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亏待?!”盛丰怒极拍桌,“你瞧瞧这住的是什么地方,还没我家农场一半大,一个屋子,还没我家门前空地大,若是李征便罢了,人家中本就清贫,但这个狗……这个厉大人,堂堂京城官员,住在这般偏僻简陋的宅子里,是为什么?!”
“为……”杨大娘话不过脑,下意识道,“为金屋藏娇,掩人耳目?”
“咳咳咳!”盛丰气得险些呛到喘不上气来。
许大叔惊得横了杨大娘一眼,忙上前替盛丰拍背顺气:“盛兄,别听这傻婆娘胡说八道,哪有的事,无凭无据,咱们可别胡乱猜测,自己气自己。”
盛丰重重叹息一瞬,摇了摇头却没再说话。
无论是何缘由,无法否认的是,厉峥怎也不是适合盛瑶的男子。
他本为京城人士,早晚会离开柳阳城。
他并非普通百姓,与盛瑶有着天差地别。
外面的传言是真也好,是假也罢,总归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对盛瑶当真有多少真心存在的。
盛丰当时费尽心思,千挑万选,就是不想让他家盛瑶嫁到复杂人家受了委屈。
李家清贫,他可以补贴。
李家遥远,他可以自己进城来见女儿。
可这个厉峥,这个厉家……
盛丰两眼发昏,越想越是心头焦虑。
该不会,他的女儿已经被吃得连渣都不剩,完全无法挽回了吧。
盛瑶一人掌勺,动作麻利地做出了五菜一汤,将小院的石桌摆得满满当当的,好不丰盛。
如此模样,颇有当家主母热情招待客人的模样。
若真是一桩好的姻缘,任谁瞧了都会为此感到欣慰。
但眼下。
欣慰的只有杨大娘和许大叔,盛丰满心只有焦虑。
这顿饭盛丰吃得味如嚼蜡,不时朝盛瑶飘去视线,一触及女儿仍旧澄澈单纯的目光,又只得移开眼敛下眉目,无声地叹息。
饭后,几人先是随着盛瑶参观了一下小宅,又坐在院中闲聊了一会。
时间流逝着,院外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直至黄昏将近。
期间已是发怒过好几次的盛丰再次憋不住气,怒声道:“已经等了够久了,人没回来,咱们就该走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而他本也不想见到那狗官,他只要带走他的女儿即可。
原本前几回还拉着劝着盛丰的杨大娘许大叔,这会也说不上话了。
他们的确等了许久了。
他们不像盛瑶那般了解和信任厉峥,他们也不知厉峥外出是去了何处去干什么,饶是说今日回来,也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更有可能,不回来了。
若是厉峥当真不回来了,倒也是好事一桩。
此事便可轻而易举解决了,盛丰也不至于焦虑至此了。
但盛瑶仍是不愿离开。
即使她已不似最初那般底气十足,但也坚持道:“或许他在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吧,不过晚了些时辰,再多等一会就能见到他了。”
若是只有盛瑶一人在家中,如此时这般一直没能等到厉峥归来,她也同样会胡思乱想。
就像最初厉峥也离开三日时一样。
只是想归想,没有旁人影响,没有情绪宣泄口,这种胡思乱想只会被憋在心里,不会延伸出更多的想法和改变。
但现在,盛瑶的忧心被聚在家中的另外三人不断放大。
她急于想向他们证实,厉峥不是坏人,他也没有欺骗她,无论她是否认错人,她这三个月在此过得很好。
而且,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然而直至黄昏之后,天色渐暗,厉峥仍是没有归来。
盛丰已是憋着气不说话许久了。
杨大娘为难地看了看这对父女,小心翼翼地出声道:“若是天完全黑了就不便赶路了,不管是先进城,还是启程回村,再晚可就不方便了。”
盛瑶咬着下唇,贝齿将唇色咬得泛白。
她微垂着头,心下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一直搅着手指。
杨大娘的提议没有人应声,但也没人反驳。
盛瑶自己应当清楚,无论如何,是她找错了地
方,找错了人。
她原本是有婚约在身的,这桩婚事是否要继续,往后又要如何抉择,她也没法不管不顾只留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眼下留在这,只是为了先等回厉峥,将此事道清楚。
可是厉峥,没有回来。
盛瑶思绪又开始杂乱起来。
她想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又该如何面对这件事。
好像一切都和她原本所知晓的产生了偏差。
她甚至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开始变得不确定起来。
一阵长久的沉默。
杨大娘和许大叔识趣地没有再说话,把决定权交给父女俩。
盛丰则是绷着唇角,但神色松缓不少。
好似越发有信心盛瑶会因此放弃了。
又过了一会,天色几乎暗得不点灯看不清眼前光景了。
盛丰也开始沉不住气了。
他一抬头,张了张嘴:“瑶瑶,我们……”
“爹爹,今夜宿在这里吧。”
盛丰:“什么?!”
盛瑶垂眸仍旧搅着手指,她重复道:“今日宿在这里吧,或许他在路上真的遇上什么事耽搁了,再多等一日吧。”
盛丰胸膛上下起伏一瞬。
刚要说什么,盛瑶蓦地抬头,眼眶微红地朝他看来。
盛丰:“……”
杨大娘和许大叔面面相觑,到底是嫁过女儿的过来人,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盛瑶眸光颤了颤,低低地询问:“好吗,爹爹?”
已是没了底气的询问,却又带着怎也割舍不下的执着。
盛丰还能说什么。
除了在心底暗骂厉峥那个狗官,嘴上最终也只得干巴巴地应下一声:“好吧,就一日。”
实则,盛瑶也不知厉峥明日究竟是否会回来。
入夜后的沉寂让这一整日发生的事更加在思绪中扩散。
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明明什么也想不清,却也怎么都停不下思绪。
有些事情,她心中隐隐知晓,却又不愿面对。
她知晓她爹为何如此着急要将她带走。
因为她本就不是厉峥的未婚妻,而是别人的。
她有婚约在身,又怎可在知晓实情后,还继续留在这里。
她也知晓她爹为何极力反对她与厉峥的接触。
因为厉峥的真实身份与她实在是相差太远了。
盛瑶忽略不掉他们相处三个月的点点滴滴。
可是,曾有过的心动,曾相互诉说的情愫,还有那些亲密无间,皆是建立在她以为他是她的未婚夫。
然而厉峥不是。
那些本不需要顾虑的,眼下全都成为可以轻易摧毁这段关系的利器。
厉峥知晓她的身子吗,知晓她无法生育吗。
又或者厉峥在乎吗,他是真心的吗。
到这一刻,盛瑶也不由生了动摇。
不知又过了多久,盛瑶仍是毫无睡意,且脑海中思绪越发混乱。
她索性起了身,穿上外衣披上披风,想去院中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盛瑶刚打开房门,一抬眼,竟在院中石桌前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愣了愣,那道身影也闻声转过头来。
“爹爹。”
盛丰抿了抿唇,还是朝盛瑶招招手:“瑶瑶睡不着吗?”
盛瑶迈步走去,在盛丰身边坐了下来:“爹爹不是也还未歇下。”
父女俩大抵都能猜到对方为何而失眠。
盛丰心疼盛瑶,也气恼自己未能保护好女儿,未能让这件事顺遂。
盛瑶也愧疚自己的马虎将事情变得如此复杂,还叫父亲担心。
父女俩沉默了一阵后。
盛丰主动开口道:“瑶瑶,你知道,爹爹从未想过强迫你做任何事。”
在家也好,出嫁也好。
盛丰从来只想让女儿能够过得好,只要女儿愿意,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盛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低低地道:“我知晓的,爹爹。”
“那个人……”盛丰想了想,还是不想尊称对方一声“大人”,但也未曾再骂他“狗官”,“他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罢,能看见你平安无事,爹爹心里总归是松了口气的。”
盛瑶缓缓抬眸,不等盛丰接着说下去,自己先开口道:“可是,我们是不合适的,对吗?”
盛丰一愣,到嘴边的话忽的就噎住了。
他的确是想放缓语气好生规劝女儿一番的,但没曾想盛瑶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盛瑶自顾自的又道:“我身子不好,总是生病,稍有不慎便会卧床不起,我也不易有孕,无法和丈夫孕育后代,我知爹爹最初为我相看的李家是最为合适我的人家,我自己也是愿意的,可没曾想,那个人,不是厉峥……”
“瑶瑶……”盛丰听得心疼不已,忍不住伸臂抱住了女儿。
盛瑶眼眶泛红,今日忍了几次的泪意终是在父亲的怀中决堤:“爹爹,我好喜欢他的……可是,可是,我若继续喜欢他,便是拖累了他对吗,他不是李征,他也不会接受这样的我的。”
“傻姑娘。”盛丰轻拍着女儿的背,语气变得柔和,“你不是拖累,真正爱你的人也绝不会认为你是拖累。”
如若是当真与盛瑶真心相爱的人,自不会如她所担忧那般。
至于那个厉峥,盛丰自然也不认为他是这个人。
可是,盛瑶在他怀里哭得很伤心。
连她那年知晓自己身子不好时,也未曾如此哭过。
情爱令人甜蜜,也给人带来酸楚。
或许这是盛瑶第一次确切感受到自己的情感。
不是因为未婚夫的身份,也不是自己朦胧的猜测。
而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她喜欢着厉峥,喜欢他这个人。
盛丰一声叹息,道:“若是想等,爹爹便在此陪你等他,等到他回来,或者等到你不愿再等,你何时想离开,爹爹再带你离开。”
说完,盛瑶却从盛丰怀里抬起头来。
她擦干眼泪,摇了摇头:“爹爹,我想回家了。”
盛丰一怔,默了一瞬,才沉声道:“好,爹爹带你回家。”
但另外三人则是更早就起身聚在了院子里。
盛瑶从屋子里走出来, 脸上已不见昨日的难过悲伤之色,好似一夜过去便将烦恼都抛之脑后了。
杨大娘紧张地看了眼盛瑶,又很快移开眼, 压低声音道:“瑶瑶真说要离开?”
盛丰看着女儿,低低“嗯”了一声回答了杨大娘。
但杨大娘又担心道:“可李征那边怎么办,你就这么带着盛瑶回村了, 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盛丰面不改色地轻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原先他是真的一点也不知晓。
张媒婆那头说得跟朵花儿似的, 除了那些旁人所嫌弃, 但对于盛瑶刚刚好的缺点, 其余的, 就差没把李征和李家夸上天了。
李征这人如何他无法做评判。
但李家这段时日和张媒婆闹出的乱子,可不敢叫他再把女儿往他们家送去了。
悔婚也好, 赔钱也罢。
他自是可以摆平。
唯一让盛丰还无法安心的是,他还不知盛瑶和厉峥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而盛瑶如今说要回家,心中究竟又是如何想的。
盛瑶还不知几位长辈一大早谈论了些什么。
她走近到跟前来, 犹豫了一瞬后, 温声问:“爹爹,我们何时出发?”
盛丰回过神来, 对女儿露出笑,温和道:“随时都可以, 你收拾好了, 我们便出发吧。”
盛瑶点点头。
她的包袱自然已是收好,本也没多少东西,如今要离开也不必怎么收拾。
不过盛瑶忽的有想到了什么:“爹爹, 身上可有多余的银两?”
盛丰一愣:“多少?”
盛瑶说了个数,叫在场三人都惊讶了起来。
“要这么多干什么?”
眸搅了搅手指, 好半晌才低声道:“想还给他。”
这些银两是她在这里三个月里厉峥给她的。
前后一共两次,每次数量都不少。
此时盛瑶才觉得自己傻,若当真是那清贫的李家公子,怎能接连两次拿出这么多钱来。
再想厉峥最初给她钱财时的前因后果。
那大抵是他把她当成丫鬟,给她的月钱吧。
她不是丫鬟。
也不要他的月钱。
盛丰眼看女儿神色不太对劲,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有追问。
这点钱可不算少,但他当然也能拿得出来。
盛丰迅速掏出钱,连数都没数便全数递给盛瑶了。
盛瑶低低道了声谢,转身朝着厉峥的主屋走了去。
主屋被盛瑶打扫得干净整洁。
盛瑶走到书案前,将钱袋里银两数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全都放在了厉峥的书案上。
盛瑶站在原地想了想,还是拿起笔打算给厉峥留一张字条,就像他当初离开时留给她的一样。
可是盛瑶提笔,却一时不知要写些什么。
即使想写,她所学会的字也暂且无法让她写出完整的内容。
笔尖在宣纸上方悬停许久。
最终,盛瑶落下两个不算太规整的字。
——勿念。
放于字条旁的平安结编得有些潦草,和此前盛瑶寄给家人的全然不同。
不过也没有时间让她再编一个了,意思转达到就足够了。
盛瑶迈步要走。
走了几步又忽的顿住脚。
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东西。
盛瑶匆匆折返,跑到厉峥的橱柜前打开了抽屉。
她知晓前几日回到竹林小宅时,厉峥就把那日她送给他的卷轴放在了这里。
再想起此事,盛瑶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怎可把写着李征姓名的卷轴送给了厉峥,还说要帮厉峥过生辰!
她想不明白厉峥又是如何作想的,竟还就这么收下了。
盛瑶咬紧后槽牙,拿到卷轴就迅速塞进了怀里。
这等送错的东西,便不要再留在此处了。
可惜那个香囊,被厉峥带在身上一并带出了门。
盛瑶又摇摇头。
香囊其实也不算送错,而眼下也没有再要回来的机会了。
收拾好一切,盛瑶随着几位长辈乘着马车离开了竹林小宅。
坐在马车中,透过马车车帘看着逐渐远去的小宅。
盛瑶本以为自己会十分不舍,十分难过。
但实则,她心境很是平和。
盛丰担心女儿心情低落,几次三番询问,却都只得盛瑶摇摇头,乖巧地说着:“爹爹,我没事。”
离开竹林苑后,盛丰并未立刻带盛瑶离开柳阳城。
他们在柳阳城中找了间客栈住下。
一住便住了三日还未有要启程的意思。
盛瑶没有催促也没有询问。
直至第四日的早晨。
盛瑶的房门被盛丰从外面敲响。
“瑶瑶,可是起身了?”
“嗯,爹爹,我起了。”
盛丰推门而入,盛瑶已梳妆整齐坐在了屋中。
盛丰进屋坐下后,支支吾吾半晌,才开口道:“瑶瑶,这几日爹爹去处理了一些事。”
盛瑶安静地听着,等待着下文。
“……爹爹替你把李家那边的婚事退掉了。”
盛瑶闻言没有太大反应,只微微担忧地问:“他们可有为难爹爹?”
“那倒没有。”盛丰没有细说此事,但也短暂地蹙眉一瞬,显露这事给他带来的烦闷。
他很快又道,“总归这事已是解决了,我们便可安心回家了。”
盛瑶这才了然,原来他们这几日待在这是因着盛丰去处理李家的事了。
她还以为……
盛瑶悄悄抬头,便见盛丰一副还有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
盛瑶心头漏跳了一拍,见盛丰迟迟不开口,忍不住主动问:“爹爹,那我们何时出发?”
盛丰深吸一口气,还是开了口:“瑶瑶,还有一事,这几日爹爹也留意着竹林苑那边的动静,那个人……直到今日,也并未归来。”
盛瑶一愣,眸光颤了颤。
片刻后,她才敛目低低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