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衍忱唇色浅淡,眉眼透着些许疲倦,被他强硬掩住,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恢复自然:
“这不重要,要紧的是尽早找到城防图。”
胥铭泽自留守长安后,野心就再不作遮掩,几乎是明摆着想要这天下,晋王胥岸曈占据西北,对此视若无睹,或者说,胥岸曈也知道胥铭泽要出手,也是会先针对胥衍忱。
谁叫幽州城和衢州城相接壤呢?
相较而言,晋王的封地远离繁荣之地,只据守在边关,距离二人封地都隔了数个城池。
他自是不急。
至于中央削藩?幽王再是狼子野心,也是藩王,他不会自毁长城。
要真的这么做了,胥岸曈也不可能再袖手旁观。
闻言,周时誉脸色不算好,心底堵了一口郁气:“戚十堰太谨慎,安插到幽州城的人手都废了。”
胥衍忱不觉得意外,他垂眸淡淡道:
“他要是不谨慎,胥铭泽怎会让他留守幽州城。”
胥衍忱和胥铭泽自少时一同长大,对胥铭泽自是有了解,彼时都是皇子,仗着太子是其一母同胞的兄长,胥铭泽从未把其余皇子看在眼底过,其为人好大喜功,但他有一点让人无可攻讦,知人善任,也不吝啬放权。
否则,胥铭泽也不可能让戚十堰手握兵权,还留守大本营了。
也因此,戚十堰对胥铭泽忠心耿耿,唯胥铭泽的命令是从,绝不可能被别人说动背叛。
他和胥岸曈都清楚,一旦戚十堰被废,胥铭泽的根基就断了大半,没有戚十堰的胥铭泽不足为惧。
周时誉也想到了晋王,不由得撇了撇嘴:
“再有两个月就是戚十堰的生辰,听闻晋王老早就准备好了贺礼,只等着生辰那日送出去。”
身为臣子,不仅让主公能放权,还能让其余藩王不断拉拢,谁不羡慕戚十堰?
晋王为了拉拢戚十堰,数次放下身段示好。
胥衍忱望了他一眼,听出他的义愤填膺,不由得低笑:“要是能让戚十堰转投燕云,我也愿意三顾茅庐。”
他非是清高,而是知道根本不可能,才不去浪费时间。
周时誉被噎住,半晌憋出一句:
“主子那么好,戚十堰不识明主,是戚十堰眼瞎。”
胥衍忱无声地摇头。
救命之恩,提拔之情,戚十堰会只对胥铭泽忠心,并不让人意外。
而其最令人看重的,也莫过于忠心二字。
要是戚十堰当真会转投旁人,他和胥岸曈也未必会这么看重他。
十鸢不知道这边二人对戚十堰的讨论,她被送回春琼楼后,直接遇见了顾姐姐。
顾婉余意外地看向她,又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贵人呢?”
十鸢三言两语地交代了胥衍忱搬出春琼楼一事,闻言,顾婉余了然地颔首:“是周时誉安排的吧?”
十鸢乖巧地点头,她有点不解:
“姐姐和周公子认识?”
顾婉余一顿,她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扯唇轻嘲:“他惯来心高气傲,哪里看得上春琼楼这种地方,想来也是觉得贵人住在这里,是玷污了贵人。”
玷污二字,让十鸢不着痕迹地轻颤了下眼眸。
顾婉余攥了一下手帕,又自嘲地松开,觉得自己小题大做。
她不是早就看透了周时誉是什么人么。
十鸢若无其事地抬脸,她听出了顾姐姐话中的情绪波动,隐晦猜到顾姐姐和周时誉之间或许有一段纠缠。
十鸢忍住眼中的愕然。
在她的印象中,顾姐姐惯来洒脱,也公私分明,由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来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十鸢没忍住:
“姐姐和周公子什么时候认识的?”
顾婉余也察觉到自己外泄了情绪,但她看了一眼十鸢,也没掩饰,她满不在意地笑了声:“什么时候?我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一年她倚窗下望时,有人恣意乘马穿过街道,四目相视的一刹时,谁都没有想过后来会纠缠如此深。
十鸢听出了什么,她心脏一点点地收紧,她颤着眼眸,问:
“姐姐知道这次周公子也会来衢州城么?”
顾婉余一顿,她很快收敛情绪,勾唇笑着:“他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避而不答,但十鸢已经从她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一刹间,十鸢脸上褪了些许血色,她心脏仿佛被一双手攥住,骤疼得厉害。
有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拧着眉,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有他没他,我都是要接任务的,和你无关。”
怎么能一样呢?
如果是顾姐姐侍奉公子,至少周公子在衢州城时,顾姐姐是不需要再接任务的。
最起码,她不会在周公子眼前和其余男子缠绵。
顾姐姐说周公子看不上春琼楼。
她明明是在意的。
十鸢低头,藏不住的泪意蓦然砸下,这一刻,她没有一点犹豫,也顾不得是否可疑。
她拉住了顾姐姐的衣袖,仰起脸:
“我能拿到城防图。”
顾婉余眸色立时凝住。
日色彻底落入夜幕,在听见绿诣说晴娘让她过去一趟时,十鸢没觉得意外。
在她拉住顾姐姐时,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春琼楼的后院和前楼仿佛是两片天地,隔着一个月洞门,游廊上安静得脚步声都能听清,十鸢推开房门时,里头只坐了顾姐姐一个人。
十鸢一怔,有点满头雾水:
“晴娘呢?”
顾婉余懒洋洋地扣玩着案桌上的玉器,闻言,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前头有人闹事,正忙着呢。”
十鸢惊愕,她在春琼楼九年,听见有人闹事的例子屈指可数。
这一条街上胭脂水粉味浓郁,众人也都知道勾栏院向来是销金窟,偏偏春琼楼能一直屹立不倒,且位置都是这条街上最好的,明眼人谁不知道春琼楼背后有靠山?
而且,太守遇刺,坊市都关了,今晚春琼楼也没有营业,怎么还会有人来闹事?
十鸢也没有担忧,她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抿着茶水。
约是一盏茶的功夫,十鸢听见了脚步声,她转过头,就见晴娘推开门,气恼未消地唾道:“一群心肺被狗吃了的,仗着搜查的调令,恨不得把自己的口袋都赚满!”
太守遇刺,底下的人按命令搜查,但各个店铺被搜查时,想要不被破坏得太厉害,或者背上污名,都会花钱消灾。
毕竟,只要官兵时
不时地来一趟,就足够耽误店内生意。
别人都花了钱,春琼楼也不能格格不入,但这钱给出去时,晴娘心肝都在疼,她这辛辛苦苦赚点钱容易么?
一屋子的姑娘要养,读书念字,琴棋书画,处处都要花钱!
世道一乱,让人都分不清官和匪的区别了。
眼见晴娘气恼地坐下,灌了两杯凉茶,十鸢心底倒抽了口气,她和顾婉余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去触晴娘的霉头。
许久,晴娘才终于平息了那股怒意,她瞧着眼观鼻鼻观心坐着的两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她也想起来叫这两人过来的目的,视线越过了顾婉余,直接落在了十鸢身上,晴娘没有墨迹,直截了当地问:
“你要和陆行云走?”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十鸢没有想到晴娘一语道破了她的打算,但细想一番,她又不觉得意外。
她之前透露过陆家替她赎身的目的时,提起过戚家,但凡晴娘有心想要查,总能查到陆家的真实目的。
十鸢从来不怀疑晴娘探查消息的能力。
毕竟,连陆家都能知道的消息,说明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晴娘往日从未往这方面考虑过。
一旦注意到,晴娘很容易就发现那位逝去的许姑娘和十鸢的相似之处。
十鸢沉默了一下,她才道出自己的想法:
“陆家一口一个要收我做养女,自会替我伪造一个身份来历,由陆家将我送过去,也不会让戚十堰把我和衢州城联系在一起。”
话落,十鸢倒是不由得庆幸,她没有冲动行事,留着陆行云的性命居然还会有用。
晴娘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能语气不明地冷呵了声。
十鸢有点闹不懂,她不解地看了眼顾姐姐,她说错了什么吗?
顾婉余偏过头,不和她对视。
十鸢还在苦恼时,晴娘一身冷笑打断了她的思路:
“我真不知道,我养大的姑娘都这么有奉献精神,怎么?侍奉贵人这个任务不够你忙?”
冷嘲热讽铺头盖面而来,十鸢被骂得一囧,她耳根子都红了,忍不住地闷声:“那还能怎么办?”
十鸢觉得自己说的没错:
“除了这个办法,难道晴娘还能有别的办法安插人手进戚府?”
晴娘的话被硬生生地堵回来,她眼一瞪,十鸢立即埋下头,就差趴伏在双臂间了。
晴娘当然知道十鸢说得没错,但她心底就是不舒服。
仿佛存了个疙瘩。
为什么要让十鸢去伺候主子,不就是想让她不背主的情况下正大光明地走出春琼楼么?
结果呢,她非得闷头往里钻!
接了城防图的任务,她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一旦进了戚府,谁都没办法帮她,只能靠她自食其力。
她们明明都替十鸢安排好了出路,一条能叫她挺直腰杆的出路。
偏偏某人一点也不退让地和她对峙。
晴娘闭了闭眼,她吐出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她冷不丁地发问:
“你做好失身的准备了?”
十鸢呼吸一紧,她仓促地低下头,握住杯盏的指骨都有些泛白。
须臾,她埋着头,声音很轻道:“早晚会遇到的,不是么?”
晴娘被她气得心口疼。
顾婉余摇了摇头,真不知道十鸢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晴娘摒弃掉私人情绪,语气冷然:
“戚十堰为人谨慎冷情,一旦你露出一点不对,都会引起他的警惕,我们的再想要盗城防图,只会难上加难。”
晴娘必须得考虑到,即使她同意了十鸢接下这个任务,十鸢又真的能完成么?
说到底,十鸢从未真正地直面过春琼楼的任务,她还是个新人。
十鸢哑声。
她不敢说她一定能完成任务,但如果说,春琼楼内谁对戚十堰最了解,非她莫属。
十鸢有口难言,郁闷:“再如何,也比连戚府的门都进不了好。”
还挺犟。
偏偏她说得没错,令人汗颜。
晴娘还要说什么,眼见两人要争执起来,顾婉余打断了她们:
“好了。”
她轻抬起下颌:“你们是不是都忘了,这是我的任务。”
十鸢立时语塞。
顾婉余偏头扫了她一眼:“你先回去,这件事我和晴娘讨论一下,再告诉你结果。”
十鸢知道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不论她再怎么想帮顾姐姐,她都不能越过晴娘自己做主。
擅自做主,谁都不知道会不会坏事。
等人走后,房间内陷入了死寂,晴娘和顾婉余都没有说话。
杯盏中的水不再冒着热气,顾婉余叹了口气:
“你我都清楚,十鸢是最好的人选。”
晴娘一言不发。
顾婉余清楚,晴娘拎得清,她只是不想接受这个结果。
果然,片刻后,晴娘终于出声:“所以忙活半晌,她终究是要被扯进来,早知如此,你也不必在其中费尽心思。”
这一夜,很多人都彻夜难眠。
十鸢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了解晴娘和顾姐姐,也清楚最终的结果会让她如愿。
但她依旧睡不着。
她视线透过床幔,眸色有些恍凉地朝一个方向看去,那是周宅的方向,也是幽州城的方向。
今晚的月色奄奄一息,浅淡地洒落在地面上。
终于等到日色渐白,顾婉余敲响了她的门。
房门被推开,两人一对视,十鸢骤然生出一些紧张,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要冷静。
但下一刻,顾婉余的话让她直接瞪大了眼:
“晴娘说,你想去幽州城没问题,但你要自己去向贵人请辞。”
十鸢脸色变了又变,没忍住:“晴娘总得让人去照顾公子的,让人替我传话不行么?”
顾婉余见她脸色,只觉得好笑,轻挑眉:
“你觉得呢?”
十鸢瘪唇,恹恹地耷拉下眸眼。
*******
胥衍忱一行人来衢州城也有了十日左右,十鸢也早习惯了每日陪伴在公子左右。
但也不知道是公子搬了出去,还是心底藏着事情,十鸢只觉得今日从春琼楼到周宅这一路她走得举步艰难。
周时誉也在府中,见到她时,半点不意外,还有心思问:
“十鸢姑娘用膳了么?”
十鸢抬头望天,才发觉她来得不早不晚,恰好到了朝食的时候。
如今众人都是吃两顿,分朝食和暮食。
十鸢还没回话,就听见轮椅轱辘的声音,她转头看见胥衍忱控制住轮椅出来,下意识地上前替他推着轮椅,黛眉轻蹙:
“公子怎么自己出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青黛色的对襟襦裙,宽袖款式,握住手柄时,不由得有一截衣袖落在胥衍忱的肩上,绸缎材质的衣袖轻轻擦过,惹得胥衍忱掀了下眼,他若无其事道:“听见了声音。”
十鸢今日是从后门来的,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周时誉本来是准备和主子一起用膳的,但见十鸢来了,他也没讨人嫌,格外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室内很快剩下她们二人。
膳食丰盛,但今日有人格外安静,胥衍忱也发觉了不对,尤其某人时不时地看了他一眼,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胥衍忱放下了木箸:
“怎么了?”
十鸢动了动嘴唇,昨日她和晴娘对峙时还算伶牙俐齿,但在胥衍忱的注视下,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胥衍忱也没有催她。
朝食在一片莫名气氛中落幕,有人来收拾残局,胥衍忱捧着一杯茶,偏头:
“还是没有想好怎么说?”
他语气温和,像是好友闲聊,甚至将糕点往她身边推了推。
十鸢陡然握住了衣袖,她意识到她越是待下去,她只会越难以启齿,她快刀斩乱麻一样,轻颤着眼眸:
“十鸢今日是来向公子请辞的。”
轻微的一声响。
十鸢垂眸看去,是胥衍忱放下了杯盏,很轻微的动静,但落在胥衍忱身上,这一声好像又有些重了。
十鸢呼吸都轻了轻,思绪乱成了一团。
有人重复了她的话:
“请辞?”
胥衍忱没有说话,平静地等着十鸢继续。
十鸢觉得接下来的话有点艰难:“他来替我赎身,晴娘已经同意了,再过不久,我就要随陆公子北上长安城了。”
赎身,请辞。
这两个词汇放在一起,让人不得不听得懂十鸢的言下之意。
空气越发沉默了些许。
听见赎身二字时,胥衍忱就清楚了十鸢的话只是借口,若她没有在他眼前露过面,或许还真的有可能被赎身,但如今,晴娘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同意她离开。
许久,胥衍忱问:“晴娘同意了?”
十鸢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顿了下,才低低地应声。
她知道,公子听懂了她的话。
明明她也是在替公子做事,却不知为何,她会觉得难以启齿。
天寒地冻,茶水倒入杯中,一会儿就不再冒着热气。
某人埋首在眼前,仿佛是做错了事一样,胥衍忱低叹了一口气:
“你想去么?”
十鸢怔了下。
这是在问她的意愿么?
十鸢一点点握紧了手帕,她抬眸和胥衍忱对视,她笑:“是十鸢想去,晴娘耐不住十鸢痴缠,才会应下的。”
她还在解释,担心他会误会晴娘。
茶水凉透了,胥衍忱端起来时,却仿若没有察觉到,凉茶入肚,人也变得清醒起来,他轻而慢地点头:
“想去就去吧。”
九年前,他没有带走她。
九年后,他也没办法拦她。
话题就此终止。
十鸢心底埋藏着情绪,让她没办法再重新提起一个话题。
气氛温和又有些凝滞,十鸢余光瞥见衣袖上染了一点灰尘,下意识地擦拭干净。
她最终也没敢和胥衍忱提起她的任务是什么,仿佛竭力隐瞒些什么,就能像是被拂去灰尘的衣袖,依旧干净无瑕。
十鸢起身请辞,也没有人拦她,她走到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回头。
他又重新握住了轮椅,没有叫任何人,垂眸沉默地控制着轮椅方向,青年眉眼清隽,暖阳透过珠帘落在他脸上,让他情绪藏得彻底。
十鸢心口倏然堵住些涩意,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些情绪是什么,人已经回到了胥衍忱身后:
“公子要去何处,十鸢推公子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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