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香丽平静地把吃剩的饭碗收起来,轻描淡写地将一桩惊天动地的往事告诉了眼前的金可芙。金可芙看看金香丽,又看看阿秀,心内惊叹原来世界上竟有人和她长着一张相同的脸。金可芙凭着这张脸从小便获得夸奖无数,是许多人艳羡的角色。许多男人因为她的美而追求她,送她价值不菲的礼物。又是这张脸,让罗正梁也视为丰厚的资源,心甘情愿在她身上花钱,作为投资。
而阿秀呢?她似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美了许多年。她的美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灾祸,但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财富。她生活的环境太过狭小,导致这张美丽的脸几乎没有什么观众。她在金香丽慷慨而温柔的爱里长大,同样也成为了一个宽厚的女孩。她听金香丽提起过自己的双胞胎姐妹,也知道作为亲生母亲的金艳丽选了那个女孩前往未知的国度。在阿秀看来,金艳丽的选择是完全随机的,不存在厚此薄彼。她好奇过她们在大洋彼岸的生活,却从未流露出一丝羡慕与嫉妒。对于金可芙的到来,她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很快陷入了平静。
“你陪我去再打点水。”金香丽对谢则宁说道。
谢则宁明白金香丽的意思是让久别重逢的姐妹有单独的空间,因此立刻跟在金香丽身后出去了。暖黄色的阳光从窗户外照进来,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
“你妈妈从来没告诉你,你是双胞胎吗?我妈妈从小就告诉我了。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阿秀坐在金可芙旁边,声音轻柔而缓和。
阿秀称金艳丽为“你妈妈”,又称金香丽为“我妈妈”。在阿秀看来,金香丽才是自己的母亲。而金可芙无法理解母亲为何要隐藏掉这一段往事,她整理了一下思绪,有些慌乱地说道:“妈妈没告诉我,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十三岁那一年妈妈带我回国以后,她就消失了,我没再见过她。我一直想找她,我以为她会回老家的,所以就来这里找。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悄悄离开我。对了,最近爸爸去世了。”
“噢……”阿秀只是象征性地答应了一声。显然,对于“爸爸”这个称呼,阿秀是陌生的。
金可芙原本对于罗正梁留下的遗产纷争并不关心,但此刻却觉得,那些资产与满屋的古董,应该要有阿秀的一份。这个被遗忘掉的女儿,甚至没有享受过父亲千万分之一的财富。
“阿秀,爸爸去世了,留下了遗产,现在还分不清楚……”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把他当作爸爸呀。他没有养我,我也没有养他,他和我就是陌生人。而且,我也不缺钱。谢谢你告诉我这个,但我不想参与。”阿秀回答得干脆而决绝,这种坦然让金可芙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对了,你刚才说,不理解你妈妈为什么要隐瞒,也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走,是吗?”阿秀突然问道。
“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爱我。因为听你说来,你妈妈是非常爱你的。”金可芙的语气里带了一丝羡慕。尽管她穿着比同胞姐妹贵了无数倍的衣服,拿着专柜限量款的包,但阿秀拥有了她所向往的东西。
阿秀沉默了几分钟,然后抬起头来,轻轻巧巧地笑道:“我觉得,我大概能猜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妈妈是觉得我是个累赘,不想带着我,对吧?”金可芙问道。
阿秀笑了一下,说道:“人都会有自私的那一面,我并不能否认她没有。但我猜,她是想让我们各自生活,互不打扰。有时候这样才是最好的方式。不然呢,大家就都要陷入同一个困境里面去。她给了你一种可能性,给了我一种可能性,给了她自己一种可能性。就像我,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或许这就是她想看到的。”
金可芙仔细咀嚼着阿秀的话,不禁感到这个穿着朴素的同胞姐妹比自己要深刻而成熟得多。尽管没有找到母亲,但她找到了一个同样亲密的人。她们曾经在出生前就紧密相依,共享过心跳。她忍不住把头靠在阿秀的肩膀上,在许多年之前,她们在这个房间里分开。而许多年之后,她们又在这个房间里相遇。
阿秀把手伸过来,握住了金可芙的手。她的手粗糙又暖和,让金可芙想起母亲。阿秀握紧了金可芙的手,在她耳边温柔地说道:
“不要再纠结过去,也别太计较究竟是为什么。去过你自己的那种可能性吧。”
唐则浚把新家安在了城市的另一端。
与钱美濂所热爱的中式风格不同,新家是满满的美式装修风格。门口的花园布置也和钱美濂热爱的花草不一样,种满了又高又大的果树。有几颗柚子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柚子,可以看得出花园主人对它们的用心照顾。
唐仲樱是来找唐则浚的。穿过热带雨林一般茂盛热闹的花园,唐仲樱走进了爷爷的另一个家。她被通知前往书房和爷爷会面,而在路过一楼的客厅时,一位坐在沙发上喝茶的老妇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唐仲樱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那老妇人倒是先朝唐仲樱点了点头。
“你是阿樱吧,长得真漂亮。”老妇人称赞道。
“您认识我?”唐仲樱心中惊讶。
老妇人点点头:“当然。我还知道你有个弟弟,比你小五六岁。你们小时候都住在里士满。我们以前住在旧金山,飞机飞过去睡一觉就到了,离你们也不远。你妈妈也是高材生,脑子很好,名校毕业。噢,阿樱,你滑雪滑得不错,书法写得也好,特别是魏碑,写得工工整整的,对不对?”
唐仲樱是第一次与这老妇人见面,但对方显然对她的情况非常熟悉。这让唐仲樱想起了那些年的母亲,尽管远在大洋彼岸,却对父亲的另一个家庭了如指掌。那位妻子的爱好,那位妻子的性格,那位妻子最近出席了什么活动,那位妻子的孩子们各有什么特长……说起这些话题,叶申可以说上三天三夜。这些信息有的是从唐伊川那里听来的,有的是叶申自己用各种方式像福尔摩斯一般打探出来的。与其说她的人生被丈夫填满,不如说她的人生被另一个女人所填满。她把自己与对方的生活分解为无数个细碎的片段,再把这一个个片段放在一起对比,琢磨究竟是谁棋高一着。眼前这位老妇人,或许也是与叶申一样。即使已经夺得了令人瞩目的胜利,但仍忘不掉互相比较的习惯。
“是的,谢谢您的夸奖……”
“我还知道你爸爸打高尔夫技术最厉害,和职业球员有得一比。你爸爸性格好,开朗活泼,和我家那两个儿子很不一样。他们太闷了,埋头工作学习,也不大愿意出去。你爸爸长得又神气,脾气又好,可惜了。”这句话的意思,唐仲樱当然听明白了。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话总是会变得又碎又密。尽管老妇人看起来也精致得体,但仍摆脱不了由年龄带来的强烈倾诉欲。她表面上是在夸唐伊川,但实际上却是在炫耀自己的两个儿子。唐伊川是酷爱玩乐的富二代,自己的儿子是隐忍坚强的苦行僧;唐伊川年纪轻轻就深陷妻子与情妇的漩涡中,最终不幸因此丧生,自己的儿子却卧薪尝胆取得了终极的胜利。这么一想,自己前半生那些晦暗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起来。老妇人看着唐仲樱,像是作为一名胜利者在检阅失败者一方的代表。她骄傲地想,劲敌钱美濂那一方已经没有多余的队员了,只剩了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唐仲樱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您……怎么称呼?”
“你奶奶没有跟你提起过我?”老妇人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没有。”唐仲樱老老实实地回答。在此次事件之前,钱美濂从未向她提起过这么一个女人。
“我姓林。她居然没提过我……”老妇人阴沉着脸,像是喃喃自语般抱怨了一句。她一向视钱美濂为最大的对手,在自己的孩子们面前,也会不厌其烦地提起这位丈夫法律意义上的妻子。而另一边的钱美濂竟然没有向唐仲樱提起过自己,这让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屈辱。
“一次都没有?”
“没有。”
在唐仲樱接连给出否定的回答之后,老妇人的眼神暗淡下来。她和钱美濂的牌局胜负已决,但这胜负又没有让她彻底感到欣慰。她的男人的确兑现了诺言,让他们的孩子成为了最后的接班人。然而这诺言又兑现得不够彻底,所谓的梦想成真之时,她已经老了。她没有机会意气风发地成为唐太太,没有办法去弥补那些已经流逝的青春。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隐形的传送带,连接起丈夫和儿子,却唯独无法拥有自己的姓名。甚至就连曾经最大的对手钱美濂,也未曾将她放在眼里。
唐仲樱告别了老妇人。这位姓林的老太太又缓缓坐了下去,拿起那杯凉掉的茶喝了起来。唐仲樱突然想,如果母亲还在,她会有一天也变成这样吗?牌局总是有输有赢,但赢的这一位也没有办法获得完全的快乐——因为这场牌局耗费了太长的时间精力,令人早已失去了庆祝的最佳时机。在一个满头白发的时间里赢得的胜利,总觉得过于苍凉。
“好久没见你了,阿樱。”刚走进书房,唐仲樱就听到了唐则浚的声音。
“是的爷爷。我那天去公司,发现我的办公室已经被别人用了。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带回家了。”唐仲樱平静地回答道。唐则浚坐在书房里,光线逆向打在他身上,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唐仲樱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看清过爷爷的表情。他总是温和而宽容地笑着,殊不知那样的笑容背后别有深意。
“那你有空也可以回公司来坐坐。爷爷永远欢迎你。”这一句“回来坐坐”和“欢迎”,彻底把唐仲樱划出了自家人与公司经营参与者的范围。
唐则浚依然笑着,但在唐仲樱看来,那笑容却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唐仲樱想,爷爷或许已经彻底放弃了她,不再把她当作一个亲人,只把她当作一名需要款待的客人。唐仲樱想,血脉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她只能有一个爷爷,而爷爷却可以有许多孙子孙女。后辈只能有一个长辈,而长辈却可以有多个后辈。爷爷身为长辈,自然可以在众多后辈之中选出最满意的那个,给予自己最深厚的爱与最丰盛的礼物。而身为后辈的唐仲樱甚至唐伊川,却无法保证得到独一份的爱。
唐仲樱往前走了两步,说道:“爷爷,我不打算进公司了。”
“噢,不进公司也好。女孩子,不必要那么辛苦。你和元礼还好吗?如果你能继续和元礼在一起,等结婚了,爷爷再给你出一份好嫁妆。我们和他们,还是有一些事务可以合作的。”
唐仲樱苦笑着摇了摇头。廖家想要的并不是那么一点嫁妆钱,而是两个接班人之间的强强联合。既然唐仲樱已经从唐家的接班人的位置上跌落,廖家的心情也无比失落。廖元礼“人生合伙人”的人选,自然不会是她唐仲樱了。即使与廖元礼之间还有那么一些珍贵的战友情谊,但整个家族的希冀是不容违背的。
“没关系,好男孩那么多,我再给你物色一个。就算你不参与公司事务,也可以帮助公司整合资源嘛。”唐则浚站了起来,用手在唐仲樱的肩膀上拍了两下。
物尽其用是唐则浚一直奉行的准则。在他看来,既然已经不再是接班人,那么当个结婚员也是好的,这也是家族中女儿最大的作用。
唐仲樱抬起头,说道:“爷爷,您不用给我介绍什么好男孩。我知道现在您的想法了,所以不会再在公司的事情上有什么别的想法。我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你说。”唐则浚眯起眼睛,抽了一口手中的烟。一向乖巧听话的唐仲樱这样果断地拒绝他的提议,令唐则浚心里闪过一丝不快。在此之前,唐仲樱从来不曾这样决绝地拒绝过他的好意。
唐仲樱鼓足勇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请把我妈妈的房子还给我。”
“你妈妈的房子?”唐则浚惊讶地愣了一会儿,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我知道了。里士满的房子,对吗?”
唐仲樱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唐则浚并不清楚,他对此也并不在意。毕竟一个年轻的孙女,一个已经处于权力边缘的候选人,一条用来激励沙丁鱼的鲶鱼,是不足以对他造成什么威胁的。只是唐仲樱身上突如其来的反叛和那种质疑的语气,让习惯了他人顺从的唐则浚感到莫名的震惊。
“对。妈妈去世之后应该留下了很多东西,但其他的我都不准备要了。这个房子,对我来说很重要。这本来就是妈妈留给我和阿弟的,谢谢您之前一直替我保管,现在请您还给我。”
唐仲樱说得清晰而肯定,唐则浚耐心地听完,又给自己的茶杯里重新续满了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之后,才开口说道:“阿樱,那个房子,是你爸爸买的,你知道吗?虽然说是送给了你妈妈,但毕竟用的还是我的钱。我把它收回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你想要,可以,但你也需要用合理的方式要回去。”
“什么方式?”唐仲樱把手攥成一个拳头,这是她从小养成的肌肉记忆。每次心里气愤难过的时候,手就不知不觉地捏紧。
“既然你不听我的安排,那我也不再强迫你。如果要房子的话,”说到这里,唐则浚停顿了一下,望着唐仲樱的眼神突然变得冷漠起来:
“如果要房子的话,你就自己花钱把它买回去。”
唐仲樱在朋友圈里看见了那架自己曾经的专属飞机。
朋友圈是吴律师发的,配的文字是“考察归来”。唐仲樱可以清晰地看见飞机的内饰换过了,从她喜欢的简约风变成了老派的繁琐风格,座椅上的垫子也都换了老一辈人喜欢的皮质沙发垫。照片里几个男人举着威士忌庆祝,其中一位自然是吴律师,而另两位则是新晋的正统接班人,也就是唐仲樱该喊叔叔的那两位。
这条朋友圈昙花一现,在半分钟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唐仲樱猜测是吴律师屏蔽了自己。她隐隐听说那位叔叔已经换掉了原来的整套机组,从机长到飞行管家统统启用了他亲自把关的新人。铁打的飞机,流水的候选人,只有真正的接班人才有资格坐在飞机上高谈阔论。唐仲樱明白自己已经出局,是没有资格再使用它的。
唐仲樱查完了手头的所有信用卡。无一例外,每张都被冻结了。而她现在手头拥有的,仅仅是一些无处套现的限量版奢侈品。唐仲樱蓦然发现,所谓的奢侈品只能是锦上添花,无法雪中送炭。她暗暗打听了几家回收二手奢侈品的精品店,得到的估价让她哭笑不得。那些预订手续复杂、号称全亚洲限量的珍藏版奢侈品,一进入回收的领域,马上变得和大卖场的临期或一样毫无尊严。
她回头细细想去,发现自己名下竟然没有一件不动产。所谓的“好生活”,只有使用权却没有所有权。此时唐仲樱终于后悔没有听金可芙的话。当金可芙提醒她每月按时储蓄时,唐仲樱总觉得没有必要。爷爷和奶奶都不止一次地告诉她,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在唐仲樱看来,自己尚未到需要独当一面挣钱的时期,而爷爷给的信用卡额度又极为慷慨,自己实在是没有储蓄的必要。
两小时的车程坐得唐仲樱昏昏欲睡。等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外婆家所在的那个小镇路口。
“前面在修路,开不进去了,麻烦你自己走一段吧。”出租车司机对唐仲樱说道。
唐仲樱下了车,发现修整的路面因为连日的雨水已经泛起了泥浆。她狼狈地惦着脚尖走路,就像小时候那样。那八个月的小镇生活,使她对贫穷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她害怕泥水弄脏衣服,害怕咯吱咯吱响的木质上下铺,害怕学校食堂里毫无食欲的饭菜。贫穷让她想要迫切地逃离,于是她用尽十三岁的勇气和智慧,蹒跚来到了唐家,成为了现在的唐仲樱。回忆过去的这一切,唐仲樱只觉得不真实。十三岁时的一切仿佛就是昨天,她仿佛还是那个背着书包眉头紧锁的女孩,带着满腹的心事从里士满来到这里。
离上次向外婆保证的日期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当日的唐仲樱以为自己很快便可以再次回来看望外婆,但一系列的变故使她分身无术。上次来的时候,顾由还在身边,弟弟也没有走,她尚且有人陪伴。而现在,她孑然一身,两手空空。唐仲樱想,要是外婆知道这一切,是会像当初数落母亲一样数落她吗?是会怪她不够堂堂正正,想吃嗟来之食结果却适得其反吗?外婆会不会看不起自己?唐仲樱一边往外婆家走着,一边忐忑不安地在脑子里预想了无数个开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