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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言欢/十鸢(屋里的星星)


十鸢不得不承认,彼时,她对陆家人是感激的。
直到她被强行送去幽州城时,她立刻想通这其中的不对劲,那些时常经过她院子的下人本就可疑。
而且,衢州城和长安城相距甚远,两处通信艰难,只要陆家有心,掩盖住她的出身并不艰难,偏偏满府邸的下人都得知这件事。
可在她被送去戚家的一年中,她从未在戚家听说过有关她出身的流言。
这只能说明一点,陆家的确在戚十堰跟前隐藏住了她的来历。
十鸢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她安静地跟着陆行云往前走,陆行云知道她不会在陆家待很久,所以压根没有给她介绍陆家的想法。
一路到了正院,珠帘被掀开,入目的就是一扇雪中青竹的屏风,绕过屏风,她才瞧见室内的人。
室内摆着黄梨木椅,妇人坐在位置上,侧脸和嬷嬷打扮的人说着话,听见声音,她转过头来,一见人,脸上就有了笑意,她穿着绛紫色的苏织锦缎,四十出头的模样,眼角有细纹,却是让人觉得温柔可亲。
她站起来,走到陆行云跟前,围着他转了一圈,心疼道:
“你这一走,就是数月,人都瘦了,这一路上可平安?”
陆夫人的样子一半是装给十鸢看的,一半是真的心疼,赶路可不是一件轻松事,陆行云的确消瘦了许多。
陆行云笑着摇头:“娘,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您快别担心了。”
十鸢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浑身透着人生地不熟的局促,从陆夫人的角度,轻而易举地就看见她攥紧帕子的双手。
陆夫人眉眼含了笑,不似对陆行云那般亲昵,却是让人下意识地放松下来,她说:
“这便是十鸢了吧?”
十鸢福下身子,她轻声细语地:“十鸢见过夫人。”
陆夫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女子垂眸低羞,眼睫轻颤,脸颊白皙,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一层粉脂,柳叶眉,杏唇染红,明眸皓齿,她只是盈盈一弯身,就让满室生辉。
陆夫人顿了顿,趁着十鸢不曾察觉,她不着痕迹地和陆行云对视一眼。
相较于被惊艳,她最深的印象却是——
果然相似。

衢州城,岑默接手衢州城大半事务,坊市也终于重开,但春琼楼相较而言冷清了不少。
顾婉余一走,绾笛一下子成了春琼楼的头牌,她扫了眼近两日从后院搬到前楼来中的数位女子,心底有点不爽利,低声嘀咕道:
“真是怪哉,平日瞧她不惯,这一走,我心底还空落落的。”
旧人去,新人补,这世道乱起来后,让勾栏院处从来都是不缺人的。
养不起子女时,首先被舍弃的总是女子。
她和顾婉余相识数年,斗嘴早成了习惯,如今没了顾婉余,她连说闲话都觉得没了劲头。
绿诣摇头:“晴娘最近忙碌,还得劳您指点下这些新人。”
绾笛撇了撇嘴,一脸的嫌弃麻烦,但直到最后都没有拒绝。
真当会常来勾栏院的人是什么好人么?稍有一点不顺心,嘲讽打骂都是日常。
顾婉余被赎身一事,晴娘特意滞后了两日才传到周宅去。
至于原因?
晴娘装作没看见周时誉骤冷下的脸,她心知肚明,要是提前让周时誉得知了消息,虽然他不至于说破坏计划,但只要他和婉余见上一面,都会让婉余走得不舒坦。
晴娘禀报完消息后,书房内安静了片刻。
胥衍忱撂下狼毫笔,笔墨在纸上落下墨点,他抬起头,淡淡地问:
“她的伤如何?”
晴娘叹了口气:“那丫头倔强,对自己下手也狠,一身的伤估计要养上半个月才能褪痕。”
她从不吝啬将姑娘们的付出说得严重。
周时誉低下头,谁都看不清他的神情,晴娘也不在意他,对他早有看不惯。
做任务的都是她的人,受危险也是她的人首当其冲,要说难受,她难道不比周时誉难受,需要看他的死人脸?
晴娘视线扫过主子膝上的狐裘,忽的想起十鸢,长安城冬日要比衢州城寒冷,她头一次离开衢州城,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或许是她的忧虑过于明显,让胥衍忱看了出来,他拉了下狐裘,指骨根根分明:
“她一路北上,期间是否有安排人接应她?”
晴娘顿了下,才反应过来主子在问十鸢,点头:“自是安排了。”
只是那丫头第一次出任务,她都担心十鸢找不到春琼楼在长安城的据点。
胥衍忱视线落在案桌一侧的杂书上,想起上次某人安静地窝在一旁翻看着杂书,临走前,杂书也就自然而然地被落下。
晴娘见他不再说话,福了福身退下。
许久,有人进来替他收拾案桌,瞧见了案桌上的杂书:“主子,这些要撤下去么?”
暖阳透过楹窗洒在他清隽的眉眼上,他看向夹在杂书中的书签,摇了摇头:
“放着吧。”
她回来后还要看的。
放在这里,免得书签掉落,叫她回来后不知从何处重新看起。
*******
十鸢已经抵达陆家数日了,铃铛依旧是跟在她身边伺候,但她的卖身契是签给陆家的。
她平日中安静,铃铛却是每日闲不下来,叽叽喳喳:
“奴婢打听了一番,听闻陆夫人膝下有一子二女,其中长女已经出嫁了,五姑娘则是前段时间
去秋明寺给老夫人祈福了,都不在府中。”
十鸢掀眸,她比铃铛要了解陆家的情况。
也知道所谓的五姑娘为何不在府中,不过是刻意藏了起来,以防她察觉出不对劲。
毕竟陆行云的借口是她和家中小妹容貌相似,才会替她赎身,一旦她发现她和陆五姑娘一点不相似,这谎言岂不是直接暴露了?
前世,她在陆家一待就是一整个月,加上她前后赶路的时间,陆五姑娘被迫在秋明寺祈福两个月,连年宴都没办法回家参加,也让陆五姑娘彻底在心底怨恨上她。
明明她才是被蒙骗的那一个,但谁叫其余人都是陆五姑娘的亲人,她有家不得回的委屈和怨气自然只能撒在她头上。
后来,她被戚十堰送回陆家后,最针对她的就是陆五姑娘。
彼时她没了利用价值,也不会再有人假惺惺地替她出头。
陆行云倒是对她有一点的觊觎之心,但抵不过戚十堰那一句不希望有人将她和许姑娘再混淆,所以,直到最后那一杯毒酒,她也不知是该恨陆家还是该恨戚十堰。
或许两者都有。
戚十堰从未对她出手过,甚至她在戚家的一年中,他也从未缺短过她衣食。
但不能否认的是,她的确是因戚十堰而死。
铃铛的话还在继续,她眼睛倏然亮了一下,神情兴奋,又记得压低声音:“咱们公子是陆家唯一的嫡子!”
铃铛知道姑娘姓程,和陆家没有关系,人又是陆公子带回来的,她难免想入非非。
十鸢对有人将她和陆行云牵扯上关系感到生理性厌恶,她情绪越发寡淡了些许,兴致缺缺地打断了铃铛:
“我饿了。”
铃铛一顿,她讪讪地应了:“刚厨房送来了糕点,奴婢这就去给姑娘端来。”
铃铛转身出去时,心底还纳闷,怎么感觉姑娘对公子的态度格外冷淡呢?
不等铃铛端来糕点,外间就响起了一阵喧闹声,十鸢骤然抬眸,她长呼出一口气,心底知道终于来了。
外间响起一阵脚步声,房门被推开,有女子爽利声传来,女子弯腰从珠帘处进来,和陆夫人三分相似的脸上未说话就先含了笑:
“我刚回府,就听说娘给我添一位好妹妹,迫不及待地来看看,妹妹千万别怪我失礼。”
陆霏凤话中直接隐去了陆行云的存在,她心知肚明十鸢的用处,自然不想让外人觉得十鸢和陆行云有交集。
十鸢仿佛懵了一下,她立即起身,像是茫然地望向陆霏凤。
她眸眼生得太好,姣姣如画,轻轻一抬眸,就仿佛勾缠着情谊般,让她颇有些冷清的五官无端地溢出些许风情,陆霏凤看得一怔,她毫不掩饰惊艳,掩住唇:
“妹妹真是好颜色,叫姐姐一时看晃了眼。”
十鸢像是回过神来,她咬唇,疑惑地喊了声:“姐姐?”
有人低声和十鸢说了陆霏凤的身份,十鸢忙忙敛下疑惑,陆霏凤笑着应下那声姐姐,然后道:
“怪我,不曾道明身份,差点惊吓到妹妹了。”
十鸢只能摇头,做足无措拘谨的姿态。
陆霏凤欢喜地拉住她的手:“你既喊了我一声姐姐,我自然不能没有一点表示,可我回来得匆忙,也没带上见面礼。”
话落,她敲了一下额头,想到了主意:
“瞧我,你这刚来长安城,想来还没有见识过长安呢,我带你出门逛逛,买上见面礼的同时,恰好熟悉熟悉长安。”
十鸢像是对这份热情束手无策,脸上染了绯红,她垂眸赧然道:
“怎好叫姐姐破费。”
陆霏凤定了主意,拉住十鸢就往外走,口口声声道:“妹妹可千万不要同我客气。”
十鸢瞧着不安,却是半推半就地和陆霏凤出了陆家。
她清楚,这不过是陆家特意安排好的桥段罢了,陆家没什么耐心,只想早点把她送到幽州城去。
等她今日出门露过面后,再过数日,陆家就会一脸为难地来找她,道是有门亲事寻上门,陆家也着实是没有办法抗拒戚十堰,只能委屈她给戚十堰做妾。
前世她自是不愿,不仅是意识到自己没有自主权,不论她是否愿意做妾,都没办法决定自己的亲事。
其次,也是她曾听晴娘说起过戚十堰的名讳,语气的抵触不作掩饰,她纵是出了春琼楼,也不会想要堂而皇之地处于春琼楼的对立面。
她拒绝了陆家的安排,只道她愿意离开陆家,不会拖累陆家。
陆家见她油盐不进,才是露出了真面目,她只记得那一晚铃铛给她端来了一杯茶水,再醒来时,她已经在被送去幽州城的路上了。
往事不堪回首,她只需要跟着陆家安排的戏码走就是了。
等到她盗取城防图一事败露后,送她到戚十堰身边的陆家自然逃不开牵连,她甚至不需要额外出手对付陆家,戚十堰和幽王都不会放过陆家。
十鸢冷眼看着陆霏凤的一脸欢喜,只觉得陆家当真都是做戏的一把好手。
为了叫她心甘情愿地替陆家牟利,明明心底对她的出身嫌弃得要命,面上却是能亲亲热热地她当做亲姐妹一样对待。
马车一路到了玉意轩,陆霏凤拉着她下了马车:
“最是长安最大的首饰铺,妹妹有什么看重的,直接和姐姐说就是。”
十鸢仿佛赧然得不行,只能乖顺地点头,她自然不会和陆家人客气,她视线扫过架子上摆着的样式货,半点动容都没有,最终视线落在台上的一支梅花玉簪上。
羊脂玉雕刻而成的绕枝红梅样式,栩栩如生,让人一眼就知晓是个精细的物件。
店家喜笑颜开:“姑娘好眼光,这枚玉簪可是从南方刚送来的物件。”
他比了个数字,一千八百两。
陆霏凤的笑脸不着痕迹地一僵,陆家瞧着还有点名声,但内里早就破败,她平日中买个首饰,三百两都是要犹豫好久。
她当十鸢初来乍到,只会拘谨地随意选个物件,谁能想到十鸢真的会一点都不客气!
陆霏凤望了眼十鸢,见她听闻这个数字连脸色都没变一下,显然不觉得这个价格贵重,她心底不由得唾骂——勾栏处出来的玩意儿,还真当自己金贵了!
但不论她心底怎么滴血,她都不能表现出来,还要笑盈盈地付钱。
她总不能表现得比她一个勾栏院出来的还要小家子气。
十鸢接过玉簪,她当着陆霏凤的面戴上,红梅玉簪衬得女子脸颊越发白皙,仿若欺霜赛雪,佳人肤如凝脂,脸染了红霞如芙蕖映面,偏她还要杀人诛心,眸色感激地对陆霏凤道:
“姐姐待十鸢真好。”

第17章
有了簪子一事,陆霏凤是不敢再让十鸢继续逛下去了,不动声色地把人引到不远处的酒楼。
十鸢很是配合地在外露了一波脸。
等回了陆家,铃铛一路小跑而来,小声哀怨道:“姑娘出门怎么把奴婢抛下了?”
她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姑娘一走,别的下人也不搭理她,铃铛只觉得格格不入。
十鸢当做没听见她的抱怨,前世她觉得她和铃铛是一起来到陆家的,应该报团取暖,铃铛伺候她的期间,她对铃铛从未有过半点苛刻,以主仆情分而言,她仁至义尽。
但她忘了,买下铃铛的人是陆行云。
铃铛的主子从始至终都不是她。
没有自知之明的下场,她早就体会过了。
这一世,十鸢当然不会再觉得铃铛是自己人。
十鸢抬手摸了摸她发髻上的玉簪,果然,铃铛顺着她的手看去,惊艳道:“这是大姑娘给姑娘买的吗?真好看,大姑娘对姑娘真好。”
十鸢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轻声道:
“是啊,真好。”
且不提陆霏凤回去后,和陆家人是怎么议论她,十鸢都是一脸感恩戴德地将那支红梅玉簪日日戴着,她如今借陆家有用,不会对陆家做什么,但这种暗中给陆家添堵的事情,她乐意至极。
陆霏凤看得闹心,止不住地在陆夫人面前抱怨:
“我当三两百两就能打发掉的,没想到她就是个没脸没皮的。”
谁家女子初次见面时挑礼,会刻意挑个贵重的?
陆行云也在旁
边,闻言,想起女子这段时间戴着的玉簪,不得不承认,和女子格外配衬,不禁替十鸢说好话:“她敲金弄玉惯了,许是没有多想。”
陆霏凤险些被气笑了,如鲠在喉。
这话什么意思?是在说她堂堂一个陆家嫡女,比一个青楼女子过得还寒酸么?
陆行云也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好听,轻咳了一声,转而道:
“她毕竟是要嫁到戚家去的,没一两件像样的首饰,也上不得台面。”
陆霏凤冷笑:“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陆夫人皱眉,打断她们的争执:
“行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陆夫人眯了眯眼眸,她稳坐在位置上,呼出了一口气,不知是在说给陆霏凤姐弟听,还是在安慰自己:“只要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嫁入戚家,花再多的银钱,都是值当的。”
陆霏凤憋屈,她出嫁的时候,除了嫁妆和铺子,家中也不过就给她添了五千两的压箱钱。
她也清楚这件事前期都下了这么多本钱,不可能半途而废。
但她实在是看不下去,没在陆家待几日,就转头回了夫家,眼不见心不烦!
十鸢记得前世陆家是在年后才来和她提起亲事一事,但或许是她这段时间给陆家过于添堵,距离过年还有数日,陆夫人就一脸为难地找上了她。
陆夫人脸色纠结,她握住了十鸢的手:
“十鸢,是陆家对不住你。”
十鸢装作不知,仿佛被陆夫人的模样吓到,一脸惊疑地问:“夫人,您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三日前,在陆垣曲回来后,她就被陆家记作了养女,过程简单,陆家人一起吃了顿饭,老夫人称病未到,这件事就算成了。
但时间较短,她没改过称呼,陆家人也没有为难她,只道一切慢慢来。
陆夫人一脸的难以启齿,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你和霏儿出门了一趟么?”
十鸢迟疑地点头。
话开了头,后面就变得简单了,陆夫人苦笑:“今日戚将军让媒婆上门,道是要和陆家结一门亲事,我冥思苦想,也只能猜测是你那日出门时露了面,被贵人瞧上了。”
十鸢当头一棒,她怔住,许久,才堪堪回神:
“提亲?”
陆夫人以为十鸢不知道戚十堰是谁,和十鸢解释了一番,才道:“将近年关,各州各府都上京述职,戚将军想来也因此回了长安,谁能想到就那么巧!”
她一脸的悔恨,像是后悔那日让十鸢出了门。
十鸢心底腻歪她的惺惺作态,但也只能配合,她怔怔地垂着眼眸,低声呢喃:
“要只是提亲,应该算是喜事吧。”
陆夫人果然停顿了一下,她又握紧了十鸢的手,一脸羞愧地苦笑:“你惯来聪慧,我也知瞒不住你,戚将军的确不是提亲,而是要……纳妾。”
十鸢脸色苍白了些许。
陆夫人几乎要不敢看十鸢,她低下了声音:
“陆家位低言轻,是陆家对不住你。”
她话音甫落,室内陷入一片安静,铃铛也捂住了嘴,惊愕于事情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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