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程度上说,酱牛肉是金可芙对母亲最深的印象。当她遇见会做同样味道的叶忍时,着实震惊了许久。
“酱牛肉怎么了?”金可芙转过身来问道。
叶忍犹豫了许久,终于小声说道:“其实……其实那酱牛肉,不是我做的。是我去熟食店买的。你说喜欢吃,我就老是去买。在你来之前准备好,说是我自己做的。”
金可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你想吃,你可以去那个熟食店买,是一个和我同乡的阿姨做的。我可以把地址告诉你。可芙,之前的事情,我真的很抱歉,想跟你真心说句对不起……”叶忍又开始道歉。
“跟我说地址。”金可芙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叶忍说出了熟食店的地址。那地址就在这个城市的某片老城区里。金可芙来不及和叶忍说什么,快速打了一辆车飞驰而去。从她的画廊到熟食店所在的菜市场,不过三十分钟。她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使她的心剧烈地跳着。
金可芙跟着导航很快找到了叶忍所说的那家熟食店。一阵一阵的诱人卤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熟食店的生意很好。临近傍晚,许多下班的人都纷纷前来购买熟食。熟食店在菜市场的外围,看上去是一幢自家的三层小楼。一层开门店,二层三层自住。金可芙抬头望了一眼,只见三层的露台上,还种了几颗小小的木芙蓉。十月份正是木芙蓉开放的季节,粉色的花朵缀在枝头上,十分好看。金可芙的目光下移,落到了熟食店的招牌上。那招牌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艳丽卤味店”。
金可芙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将要窒息。她穿过层层食客,挤到那速食店门口。熟食柜台后有个身材不怎么高的女人在熟练地切各种卤味。隔着距离和人群,金可芙看不清她的脸。金可芙不停往前挤着,想看清那女人的脸。那女人却突然回过头,喊了一声:
“可芙,写完作业就可以看电视哦。”
她的眼泪瞬间掉落下来。这句话她在里士满听母亲说过无数遍。那女人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个?她是在叫自己吗?那女人明明叫了“可芙”,自己绝不会听错的。金可芙正要回应,只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好的妈妈,我很快写完了。”
在那店铺里放置着高脚凳和木桌,有个看上起只有十一二岁的女孩正趴着写作业。女孩抬起头来,冲正在忙着的母亲甜甜一笑。
金可芙愣在原地。原来女人是在叫那小女孩。而那女孩,竟然拥有和自己相同的名字。
女人突然抬起头来,在人群中,她们四目相对。
她日思夜想的母亲,就那样站在黄昏的熟食店里。母亲就在离她工作的画廊只有三十分钟的地方,而金可芙却寻找了她十三年。
“是妈妈。”金可芙自言自语道。
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就像那个母亲不告而别的秋日清晨一样。
金可芙的一句“妈妈”卡在胸口。
她看见母亲旁边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男人长得很敦实,深秋的天气依然只穿一个短袖。他对正在忙着的金艳丽说道:“你快去歇一会儿,都累了一天了,让我来。”
男人的语气温和体贴,是罗正梁从来不会对金艳丽用的。
金艳丽愣在原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金可芙。男人看看金艳丽,又看看金可芙。金可芙长得美,和金艳丽天差地别,他的想象力并没有丰富到把金可芙与金艳丽联系起来。
“您来点什么?”男人对着金可芙热情地问道。
金可芙一时语塞,慌乱中指了指窗口菜单上的酱牛肉。
男人抱歉地说道:“上一锅刚刚卖完了,您得等下一锅。您在这边坐一下吧,很快就好了。”
男人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旁边那张小女孩正趴着写作业的桌子。金可芙正在犹豫,那小女孩却早已跑出来打开虚掩着的门,把金可芙拉进店里,又拿来一张椅子摆好,用和父亲一样热情的口吻说道:“来,你坐这儿!”
金可芙看了看小女孩,和那黝黑的男人长得很像。要是以传统的标准来看,漂亮是绝对算不上漂亮,但却有一种莫名的开朗。女孩体格健壮性格大方,可以看得出来,父母把她养得很好。
看着女孩,金可芙蓦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时光。那时候她们住在冬季漫长的里士满,一到滑雪季,她便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滑雪大军。对于她滑雪的爱好,金艳丽不理解却支持。金艳丽所在的西南偏僻小村庄从未有过落雪的季节,她对雪的好奇多于热爱。而金可芙不一样。金可芙从小便熟悉这个白雪茫茫的世界,驰骋其中乐此不疲。金艳丽时常望着滑雪归来被汗水湿透的金可芙,露出无奈却宠溺的微笑。
“脸长得这么好看,性子又这么皮。每天在山头上跳来跳去,我看长大后谁敢娶你,谁要和你结婚。”金艳丽总是一边给金可芙洗脸,一边笑着埋怨。
金可芙把头一抬,反问道:“结婚?结婚有什么好处吗?”
金艳丽笑道:“你结婚,我就把我那个芙蓉花的细金链子给你。”
金可芙对结婚不感兴趣,但金艳丽那条芙蓉花的细金链子她很喜欢。因为名字里有个“芙”字,金可芙因此很喜欢芙蓉。小女孩总是会异常向往母亲的首饰,金可芙也是如此。而在母亲所有的首饰里,她最喜欢的就是那条芙蓉花的细金链子。
“真的?”金可芙一下子激动起来。
金艳丽点点头:“真的,妈妈把它当嫁妆送给你好了。”
金可芙搂紧母亲的脖子,两个人笑成一团。她喜欢和母亲两个人的生活,轻松又惬意。回忆起过去的这段往事,金可芙只觉得宛如昨日。母亲还在,她也还在,但一切又都那么不同了。这是一种不可逆的改变,就像已经氧化的苹果一样无法复原。
男人拍了拍金艳丽的肩膀,金艳丽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她懵懵懂懂地进后厨盛牛肉。顾客渐渐少了,只剩金可芙面对着男人和女孩的热情接待。
“你吃过我家的牛肉吗?”或许是怕金可芙等得无聊,男人主动发起了话题。
“没有……噢,吃过……”金可芙有些语无伦次地应答着。
男人笑着介绍道:“我们家好多回头客。我老婆做的卤味,真是一绝,很多人每天都来买。”
说起金艳丽,男人脸上竟多了几分别样的柔情。金可芙环顾四周,发现在那一楼的电视柜上,竟然还摆放着金艳丽的结婚照。婚纱是最普通最劣质的那一种,影楼也是摆着假背景的廉价影楼,但金艳丽脸上的表情却洋溢着金可芙从未见过的幸福。在里士满的时候,金艳丽总是一副一团和气的样子,低眉顺眼仿佛从不会生气,而照片中的金艳丽多了几分顽皮的神色。金可芙想,如果金艳丽一直和罗正梁在一起,是绝对无法得到“结婚照”这样的待遇的。
“这是……你们的照片?”金可芙小声问道。
男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嗯,结婚的时候拍的。拍得粗糙了点,但我们俩都挺喜欢的。”
“我以前经常吃……吃你家这个牛肉,做得真不错,有家的味道。”金可芙小声说道。
男人一下子惊讶起来,问道:“你老家是哪里?”
金可芙低着头,随口说出了金艳丽的家乡,那个偏僻的西南小镇。没想到男人一拍大腿,兴奋地喊道:“你和我老婆是老乡啊!我老婆也是那里人!”
在后厨忙活的金艳丽没有说话,金可芙不知道母亲现在的表情和心情。男人却因为遇见妻子的老乡,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我老婆挺不容易的。小小年纪就从山里出来上学打工,家里还有好几个弟弟。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还在餐馆里面上班。我当时跑货运,经常去她工作的餐馆吃饭,一来二去就认识了。结婚后她说想自己开个店,她说她学的就是烹饪,已经在许多餐馆里有过经验了,西式中式都会做,卤味做得最好。我想她手艺那么好,就开一个。她又说自己工作这么多年,也攒了一些钱,就把这个房子给买下来了。这女人太了不起,结婚开店,都没要我一分钱。我信她,结婚后就把自己的钱全给她管,她管得可比我好。我老婆真是特别有上进心的一个人,不像她老家其他弟弟,只知道问父母姐妹要钱……”
男人说起金艳丽,眼睛里亮晶晶的,看得出来很为妻子感到自豪。在他眼里,妻子是朴实无华又兢兢业业的。他绝不会知道自己的妻子早在十九岁时便未婚生子,更不会知道她有一段富足又神奇的异国生活。
男人说着话,金艳丽捧着一大盒刚出炉的酱牛油从后厨出来。她望着金可芙,眼里竟然流露出一种哀求。
四目相对,金可芙感受到了母亲的脆弱,她看见母亲发抖的手臂和嘴唇,像是要随时倒下去的紧张与忐忑。
金可芙突然意识到,自己毫无防备地闯入了母亲精心构建出来的幸福生活里。在这个世界里,金可芙是不存在的,里士满也是不存在的。那些金可芙认为幸福温馨的里士满岁月,却是金艳丽在重新择偶时的黑历史。即使眼前这个男人憨厚老实,但要是知道金艳丽往日的身份,估计也不会和她结婚。金艳丽默默隐瞒了曾经的所有,选择给自己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努力、勤奋、踏踏实实的女孩。金艳丽重新构建的故事里,没有未婚生子,没有一个年长二十多岁的男人,没有与金可芙朝夕相处的岁月。她清清白白,值得一段好婚姻。也许是出于某种愧疚或者怀念,她又将新出生的女儿取了和金可芙一样的名字。
男人开始切那盘刚出炉的牛肉,金艳丽就在一旁擦桌子。金艳丽擦得心不在焉,眼睛总是往金可芙的方向飘。金可芙感到自己许多年来对母亲的追寻忽然迎来了一个结点,困扰她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母亲为何离她而去,原因现在看来早已不言自明。她安慰自己,母亲的确还活着,且活得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期待已经圆满。
金可芙缓缓拿出手机,假装拨了一串数字,随即缓缓说道:
“喂,是妈妈吗?我明天就要出发去里士满了。我要回里士满当滑雪教练。爸爸前阵子去世了。你不用担心我,爸爸虽然并不真心爱我,但他过去这些年还是给我花了不少钱。我没有全花,剩下的都攒起来了。高中毕业我就出国了,在澳洲待了待了几年,回来开了一间画廊。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滑雪,你知道的。现在我的吃喝用度都不用担心,以后我也能自己挣钱了。我和阿樱、菡菡还有念念都约好了,一起回里士满,还和以前一样在一起。我们住得很近,可以互相照顾。我还回了一趟老家,见了大姨和姐姐,她们都对我很好。对了,我还交了一个好朋友,他姓谢,虽然一开始没抱着谈恋爱的心情去,但现在真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他要陪我去里士满,说要照顾我。妈妈你不用担心,我遇见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你也要继续过得好,才会让我安心。你知道吗?我以为自己会怪你的,结果我一点儿也不怪你。真奇怪,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宽容大方了,可能就因为是你吧,妈妈,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恨你呢?其实我真的真的很想你。不早了,妈妈,我先挂了,再见啦!”
金可芙假装挂掉了电话。她怕被人看见眼里的眼泪,没有拿牛肉便匆匆跑开了。她往最近的地铁站跑去,眼泪止不住落下来。她终于见到了母亲,可母亲已有了无法打扰的新生活。而她所有直接的表达,也许都会破坏掉母亲来之不易的安稳。她想和母亲说话,因此只好用一通不存在的电话把自己这十几年的生活和盘托出。
“等一等,你的东西忘记拿了。”只见金艳丽匆匆忙忙地提着两大袋牛肉从后面追出来。金艳丽跑到金可芙面前,把那两个袋子往金可芙手里一塞。
“平平安安的。”金艳丽只对金可芙说了这一句话。说完后,便又匆忙跑回了店铺。
袋子里是还冒着热气的酱牛肉,那味道又熟悉又陌生。而在酱牛肉旁边,还放了另一个小袋子。金可芙小心地拿出来,发现里面是个红色的小盒子。她打开那个小盒子,里面是那条小时候母亲开玩笑要送给她当嫁妆的芙蓉花细金链子。
金可芙拿着母亲的礼物,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
她哭完了,却并不觉得内心悲凉。她握紧那金链子,感到十多年来心中那阴霾的窒息感消散而去。并非因为重新见到了母亲,而是终于明白了一件残忍却透彻的事实:
即使没有任何亲人的陪伴与爱护,她依然可以长成一个勇敢而美好的人。
从航校报道回来已是傍晚。
两个小时的火车把唐仲樱又从航校所在的另一个城市带回了里士满。从火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手机里传来了顾由发送的消息:
“到了吗?”
他依旧和以前一样,对时间的把握准确无误。
“到了,学长。”唐仲樱刚按下回复键,一朵雪花恰好落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这是里士满今年的第一场雪。唐仲樱想了想,又在对话框里回复道:“下雪了。”
她没有想到能和顾由成为同学,更没有想到他们在十三岁时天真许下的愿望都能成真。唐仲樱拿着自己今天刚刚收到的飞行学员证,想起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刚办完一场声势浩大的生日宴。当时她拥有一个不容小觑的“接班人”名头,拥有一个体面又拿的出手的男朋友,拥有无数令人羡慕的生日礼物。而此时此刻,唐仲樱穿了没有牌子的卫衣和牛仔裤,没有戴帽子,任凭雪花掉落在头上。那些年的一切宛如一场梦,唯有里士满才是真实。
唐仲樱叫了出租车回家。回到里士满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但她却感觉不需要什么时间来重新适应这个城市。和国内的日新月异不同,里士满的时间缓慢了许多,十几年几乎没什么改变。只是曾经老牌的餐厅倒闭了几家,又有更多洋气而时髦的商店开张。
“阿樱,今天开上飞机了吗?”
是外婆发来的消息。外婆用的是手写,一条消息里出现了好几个错别字,但唐仲樱依然能看明白。外婆倔强地坚持要留在小镇生活,唐仲樱只好同意她的选择,转而请了一位保姆阿姨每天照顾外婆的生活。在回里士满之前,唐仲樱给外婆买了人生中第一只手机。而在给外婆办理电话卡的时候,唐仲樱看见外婆颤颤巍巍的签名:“叶岚”。
她从小听别人喊外婆,都是喊叶申妈妈或者阿樱外婆。她从不曾知道外婆有一个如此好听的名字,更不知道外婆和母亲一样都姓叶。
“外婆,你原来姓叶?”
“对。”
“妈妈是跟你姓的?”
“我带大的孩子,当然跟我姓。你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外婆轻描淡写地说道。
唐仲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母亲继承了外婆的姓,却对唐仲樱姓唐这件事颇为得意。在母亲看来,这个姓是一枚通往唐家的通行证,是唐仲樱血统的盖章认定。然而姓唐又代表了什么呢?姓唐,却不被唐家认可,更是做实了私生女这一身份。因为这份执念,母亲和她都陷入了命运的深渊,而来自父系家族的怜悯,竟成了唯一能够解救她们的绳索。唐仲樱曾以为自己抓住了那绳索,也曾为成为唐家所谓的“接班人”而心生骄傲。但事实远没有母亲想象得那般简单而顺利。不带感情的刻意接近,终究带不来真正的爱与同情。
车子载着唐仲樱来到了Richmond center。刚从车上下来,唐仲樱立刻被等待了她许久的伙伴们围住。
“祝贺阿樱入学!”
蔡菡菡、金可芙和姚念异口同声地说道。不等唐仲樱回答,女孩们便簇拥着唐仲樱走进商场,往太妃糖柜台走去。
“阿樱,今天你入学,必须得请客。请我们吃太妃糖。必须一个人一罐。”蔡菡菡煞有介事地说道。
金可芙附和道:“给我买牛奶口味的。我今天上了一天的滑雪课,急需补充能量。”
作为snow club的带头人,唐仲樱像小时候那样豪迈地挥了挥手,说道:“当然我请客,想吃多少都行。”
在一旁的姚念却笑道:“阿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请客吧。你回来之后,我都没好好请你吃过东西。我开始在医院上班了,有工资了,不用替我省钱。”
姚念说完便走向那柜台,大大方方地用英语点单。姚念的英文已经说得相当地道,不再是小时候那副羞涩难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