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幼圆尽量说得清楚,“我长话短说,且惠在牛津那两年......过得很不好,总之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被诊断出抑郁症。我要带她看医生,她却总说自己没病,药也不肯吃。有一天,她在露台上站了很久,如果不是我回去的早,可能已经跳下去了。”
一根烟已经燃到了尽头,沈宗良夹在颤抖的指缝里,里侧被烫出半副月牙的形状,最后颓然的,连同火星一起,从他的手里坠下去。
但他一点知觉也没有,心都痛得木了。
冯幼圆说的人是小惠吗?她是不是没搞清楚对象。
到底是哪里疏漏了,怎么会出这么大的意外?这样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小惠身上?
沈宗良紧皱着眉,一阵清晰锐利的痛楚贯穿了他的胸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会断掉的弦,“后来呢?”
幼圆说:“后来她笑着跟我讲,今天先不死好了,等我有胆量去到那曲再说,你快点去,快点去把她找回来!”
沈宗良扔下手机,忽然重重一掌打在方向盘上,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一圈猩红早已染上他的眼眶。
老天保佑。
万幸小惠没出什么事。
万幸他还有机会听她说话,看她笑,看她哭。
否则,就不必说保全沈家,在动荡的时局里机关算尽,他有没有心力活着都不好说。
起了一阵凉风,穿过长长的梧桐小道拂来,吹在沈宗良脸上,温温热热的疼。
他缓缓睁眼,又重新拿起手机,听着自己一下沉重过一下的呼吸,打了个电话。
接通时,沈宗良压低了声音说:“马叔叔,我是宗良。实在不好意思,大周末的还打搅您。”
马瑞华正在开会,这通电话是出来接的。
他说:“咱们叔侄就别说这个了,什么事?”
沈宗良简要地说明了情况,他恳请道:“最好是机场和湖边都派几个人盯着,这样我好放心。但也不要让你们的人吓到她,好吧?”
马瑞华点头:“可以,按你说的办。”
“添麻烦了。”沈宗良勉强松了一口气,“改天我亲自登门道谢。”
马瑞华挥了下手,笑说:“一桩小事。你啊,在江城收拾那一摊子也不容易。不过老二,这女孩儿是你什么人?”
沈宗良哎了声,“还没过门的小姑娘,正闹脾气。”
“噢,你也肯结婚了,好事情啊。将来我有杯喜酒喝吧?”马瑞华玩笑说。
沈宗良实在没这个心情,嘴上还是敷衍着:“那当然,老爷子不在了,您是要坐主桌的人。”
“好好好,那就这样。”马瑞华匆匆和他道别,“你要是也来了的话,有空到家里坐坐。”
沈宗良说:“一定,一定。”
去机场的路上,沈宗良收到庄新华发来的图片,是且惠写给她的心理医师的信。想必是冯幼圆保存下来的。
他开着车没时间看,潦草间胡乱瞥了几眼,字字带血的模样。
等到登上舷梯,沈宗良摘下眼镜,疲倦地陷在这架私人飞机的真皮沙发里,揉了揉眉骨,对侍立在他身旁的机组人员说:“麻烦帮我倒杯酒来。”
这一个上午,他打了太多个电话,说了太多句麻烦,辛苦,把手边八百年不用的资源都调度了个遍。可即便坐上了飞机,沈宗良的心头还是突突直跳。
没见到她平安,他怎么静得下来,但这个时候不能乱,水没多大作用,适当的酒精可以。
他闭起眼睛,在单人沙发上靠了一会儿。
直到一声清脆的碰撞传来。去而复返的空姐说:“姚先生,给您倒了白兰地。这趟飞行时间很长,午餐您要吃点什么?”
姚先生。新换的乘务人员错把他当成舅舅的儿子了。
也只有姚天麟,会拉着一帮漂亮姑娘,坐着他老子的湾流乱逛,满世界寻欢作乐。
沈宗良也懒得解释,端起来喝了一口,“去吧,有事我叫你们。”
他点开手机,那张加载好的图片一下子跳到面前。
只是看了一两句,沈宗良夹了烟的手就抖动两下,逼着自己读下去。
「Dear Daisy:
见信舒颜。
在生日前收到你的邮件,我很高兴,劳你记挂。
刚过去的这半个多月,我都在内地参与一个并购项目,近来状态欠佳,睡觉还是一样不安稳,反复醒来,不停做梦,推开窗看见深夜的海,仍然会有冲动,想要走到漆黑的浪涌里去。
大概想念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了它的气味,就是无法脱困的。我跑得再快,把它远远甩在身后了,只要停一停,它就会立刻追赶上来。
你说的对,我不应该躲起来,更不必抹杀、否定、剿灭它。于是我顺应着它,毫不意外地梦见了我的爱人。
他在岁月里巍然长青。
梦里的风很大,把他窗边的遮阳帘高高地吹起来,我站在铁锈色的日影里,遮遮掩掩地看他。
你看,我这么的爱他,这么的思念他,这么执着于他的温存,因为他生了这么重的病,可即便是在梦里,依然不敢上前。
我每天都感到寒冷。
不知道身体里这场漫长的严冬什么时候能过去。
人生长短未知,如果过不去,也请你一定不要感到遗憾。来年得空,你来看我时,请为我带一捧新开的茉莉,也把这句话告诉冯小姐。
其余不用多说,诸般事宜,我已反复叮嘱过她多遍,她会记得。
另外,如果你能在香港见到他,请告诉他,我已经忘了他,临去前不再记得他,走时内心平静,一点儿也不恨这个世界。也请他忘记我。
认识Daisy小姐很高兴,没能治好我也不是你的错,非你医术不精,无需自责。是我自己不肯醒来。
愿你身体康健,推窗自有清风拂面,寿长少忧。
初夏留言」
看邮件的中途,沈宗良几次停下来,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读不下去。
机舱内的冷气是不是太低了一些?
冷得他心脏一阵接一阵地发紧,体内没有一处的骨头不在密密麻麻抖着,连玻璃杯都已经端不住,沈宗良眼看着它从手上砸到桌面,又滚落到地上。
那阵子她真的活不下去了,丁点生存的意志都没有了,才会在自己的生日的前夕,发出这么一封邮件。
可是事情怎么会这样的?
她走时那么冷静,和他说话、祝福他的时候滴水不漏,他递过去的台阶一个也不要,但不过才一个转身,就脆弱成了这副模样?
这么多年他苦心经营,却在最心爱的人身上失了算。
知道小惠心思细腻,人又敏感,还长年累月地把她丢在英国,以为有人照顾她的生活就够了,以为就这就叫对她好了。但牛津的夜晚那么长,又那么黑,他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她年纪还小,再富丽堂皇的房子,住久了也会出问题。
沈宗良眼中布满惊惧,连点烟的手势都胆战心惊,抖得厉害,火拢起来了也点不着。
他有什么用?他什么用也没有,只会计较功名利禄。
连给她打一个电话的胆子都没有,像是生怕听见她的声音,自己一贯的理智冷静就稳不住了。
可是他不明白,这世上的事,不单是活一个理字的,还要讲情。
有太多徘徊不去的情绪,比如怅惘、失落和低迷,它们同时在身上作用起来,要比理性可怕得多,要逼得人发疯。
好不容易点上了烟,沈宗良递到唇边深深吁了一口,半天才续上了一口气。
沈宗良反复看着那两行字:
「我每天都感到寒冷。
不知道身体里这场漫长的严冬什么时候能过去。」
「你看,我这么的爱他,这么的思念他,这么执着于他的温存,因为他生了这么重的病。可即便是在梦里,依然不敢上前。」
细瘦的白烟淡淡地缭绕在沈宗良的指间。
他的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已经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只剩痛苦与麻木。
他不停地问自己:你听见了没有?沈宗良,她说她冷,每天都很冷。
可她那样冷,那样难过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他闭了闭眼,两行热泪重重地滚落下来。
拉萨的天空有一种广袤的深蓝和澄净。
一落地, 且惠脑子里就自动蹦出这句话,在平原地区活了二十六年,她从未觉得太阳作为一个发光体, 是如此生动明亮。
但毒也是真的毒。
且惠像喜龙的叶公,从临时拼凑的应急包里,拿出宽檐帽来戴上。她真怕自己在这里被晒伤。
包里边的东西很多,一整盒的电解质葡萄糖,预防流鼻血的红霉素软膏, 还有晚上治头疼的布洛芬,攻略上说,高反大多数时候不在刚涉足的时候发生,大部分在半夜, 头痛到睡不着。
昨晚忘记给手机充电,在飞机上就已经撑不住,她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早已经关机了。
从机场出来, 她戴着墨镜帽子,看什么都新鲜,还好钱包里准备了足够多的现金, 够她一路抵达提前定好的松赞林卡。
酒店隐匿在布拉达宫附近的山谷中,迈过那道红绿相间的布帐子, 就像打开了藏式风情的隐秘大门。
且惠到的时候,人不是很多,酒店大堂很快过来服务她,带她去办理入住。等待的时候, 服务生端来现烤的青稞饼干,和一杯浓郁的红枣茶。
看她一个小姑娘, 经理主动替她把行李箱拿到楼上。
且惠说了好几声谢谢,在走廊上,她被问了一个几乎所有进藏的人,都会被问到的问题。
经理为她打开制氧机的时候,笑着问:“您是第一次来拉萨吗?”
且惠点头:“是,以前担心自己的身体会不适应,不敢来。”
“喔,那这一次为什么敢了呢?”经理问。
她可以说很多理由,长大了,身体好转了,做足了准备什么的,随便讲讲就好。
但且惠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想做一件从没做过的事,好同我的过去告别。”
她红着脸低下头。
和过去道了别,才好站在新的起点上,和沈宗良有新的开始。
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手机充上电却仍开不了机,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且惠走到前台,借了一部多余的手机在路上用,她要坐车去扎叶巴寺。
上山途中,每绕过一个路口,就能看见这座古老寺庙的一角缭绕在云雾中。山里的气温有点凉,一段九曲十八弯的坡坡坎坎,车子行驶不稳,让且惠吸了好几次氧。
扎叶巴寺倚洞而立,海拔四千六百多米,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佛教盛行,是松赞干布为便利他的爱妃赤尊公主修行而建的神地,紧嵌在峭壁间。
且惠不敢走得太快,一路都落在同伴的身后,小心地、慢慢地顺时针绕石板路走,实在累了也不硬撑,就原地坐下来休息,喝一小口水。
后来走不动了,她就站在寺后的一块峭石边远眺,大片白云如纷纷雪片倾倒在山尖,脚下是起伏不定的草原,潺潺而过的溪水,绿色在这里有了新的定义,它接近一股非常浓重的青翠。
远处绵延着高耸的雪山,稀薄的云层像一件褴褛的衣衫,遮挡不住山势的巍峨,座座青峰岿然屹立着,和庙宇遥遥相守了上千年。
人在这类磅礴的自然之美面前,总会觉得自己的生命过于渺小。
山上风刮得很急,吹起且惠手中持了一路的经幡,发出呼啦的轻微声响,像远方传来的古老的诵经声。
回头望望,她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在欲语还休和犹豫迟疑中度过。千言万语,风霜苦楚到最后都只是摆摆手,不提也罢。
钟且惠这三个字,不该只是作为家庭的某种荣耀而存在。这么多年来,她都背负着妈妈的理想前进,太久了,也太累了。
就算了拿了人生的剧本,也未必一定要扮演某个角色,不是吗?为什么不可以只当她自己呢?
她自我认识的缺失,随着年龄增长,在对知识的获取、庞大世俗与人性的体会中,破碎的人格渐渐趋于完整。
个人的经历,无论怎样的曲折,布满荆棘,最终是要同自己、同这个世界和解的。
且惠把经幡挂上时,许了一个愿,想要这一身在泥水里摔打出的坚韧轮廓和笔直脊骨永不弯折,仍旧照亮她的去路。
乘务人员叫醒沈宗良的时候,他正陷在一个可怕的恶梦里,不得逃脱。
梦里白惨惨一片大雾,他脚步凌乱地追寻着一道单薄的身影,可怎么也赶不上。沈宗良急得想要在小径旁大喊,让她回来,不要再走了,但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人死死地掐住了。
后来雾散了,他看见且惠站在一片险峻的峭壁边。风吹起她白色的裙摆,她看起来那么轻盈,像是随时会被卷起来,又坠落。
他猛地一下醒过来,张着嘴大喘了几口气,咕咚灌下半杯水。
沈宗良用剩下的半杯淋了淋手,“到哪儿了?”
乘务员说:“飞机就快降落了。”
“好。”沈宗良站起来,往洗手间去,他要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下飞机后,他第一时间就和当地人员扎西泽仁取得了联系。
这个藏族中年人虽不清楚他的身份,但从上头交代时的口吻能听出来,此人来历不凡。
泽仁一边引他上车,一边用流利的汉语对他说:“钟小姐去扎叶巴寺了,有其他人在保护她,我带您过去。”
下了飞机有些冷,沈宗良拿出冲锋衣来加上:“辛苦你们了。开车过去多久?”
泽仁说:“不远,从拉萨过去,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只不过......”
沈宗良靠在后座上,大力揉了揉鼻骨,“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那地方海拔很高,从停车场上去,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
“没事,再开快一点。”
越野车在山路上盘桓时,沈宗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小惠那副弱身子,长足跋涉到地势这么险要的地方,就算是老天垂怜,她没有轻生的想法,但身体怎么吃得消?
车上泽仁问了他几次,有没有胸闷气短,恶心想吐,需不需要吸氧?
沈宗良都摇头,他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飞机上空姐给他戴上的监测手环,也显示心率和血氧浓度都正常。
倒是他心里焦躁,主动开声问道:“有烟吗?”
泽仁从身上摸出一包递给他,“有的,就不知道您抽不抽得惯。”
“可以。”
他们下车时,风声凄紧,像古时金戈铁马的呼啸。
沈宗良震撼于眼前壮观的美景,但此刻已无心欣赏,他赶着上山。
按照发来的定位,他一路都走得很快,泽仁都被丢在了后头,小跑着才赶上。
眼看沈宗良斜切上坡,就要踩进那丛看似很寻常的草里面,泽仁一把拉住了他,“等下。这是荨麻草,被扎到了会麻上很久,走另一边。”
等到和山上守着的人会合,沈宗良退了两步,单手撑在一棵树旁喘了会儿,他指了指那头挂着经幡的峭壁,“她在那儿?”
“对。”那个女青年告诉他说:“她看起来一切正常,我曾上去和她交谈过。还有一个人就在她旁边,有情况会随时拦下的。”
沈宗良沉重地点头,“好,在这边等我。”
他抬步要走时,因为太急,被脚下的一块巨石绊倒,整个人摔了下去,泽仁和那个女同志来扶他,“您不要紧吧?”
能感觉到,小腹应该是被凸起的岩石割伤了,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蹿遍全身。
沈宗良捂着肚子,生理性地皱了一下眉:“没事。”
到了眼前,他反而放轻了脚步,沉缓地、安静地靠近她。
她穿了一条松石绿的长裙子,罩了件非常有当地风情的坎肩,黑色头发拆下来,编成一条松散的麻花辫,低婉地垂在肩头,看起来和他的梦里一样轻盈,一样随时能被风吹走。
沈宗良捂着伤口,压制着全身上下的颤抖,尽可能平静地叫她:“小惠。”
且惠在崖边站了很久,忽然听见他沉稳的声音时,那感觉像在梦里。她错愕懵懂地回过头,看着她的爱人就站在那儿。
他穿了件浅灰色的冲锋衣,里面的衬衫被闷得有些软塌,步履间风尘仆仆。
沈宗良走得很紧张,像急于挽回一样什么东西。但到半路,看见她,又停住了,他开口的声音很轻,像怕吓着她,“小惠,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时间,被他这么一问,且惠居然忘了自己身处什么地方,她举目四望,像个迷了路的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眷恋依赖惯了他,且惠独身进藏,一个人爬山登高的时候,都不觉得怎么样,反而跃动几分兴致,但一见了沈宗良,就忍不住委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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