文砚之和她是同一类型人,被阶级所束缚得太深,他们都是先忠于所在的阶级,然后再做自己。
王章就怕文砚之将来做出背弃王氏的事来,才定下他永为赘婿、永不许入仕途的规矩。
文砚之当初也答应,瞧着挺诚心,可最终结果仍是这般。
文砚之,并非良配。
“姮姮,很遗憾,即便你再爱文砚之,再坚信他是清白的,你和他的婚事爹爹也必须要取消。从他选择皇权背弃我王氏之日,我们就与他是敌非友了。”
由于文砚之出仕了太常博士一职,门阀与寒门的对抗史无前例的激烈。
王氏是天下士族之首,所有士族都在看着琅琊王氏的反应。
王姮姬婚事代表了王氏的态度,她嫁给谁,就代表王氏选择谁。一旦处理不好,可能引起士族的反噬,闹得个众叛亲离的结果。
“爹爹身为家主,必须要为整个家族负责。”
王姮姬懂得。
她现在接近麻木的状态,仿佛针扎也不疼,没有什么所思所感。
她不怪文砚之,他只是在苍生和她之间选择了苍生而已。他惯来如此博爱。
兜兜转转了半天,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身披缟素,也似给日后前途无限黑暗的日子带孝,幻梦之支离破碎,只在瞬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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