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继续。”
盛瑶收回视线继续了手上的动作。
她手指纤细,动作灵活,好似这是她不算聪明的脑子里,除了厨艺以外,另一件还算擅长之事。
盛瑶一边编织,一边缓声道:“以往我爹出远门时,就会每隔一段时间往家中寄回一个平安结,我和娘亲收到平安结就知晓爹爹在外一切都好。”
厉峥看着盛瑶手中红线逐渐编织出平安结的雏形,耳边听着她轻柔的嗓音,好似在脑海中描绘出了这样的画面。
思绪不知为何飘散,是年少时的他睡眼惺忪地揉着眼问母亲:“爹爹今日回来了吗?”
母亲冷淡地摇了摇头,好似不在意:“没有。”
“那他何时回来?”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后来的厉峥也不会再问这等问题。
盛瑶清亮的嗓音打断厉峥的思绪。
她提起挂绳,将编好的平安结展露在厉峥眼前:“编好了!”
厉峥微微颔首,没有答话。
盛瑶编的平安结小巧精致,看起来很漂亮。
或许是要和家人联系了,她有些欣喜地抚摸着平安结,低声道:“明日就去寄出去吧,这样爹娘也能早些收到我的消息。”
厉峥默了一瞬,忽的想起什么,薄唇微动,似要开口。
但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一下,好一会后,才道:“明日我不在宅中,你若外出记得先将宅中打理好再出门。”
盛瑶闻言,很快追问:“你去何处?”
厉峥:“……”
之所以犹豫,正是因着此前小丫鬟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求他向她报备行踪。
实则,交代她此事本是无可厚非。
他不在宅中,自得吩咐她该做的事,也需告知她不必准备他的餐食。
可偏偏,盛瑶询问的语气古怪得让他感觉自己不像主子在交代事务。
反倒像是……
“那你何时回来呀?”
厉峥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正色疏离道:“盛瑶,你该知晓规矩,不该问的别问。”
盛瑶眸光一颤,眸中明显闪过受伤的无措。
厉峥微眯了下眼,好似被这抹眼神刺中一般,很快便移开了眼:“知道了吗?”
盛瑶低下头来,好一会才明显藏不住情绪地低落道:“知道了。”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承钊已在门前备好了两匹快马。
厉峥一身黑色劲装,收拾得利落。
承钊禀报道:“主子,属下已在城中做了安排,主子这三日在城中各处都留有痕迹,此行赶在三日内归来就万无一失了。”
厉峥微微颔首,抬手拉住了缰绳。
但他动作一顿,却并未立即翻身上马。
“主子还有何吩咐?”
厉峥有一瞬沉默,他敛目看着脚下土地。
片刻后,他蓦地转身返回宅内。
承钊不明所以,呆愣站在原地好一会,才见厉峥再次现身,好似返回一趟什么也没做似的。
马蹄声踏破静谧清晨,惊动林中鸟群。
晨曦微露,最终仅留下一片风沙卷过,竹林又再次恢复了平静。
盛瑶醒来时,宅中已没了另外两人的踪影。
厉峥不在,承钊也不在。
盛瑶静静地站在院中扫视一周,心下不由有些落寞。
她简单吃过早饭后,打算收拾一下院子,便出门进城去。
走进厉峥的主屋,屋内干净整洁。
就连头一日来时,书案上凌乱的书册此时也整整齐齐地放在书架上。
并无什么需要打理的,盛瑶便简单扫了扫屋中灰尘。
扫过窗边书案时,盛瑶瞧见桌面用砚台压着一张墨迹新鲜的纸张。
砚台摆在桌面正中,纸张被压住不叫风吹走,显然像是专门留在此处要传递信息的样子。
盛瑶走近书案,看着桌面纸张上的字迹迷茫地眨了眨眼。
四个字她只认识一个。
*日**。
盛瑶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伸手将纸张掀起,以鸡毛掸子扫过桌面,而后将纸张重新铺平,好似无人动过,一切如常。
盛瑶带着自己的钱袋和平安结进了城。
寄回家的信封中装有平安结和一枚铜板,虽无信件,但简单明了。
盛瑶礼貌地向帮她写好信封的信差道谢。
待这封信寄回家后,她爹应该很快就会给她寄银子来了。
既是进了城,盛瑶便顺道又去了一趟市场。
只是此番没有厉峥高大的身躯在前面帮她挡着人流,她娇小的身子在人群中被挤得有些狼狈。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绕到昨日去过的方向,正对道路的肉摊老板一眼就瞧见了盛瑶。
盛瑶目光和肉摊老板对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今日来买些小菜。”
她身上铜板不多了,在她爹给她寄银子来之前,暂且就不买肉了。
肉摊老板友好地笑笑没有多说。
但蔬菜摊的老板娘却是一脸好奇问:“小姑娘今日怎一个人,你……未婚夫呢?”
这话一出,肉摊老板当即给人一记眼刀射去。
一旁也有另外几名摊位老板探来好奇的目光。
盛瑶并未注意太多,只一脸如常地解释道:“他外出了,今日不在家。”
“外出啊……”
盛瑶走后,摊位前闲谈的话题又一次展开。
“什么外出,怕不是去会情人了吧。”
“所以不是通房丫鬟,是外室?”
“谁内谁外还说不一定呢,真白瞎了这么可人的小姑娘。”
“要不下次若再见到这小姑娘,咱们暗示一下她吧?”
“旁人的事,背后说说得了,别多管闲事。”
厉峥不在的宅院显得格外空旷寂静。
和他头一日白天出门了的那般感觉不一样,因着今日他夜里也未曾归来。
盛瑶沐浴后窝在被窝里睡不着觉。
她想,无论是何规矩,也总不该是完全不能知晓对方去向的吧。
不知他去了何处,不知他在干什么,更不知他何时会回来。
盛瑶有些烦闷地将大半张脸埋进枕头里。
看来夫妻相处真不是件简单事呢。
没曾想,厉峥这
一走,竟是三日都未曾归来。
盛瑶在家中时,从未有过一个人被留在家中的时候。
如今不过才三日,她就觉得原本不大的宅院空荡荡的,寂寥又沉闷。
盛瑶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虽说她简单的小脑袋瓜不足以让她思考多么高深的问题,但仍是止不住平日里的胡思乱想。
厉峥去了何处呢?
他这三日都在干什么?
他可会在离开后寄信回家向她报平安?
可她不识字呀,他写的信她看不明白的。
那他会学着她爹爹那样,往家中寄回一个平安结吗?
可是他好像不是擅于做手工的人,连洗个碗都能将碗打碎,总不能看她编一次就学会了吧。
所以,厉峥究竟何时才会回来呢……
盛瑶竟是还没能睡着,也毫无困意。
她在榻上躺不住了,便起身披上外衣走到了院中。
月光皎洁,在院中洒落一片温柔浅淡的光。
晚风吹过,带来几分秋夜的凉意。
盛瑶拢紧了些衣襟,正打算往石桌的方向走去。
刚一迈开步子。
咔哒——
院中突然传来一声突兀古怪的声响。
静谧夜色中,一点声响也尤为明显,叫人难以忽视。
盛瑶呼吸一窒,下意识绷紧了身子,凭借全身感官寻找声响传出的源头。
空气都好似凝滞了一般,但院中却并未再传出任何声响。
盛瑶重重舒了口气,正要放松警惕。
沉重的闷响再难让人忽视,更避无可避地响彻了整个庭院。
盛瑶清晰地分辨出声响竟是从本该空无一人的主屋中传出来的。
她蓦地回头,惊恐发现白日她打扫后就敞着房门的主屋,此时房门紧闭。
是何时关上的?
是她记错了吗,还是晚风吹拂?
盛瑶心脏狂跳,脸色惨白,各种光怪陆离的想象令她一时险些惊叫,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努力压抑。
神经几乎快要紧绷到极限。
吱呀一声响——
房门毫无征兆打开的同时,盛瑶再难抑制地张大嘴。
惊叫声未出,门内先一步传来熟悉却沙哑难耐的沉声。
“盛瑶,进来。”
盛瑶胆战心惊地迈进门槛才发现,屋中并非漆黑一片。
转角的湢室点着微弱的烛灯,只是方才从门外看不见里面的光亮。
门前仍旧视线昏暗,盛瑶小心翼翼地出声道:“厉峥,是你吗?”
“……嗯。”声音从湢室的方向传来,听起来更沉闷了几分。
盛瑶微舒一口气,连忙朝湢室而去。
刚走近几步,鼻尖嗅到了一股浅淡的血腥味。
盛瑶一怔,再一抬眸。
视线中一片猩红血渍淌在地面,厉峥背对着门前坐在湢室矮凳上。
他赤着上身,后背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处赫然映入眼帘,令人触目惊心。
“厉峥!”盛瑶惊呼出声,眼前血淋淋的一片有些瘆人,但她还是连忙跨步到了他跟前。
厉峥呼吸沉重,显然是在隐忍伤处疼痛。
他脚边的水盆已被擦过伤处的毛巾染红,周身满是狼狈。
厉峥隐忍道:“帮我处理后背伤口。”
“你……你怎么会受伤,你……怎会伤得这么重……”
盛瑶未曾见过这副场面,已是有些语无伦次。
厉峥侧头看向身后烛火下掩不住满脸惨白的小姑娘,似是比受伤的他看起来还要惨淡几分。
他呼出一口气,语气倒是不显沉重严肃,轻哼道:“先别问那么多,我很疼,帮帮我。”
“我……”盛瑶有些手足无措。
但厉峥这般语气的确消散了几分她心头的紧张。
盛瑶颤着眸子四下看了一周:“我要怎么做?”
“把伤口周围血渍擦净,再用镊子取出里面的箭刃。”
盛瑶瞪大眼:“你是被箭射中了!”
何止是箭。
厉峥脑海闪过自己踩中机关时,密道里四面八方袭来的暗器,后背还未处理的伤口顿时又发出了疼痛的嘶鸣。
但厉峥自不会向盛瑶解释这些,他只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眸中意味明显,好似她才迟疑下去,他又要开口喊疼了。
盛瑶连忙回神,弯腰端起厉峥脚边的水盆重新换了一盆清水。
沾湿的毛巾擦拭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血渍褪去,逐渐显露出狰狞的伤口。
箭刃陷入皮肉中,将伤口撕裂,血流不止。
盛瑶几乎忘了呼吸,绷紧着神经,眸中映入骇人的伤口,眼眶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心疼的逐渐红了一圈。
盛瑶动作有些笨拙,时轻时重,显然不擅长替人处理伤口。
厉峥伤口周围的肌肉随着盛瑶的动作抽搐跳动。
他一声隐忍的闷哼后便咬紧了牙,疼痛使汗水顺着他额头滑落,但他唇边再未发出任何声音。
血渍完全擦净,厉峥听见身后盛瑶拿起镊子的动静。
他沉默地阖上眼帘,直至尖锐撕裂般的剧痛袭来,令他一阵头晕目眩。
这一刻,厉峥忽的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意外得到的是盛瑶这个丫鬟。
并非那些人派来的的眼线,也不是居心叵测的敌对。
如果没有盛瑶,只怕他今夜难以度过。
如果他身边的人不是盛瑶,他无法掩藏踪迹,就此败露无疑。
挺好的。
“嘶——”庆幸的思绪在忽的一阵剧痛下瞬间消散,连声音都止不住,叫厉峥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厉峥剑眉紧蹙,蓦地回头,却又当即愣住。
身后的盛瑶不知何时竟已是满脸泪痕,双眼湿红一片,不断有泪珠从她眼眶中滑落。
但她没有哭出声,还隐忍着哭腔,艰难道:“好、好了,我取出来了。”
厉峥心跳没由来漏跳了一拍,怔然中似是连疼痛都暂且忽视。
他哑声道:“哭什么?”
被如此问道,盛瑶的哭腔便止不住了。
她抽泣着道:“你不过外出三日,怎就受了如此重的伤,你……”
厉峥出声打断她,好似调侃,但语气却不自觉变得轻柔:“只是中了一箭,别跟哭丧似的。”
“可你怎么会中箭?”
厉峥转回头去重新背对着盛瑶,但眼前好似仍能看见她哭花的小脸。
“路遇劫匪,刀剑无眼受伤在所难免,能顺利回来不就好了。”
简单的理由就足以掩盖他受伤的实情。
但身后的抽泣声又急促了几分。
厉峥低声道:“别哭了,我没事。”
盛瑶抬手擦去眼前朦胧,隐忍着哭声,开始替厉峥的伤口上药。
他的伤口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盛瑶眼泪又无声地落下几滴。
待到用纱布将他的伤口包裹起来后,她的眼眶也仍是红红的。
盛瑶问:“你还有别处受伤吗?”
“没有了。”
说罢,厉峥双腿微动,在矮凳上转过身来。
盛瑶眼前朦胧刚散,视线中蓦地撞入一片赤.裸清晰的肌肤。
胸膛肌肉饱满,腰腹窄细有力,蜿蜒线条勾勒出一片上下伏动的腹肌。
毫无遮挡,一览无遗,就这么直冲冲地映入眼帘。
盛瑶当即一惊,蹭的一下就从厉峥身前站了起来:“你……”
方才受伤的后背染着血,狰狞的伤口叫人自无遐思多看别的光景。
而此时的正面,男子精壮的力量感带着令人猝不及防的冲击,险些点着盛瑶的眼眸。
厉峥愣了一下,下意识垂眸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他本是只赤了上身,在伺候他的下人面前也并无太多拘谨。
却在再一次抬眼对上盛瑶惊慌羞赧的目光时,陡然蹿上一股被影响的异样情绪。
厉峥肌肉紧绷,无意识抬手遮挡了一下,却是欲盖弥彰,好似把本就古怪起来的氛围越发推向升腾的热稠。
开口时,嗓音变得沉哑,让他的拘谨又绷紧了几分。
他顿了一下,才道:“把衣服拿给我。”
盛瑶眼眶红红,脸颊更红。
她愣愣地“哦”了一声,转而替厉峥取下衣架上的中衣。
厉峥穿好衣服将从矮凳上起身,却在发力时感到一阵眩晕。
他咬了咬牙,抬手至半空:“盛瑶,过来扶我。”
一身素白中衣遮挡了
方才映入眼中的光景。
结实的,有力的,令人羞赧的。
盛瑶刚往厉峥身边迈近一步,肩上便落下一股重量,带着热烫的体温,就这么被厉峥揽住了肩膀。
盛瑶比厉峥矮一个头还要多。
厉峥借力的身体向她贴来,她的脸颊正好贴在了他起伏的胸膛边。
扑通、扑通——
如此情景,本不带半分旖旎。
但盛瑶的心跳仍是不受控制地乱了节拍,随后声响如雷,难以掩盖。
厉峥面色有一瞬紧绷。
身前蹿上一抹冲散血腥味的馨香,挠动鼻尖,侵入鼻腔。
让原本只是寻常普通的搀扶,勾缠上不知名的亲昵暧昧,扰得人心绪一阵混乱。
厉峥无意识地滚了滚喉结。
喉间干涩,身前温软冲撞着他极力保持平淡的思绪。
湢室回屋仅几步之遥,却好似走了许久。
两相沉默,让本就掩盖不住的心跳声变得越发清晰可闻。
却又叫人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厉峥后背伤势不轻,即使处理过了,也仍旧难挡疼痛的侵扰。
他睡得不太安稳,夜里频频有梦境蹿入。
偌大的庭院,阳光明媚,影影绰绰。
仅有他的落寞在这片光景下显得格格不入。
他从白日等到黑夜。
最终独自一人回到屋中,蜷缩在榻上,在沉寂漆黑的被窝里,低低向自己道上一声:“生辰喜乐。”
朝堂上,他唇角含着玩世不恭的笑。
一句:“放你娘的狗屁。”让在场大臣脸色骤变。
临行前,仅有他与皇上二人的殿堂内。
皇上神色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欲言又止。
或是气氛太过沉闷,他下意识攒起一抹笑:“怎么,皇上这是打算放我一马?”
皇上叹息着摇头,唤他的小字:“聿昭,此处无外人,你不必如此的。”
梦里梦外的厉峥皆是一愣。
好似那张在脸上戴久了的面具快和他原本的面貌粘在一起了。
他时常连自己都险些分不清,那究竟是在做戏,还是他本就如此。
密道机关触发,四面八方暗器袭来时。
厉峥神色一凛,眼前却出现一张哭花了的小脸。
“你怎么会受伤,怎会伤得这么重……你不过外出三日,怎会如此……”
少女的眼泪断线般掉个不停。
梦中紧绷的氛围散去,转而代之的是手足无措的慌乱。
厉峥不觉自己有义务哄一个本就该伺候自己的小丫鬟。
但他唇角不自觉微动,思绪未清,唇边已先一步开口道:“你别哭了,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