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瑶又垂着头搅起了手指。
其实她不太想听,这些她都知道了。
再将此事讲出来,就更显得当时找错门的她又傻又笨了。
连未婚夫都能找错,还给人当上丫鬟了。
“但其实我当日晚上就知晓,你找错了。”
“……啊?”盛瑶错愣抬头。
“只是知晓你本该去另一户李家当差,却错走到我这,那时我瞧你全然不会给人当丫鬟的模样,想着你即使去了李宅也大抵无法被留下来。”
“所以你可怜我,才将我留下来?”
“当然不是了。”厉峥可不能再叫盛瑶小脑瓜里奇怪的想法给误解了去,他也坦诚道,“是因我在柳阳城的事务。”
厉峥为官一事盛瑶已是知晓,事情已然了结,他自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事。
他将自己最初为何留下盛瑶,而后又是如何转变了对她的感情,一五一十全数讲了出来。
厉峥讲得很细致,他低磁的嗓音不断从几步之外传入盛瑶耳中,听得她不时有些心不在焉。
他讲的比父亲告诉她的要清楚更多。
还有许多细节,是父亲所不知,只有他们二人才会知晓的。
盛瑶本也从未觉得厉峥诓骗过她,绝不是父亲所以为的那样将她当做在柳阳城解乏的玩物。
她能真真切切感受他们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当然是相信厉峥所解释的。
甚至也不需要他如此解释,她也知晓他们之间是真实的。
可是……
厉峥道完,深吸一口气后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盛瑶的回答。
片刻后,盛瑶垂着眼眸搅着手指,低低地“哦”了一声。
厉峥:“……”
盛瑶:“……”
短暂的沉默后,厉峥瞪大眼:“瑶瑶?”
就“哦”就没了?
那他可以过去了吗?
厉峥试探着迈动步子。
脚步刚往前探去,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就站那!”
盛瑶一声惊呼,没把厉峥吓着,反倒
把自己吓着了。
厉峥蹙起剑眉,有一瞬无所适从。
盛瑶轻呼出一口气后,温声道:“我知晓了,那你说完了,可以走了吧?”
和方才赶她那个亲戚走一个模样。
蹩脚的,生疏的,但又毫不留情。
厉峥满脸沉色,倒不是在气盛瑶,而是在气自己。
他并未将此次失约是因受伤一事讲出来。
一来是不想叫盛瑶因此担忧,但现在他甚至开始焦虑盛瑶要是真知晓了他受伤,也不会再为他担忧难过了。
二来,厉峥本是不想借此好似苦肉计的方式来挽回盛瑶,这样显得他诡计多端,还很卑劣。
但现在,眼看着盛瑶还急不可耐地又冲他摆摆手,驱赶着他。
厉峥心尖一刺,哪还能在原地站得住脚。
他急促迈近,在盛瑶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要后退时,就先一步道:“瑶瑶,我失约是因遇袭受伤了。”
盛瑶一愣,忘记后退,下意识道:“又是山贼吗?”
这话一出,她就反应过来自己的傻气。
怎还会是山贼,说不定上次厉峥的受伤也不是因为山贼。
厉峥也沉默了一瞬,而后便道:“是因此番来柳阳城所办的朝中事务。”
这等计谋用在旁人身上,倒是从未叫厉峥犹豫过。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何况区区苦肉计。
但这会,他却是敛目低眉,掩不住面上不自然的神色,生涩道:“我本该在和你约定之日赶回,但却在途中遇袭,腹部被砍中,因失血过多失去意识,待我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盛瑶瞳孔一缩,因着厉峥已在近处,她下意识伸手,将要查看他的伤势:“你受伤了?!”
手还未触碰到他,她又迅速反应过来,收了手,放平了语气低低地道:“你受伤了?”
“嗯。”厉峥说着手上有了动作,好似要就地解衣似的。
盛瑶忙道:“那、那现在如何了?”
此计之所以成为被记录在册的计谋为后人学习,自是有它的道理的。
厉峥心头一边唾弃自己的卑劣,一边又忍不住窃喜。
她的心思仍如往常一般完全藏不住地写在脸上。
她在担忧他,紧张他,心疼他。
那就是心里还有他。
喜欢他。
厉峥压住自己好似要上扬的唇角,大致地在腹部比划了一下伤口:“当时因我急忙赶回柳阳城,所以伤势耽搁了一阵,发现你离开了,我也坐不住,便又四处寻找你,而后知晓是你爹带你回了村,这便一路赶来了花溪村。”
“所以你的伤都未曾疗养吗?!”这下盛瑶是真藏不住心思,也压不住紧张担忧的语气了。
从她离开柳阳城回到家,也不过才近两个月的时间。
厉峥奔波,赶路,会让他昏迷三日的伤势甚比她那一次帮他照料的伤势还要严重更多。
这要如何能好起来,说不定那伤……
“不是的,已是好了大半,不影响身子的。”厉峥赶紧解释,目的已达到,哪舍得让她一直担心,“这一路我自有疗养伤势,所以赶到花溪村才已是今日这个时间,虽是还没好全,但也没有很严重了。”
盛瑶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又觉得自己不该多说了。
她垂眸不自觉往厉峥被衣衫包裹住的腹部看了一眼,又很快移开眼神。
原来他是受了重伤才失约了。
当时未能得到解释的事情在此时已全部清楚。
饶是那会厉峥如约赶了回来,讲述的自然也是此时的解释。
一切和她原本所想的并没有太大出入。
但这些时间过去,她自己的心境却早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厉峥还是那个厉峥。
她第一次喜欢上的人并非恶徒,也不曾欺骗她。
可是,他们已无法再在一起了。
门不当户不对,厉峥更也不知她的身子无法生育。
美好的回忆就当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如今一切坦明,好似可以结束得很轻松。
但盛瑶开口得却是艰涩:“那你好好养伤,莫要叫伤口恶化了。”
厉峥当然听话地点头,这时候哪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自己也想早些将伤势完全养好,不能让盛瑶再多担心了。
他却不知盛瑶下一句话,就是要再次赶他走。
可盛瑶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忽的传来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瑶瑶,你在那边吗?”
这回找来的是容云。
盛瑶闻声当即慌乱起来。
她惊着眸子看着厉峥,自然不能叫家中人知晓厉峥来了此处。
盛瑶连忙推搡道:“我娘来了,你、你快走吧,我得回家了。”
厉峥被盛瑶紧张的力道推了个踉跄,连带着盛瑶自己都险些绊着自己。
他伸手扶了一把她的胳膊让她站稳。
他们好不容易再见,一切误会都解开了,他本是还想再和她多说说话的,甚至还没来得及再抱她一下。
但显然,盛瑶十分不想他此时被她的家人瞧见。
厉峥心头估摸着,今日的一切盛瑶或许还需要一些时间消化,而她的家人,他自然也要有更正式的见面。
怎也不该是这般黑灯瞎火的。
厉峥微微颔首,压低声音道:“好,那你先回去吧,我们明日再见。”
盛瑶惊愣抗拒道:“明日?明日除夕,家中过年,为何明日要见?”
厉峥皱起眉头来。
明日不见吗,过年正是见她家人的好时候啊。
容云这头已是走得更近了:“瑶瑶?”
盛瑶一咬牙,也来不及和厉峥多说什么了,只投去紧张的眼神,再次推了推他。
厉峥绷着嘴角,也只能暂且作罢。
盛瑶见他大抵不会胡来了,这便赶紧走出灌木丛现身:“娘,我在这。”
“到处寻你呢,怎出来这么久?”
“我、我随便走走罢了。”
母女俩的谈话声和脚步声渐远,厉峥躲在灌木丛后没有暴露分毫。
直至她们彻底远去,他才随之走出来,独自一人站在这条漆黑小道上。
冬夜风寒,乡村僻静。
临近除夕,各家各户热闹欢腾,仅有他一人几乎要淹没在这黑暗中,好似凄凉。
不过无人瞧见,厉峥的唇角却是轻松地上扬着。
他找到了他心爱的女子,他们讲开了一直以来的误会。
她还会为他担忧,她还喜欢着他。
这一路的奔波在这一刻都值当了。
至于那个所谓的未婚夫。
甚不用他出手,就已经被盛瑶的父亲解决了,倒是叫他占了便宜。
厉峥转身朝盛瑶家的反方向离去。
压抑许久的沉暗心情在这一刻雨过天晴,叫他忍不住还哼起了小曲。
脚下步子早已不似来时的焦急沉重,反倒轻快得像是发生了天大的好事。
待明日。
或明日不便就后日。
盛瑶就在这里。
他便准备着上门提亲,向她和她的爹娘,正式表达他的心意。
殊不知。
他并未听见另一头回家的母女俩余下的谈话。
容云温声问:“瑶瑶觉着李家这位公子如何?”
“如何啊……还……行吧。”
“行,还是不行?怎支支吾吾的。”
“婚、婚事不是退了吗,行不行又如何?”
容云轻笑一声:“毕竟你之前也未曾见过他,婚事在当时虽是退了,但如今他们家又登门拜访,你爹的意思是,若是瑶瑶觉得李公子还不错,这桩婚事自是可以重谈的。”
“啊、啊?还要重谈啊……”
盛瑶的心思自是明显到任何人都不需要过多猜测便能明了。
容云闻言愣了愣, 很快了然道:“瑶瑶不喜欢李征?”
盛瑶却是心头混乱,还在想刚刚厉峥出现的事。
耳边心不在焉听着母亲的声音,一听李征, 甚一不留神听成了厉峥。
她下意识道:“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
话说一半,她又猛然回过神来, 忙道:“不是, 我不是说那个, 我……”
盛瑶磕磕巴巴的, 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能说出来, 先把自己给急红了脸。
她在说什么胡话啊!
方才还那般坚定要赶走厉峥,这会居然话不过脑就承认自己还喜欢着他了
可是这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的心也不受她自己的控制。
喜欢他, 便是真的喜欢他。
至少现在,她把他人从眼前赶走了,却也没法把他从自己的脑海里赶走。
容云被女儿这副模样弄得又愣了好一会。
她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 但最终又止了话头, 没有把话说出来。
容云好似了然了女儿的意思。
她神色意味不明地思索了一瞬,两人已是走到了家门前。
容云这才道:“没事瑶瑶, 不需有任何压力,你若喜欢, 爹爹和娘亲便替你谈这桩婚事, 若是不喜欢,拒了便是。”
盛瑶知晓爹娘是不会强迫自己的,也并未担心过此事。
她脑子里压根就未曾想过李征的事。
家中饭席结束, 李征也没能找着机会再和盛瑶说上一句话。
但令李家稍有安心的,是盛丰似乎对他们印象还不错, 李启生陪着盛丰喝酒也叫他们拉近了不少距离。
李家三人客客气气道别后,容云也和盛丰回了屋休息。
盛瑶沐浴后躺在榻上毫无困意。
厉峥的突然出现令她本就没曾平息过情绪又再一次翻涌了起来。
方才天色太暗,情况太过惊愣紧张,她都没能仔细看清他的脸。
他好像瘦了,也有些憔悴。
他身上的伤还好吗?
今夜这般晚了,他又要去何处找地方歇下呢?
还有他刚才说的那些话。
盛瑶忽的反应过来什么,猛地坐起身。
他刚才说明日见!
该不会是想明日找来她家里吧!
盛瑶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自然不是激动的,而是紧张害怕的。
盛丰对厉峥有多大意见,从那一路上时不时就下意识咒骂出的一两句“狗官”就完全可以感受到。
而盛瑶虽不明白厉峥在外为何如此声名狼藉,但也更不知如何向盛丰解释。
最初,她还偶尔说上两句:“或许也没有爹爹说得这么坏吧?”
后来,盛瑶索性闭嘴了。
她那会也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厉峥,也不会和他有瓜葛了,解释这些实在浪费口舌。
但若是厉峥当真找到她家里来。
明日除夕,这个年岂不是要乱成一团糟了。
盛瑶眸光颤动了几下,不安和紧张的心情交织在心头。
自己急了好一会也没能想出什么办法来,最终又只得皱着眉头躺回被窝里。
这一夜,盛瑶睡得很不踏实。
甚连梦境都出现了厉峥来到自己家中的情景。
清晨,盛瑶被梦里,爹爹挥手给了厉峥一巴掌的画面给惊醒。
她坐起身来,错愣地看了看四周,才反应过来。
当真是个离谱至极的梦。
而这个梦最后的画面竟然是,厉峥挨了一巴掌,还上演着苦情戏似的大喊:“我绝不会放弃瑶瑶的!”
盛瑶:“……”
越是心惊,这个画面就越是挥之不去。
盛瑶脸上越来越烫,心跳越来越快。
大清早的,她通红着一张脸蛋,最终难以承受地捂住脸,在掌心里呜咽出声。
太丢人了!
她怎么会做这么离谱的梦啊!
盛瑶在屋子里缓了好一阵才终是鼓起勇气出门见人。
一瞧见坐在厅堂里的爹娘。
尤其是她爹闻声还正好回头朝她看来。
目光一经对上,梦中那般画面霎时又回到脑海中。
盛瑶噌的一下红了脸,飘忽着视线,迈步都险些绊着自己。
容云一愣:“一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
盛丰也愣头愣脑问:“做噩梦了?”
盛瑶:“……是、是的。”
可不就是噩梦嘛。
容云连忙起身揽着女儿的肩头,还把她当小孩似的安抚着:“没事的没事的,只是梦而已,不是真的。”
盛瑶不禁腹诽。
当然不能是真的,这要是真的那还得了。
一家三口吃过早饭。
因着今日除夕,今年家中近亲将聚集在盛瑶家中吃年夜饭,所以盛丰和容云一大早就要忙碌起来。
若是换了往常,盛瑶大抵是会懂事地跟着帮忙准备些什么。
但今日她有些心不在焉。
在厨房帮着容云折菜就接连走神了好几次。
容云瞧出异样,便问:“昨夜做噩梦没休息好吗,要不你回屋再睡会,这里我来便好了?”
盛瑶闻声回神,连忙摇了摇头。
她自然不能告诉母亲,自己在担心厉峥今日会突然出现在她家。
盛瑶想了想,道:“娘,外面可有事需要我去做,屋子里有些闷,我想在外面待着。”
容云没做多想:“也好,空房里准备的礼盒是送给邻里的,你想出去转转就顺便帮我把礼盒给大家带去吧,也省得下午你爹再多跑一趟。”
盛瑶顿时来了精神,起身便应道:“好,我这就去!”
串门送礼这事适合她。
若是厉峥当真找了来,她在视野开阔的小道上一眼就能瞧见。
然后,立刻赶走他!
盛瑶的担忧原本是多余的。
厉峥昨夜离开后,走了许久的山间小道才找到了村口几里外的一家客栈。
他倒不嫌此处客房狭窄环境简陋,只觉此地离盛瑶家太远了。
厉峥没敢往自己脸上贴金,觉得自己刚上门提亲后,就能顺利住进盛瑶家,能够抱着盛瑶睡觉。
但总归,待他们成了未婚夫妻,也是该见面的。
住得如此偏远,怎也不方便。
于是乎,第二日一早,厉峥就又一次进了村。
不是为去盛瑶家中,而是打算在她家附近找一处能住的宅子。
厉峥经过一夜谨慎的思索后,也并未打算今日去盛瑶家中。
的确是因除夕,他本为初次拜访她的父母,除夕前去多少有些冒昧唐突了。
大年初一倒是正好。
一切好似计划得极好,也进展得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