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燃着熏香,袅袅白烟顺着香炉升起,安谧的室内因着外间的喧闹仿佛也晕染着些许旖旎。
十鸢只似寻常青楼女子般,替胥衍忱倒满了酒:
“公子要喝酒么?”
她含了笑,眸中仿若水色潋滟,半点酒水未沾,却给了人一种似醉非醉的感觉,她将酒杯端起,像是要喂到胥衍忱唇边。
雅间的位置都安排得很有心机。
十鸢只要稍稍侧身,就能够依偎到胥衍忱的怀中,也让二人靠得很近,胥衍忱轻而易举地闻见女子身上传来的隐秘暗香,他仿佛一顿,又仿佛没有,从容地接过杯盏。
酒水沾了沾唇。
十鸢瞧见,她轻垂下眼眸,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身侧人自始至终都只是敛眸坐着,靠着椅背的身体松弛又笔挺,他态度温和,又或者是情绪淡得让人辩察不出,只能当他温和从容,和春琼楼格格不入。
十鸢不由得恹住。
她全然没有想到,自己的第一个任务就会出师不利,至于晴娘曾说过的她生来就是要哄骗人的话仿佛是假的一样。
眼前人根本不为她所动,连她递过去的酒水都懒得尝一口。
十鸢垂眸,黛眉透着了些许沮丧:“公子是不喜欢喝酒,还是不喜欢十鸢倒的酒?”
暖暗的灯火融融拢住她沮丧委屈的脸,姣好的眉眼恹恹地耷拉着,她话音低落,偏尾音勾起,仿佛和烟雾缠绵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她是否是故意。
胥衍忱偏头看她。
难道晴娘让她过来时,没有告诉她,她不需要如此么?
许久,胥衍忱还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空的杯盏推向她,稳声解释:
“和姑娘无关,是我前两日染了风寒,不宜饮酒。”
十鸢惊愕,她一下子变得慌乱,忙忙抢过酒杯,急道:“公子不能喝酒,不喝就是了!”
十鸢掩住心底的意外。
前世,她被陆家赎身后,也见过不少出身贵重的人,再是自谦,他们骨子中也透着高高在上,心情好时,自是乐意哄哄人,但绝不会自降身价和她这种身份的人解释什么。
胥衍忱一口一个姑娘,十鸢分不清他这是尊重,还是疏离。
她也不在乎。
十鸢将酒杯收起来,轻拍胸口,松了口气:“要是公子出事了,晴娘定然是饶不了我的。”
十鸢面上仿佛不安,心底却是叹了口气,今日但凡换了个人,谁管他是否风寒呢,既然踏入了春琼楼,总得留点银子下来。
同样的酒水,但春琼楼的酒水比一条街外的景福楼要贵上数倍。
至于原因,众人自然都是心知肚明。
晴娘曾三番四次地提起过,只要人来了,往死里割就是了,十鸢记忆深刻。
她瞥了眼案桌上的酒壶,这一壶酒水就是十两银钱,寻常百姓家一月开销都不一定有这么多银钱,但在春琼楼中,不过是一壶酒水的价格罢了。
销金窟,不外如是。
胥衍忱半点没信她的话。
晴娘能当春琼楼的负责人,当然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她会将程十鸢送到他跟前,某种意味上,早就是一种偏袒。
胥衍忱勾唇,一语双关:
“她不会罚你。”
十鸢被堵住,她不知道胥衍忱对春琼楼了解多少,也不好辩解,刚想说点什么,隔壁颂兰间忽然传来声音。
她立时顿住,转头朝颂兰间望去,十鸢眸色稍凝,她记得春琼楼各个雅间虽没有隔音,但也不至于谈话声都能传到隔壁。
十鸢朝墙壁看了一眼,敏锐地察觉到那层墙壁好像比平常时候单薄了许多。
十鸢意识到什么,她呼吸轻了许多,立时安静下来,隔壁传来的声音越发清晰。
胥衍忱不着痕迹地望了她一眼。
隔壁的对话声隐隐传来:
“……婉余姑娘可谓是冠绝衢州城,宋大人要是喜欢,我安排让婉余姑娘明日陪大人游湖如何?”
十鸢听见顾姐姐的名字时,不由得抬起头,她没听见有人回答,反倒是听见了顾姐姐的声音:
“难道爷不想让奴家陪您么?”
十鸢皱起眉,顾姐姐惯来不喜欢白日见客,像这种陪人游湖更是少有,尤其还是这般主动。
十鸢隐晦地望了眼胥衍忱,心底隐约猜到顾姐姐应当也是有命令在身。
隔壁又响起一阵调笑声,最终,有道声音传来:
“有佳人相伴,宋某当然求之不得。”
听见这道声音时,十鸢没有控制住,她倏地转头望向颂兰间的方向,她脸色稍稍变化,竭力控制,才没有让自己失态。
这道声音——
十鸢还在惊疑不定,她攥紧了衣袖,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宋翎泉不应该出现在衢州城才对。
胥衍忱拨弄了下杯盏,他忽然朝女子望了一眼。
许久,等隔壁彻底安静下来,十鸢终于按捺下心底的惊疑,然而,她听见一声问话:
“在想什么?”
她抬眸,倏然和胥衍忱四目相视,十鸢下意识地想要否认。
但下一刻,十鸢扫了眼胥衍忱腰间的玉坠,又想起了绿诣的话,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掩唇道:
“奴家是听见了顾姐姐的声音,有些失神,还望公子不要怪奴家。”
她不是不想说实话,但她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会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声音耳熟。
许是有隐瞒,奴家二字被她说得又轻又软。
有人默了一息。
他掀起眼,平静道:“你不必这样自称。”
十鸢倏然怔住。
许久,她才堪堪垂眸:
“十鸢听公子的。”
夜色浓郁得化不开,外间的丝竹声也渐渐停息,有人敲了敲门,打破了雅间内的安静:
“主子,时辰不早,您该休息了。”
十鸢抬眸,她一时不知是该回去,还是该和胥衍忱走。
胥衍忱仿佛看出了她的纠结,冲她颔首:“早点休息。”
这是让她离开的信号。
十鸢接收到,立即起身,冲他轻折了一下腰肢:“十鸢告退。”
门被推开。
十鸢出去时,看见门外站着的男人,他心情像是有些不妙,脸色冷沉,朝她看了一眼,视线落在她脸上一刹,像是有些意外,紧接着,不含任何意味地冲她点了点头。
等十鸢身影消失在楼梯间时,周时誉才进了房间内。
胥衍忱依旧坐在案桌前,他垂眸望着酒杯,烛火暖暗,也掩埋了他的神情。
周时誉满腹疑惑:“宋翎泉早就离开了,主子怎么待了这么久?”
胥衍忱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周时誉没再问,准备推着主子回去时,才惊觉没闻见酒水味,他语气不明:
“晴娘这次安排的人看来有点呆啊,居然连倒酒都不会。”
胥衍忱掀起眼,淡淡道:“你很不满意晴娘这次的安排?”
周时誉立即闭嘴。
他闭了闭眼,按住不该有的情绪:
“是属下失态。”
轮椅在被推着往前走,胥衍忱仿佛感觉不到周时誉的情绪变化,他平静道:
“有些事,不该别人过问,但晴娘看不惯你,难道你不知道原因?”
周时誉被堵得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晴娘对他不满,毕竟,顾婉余是晴娘的人,而他和顾婉余有了交集后,彼此关系一直未有定论,晴娘恼他招惹了顾婉余。
周时誉想起适才他撞见的那一幕。
女子风情万种依偎在宋翎泉怀中,乌发和男人的衣襟缠绕在一起,和他擦肩而过时,她不曾投来一记眼神,二人仿佛从不相识。
她惯来拎得清。
她从来都将任务和私情分得清楚,在她眼中,私情永远比不过任务。
周时誉沉默下来。
*****
十鸢回到绥钰苑后,一直心神不宁。
宋翎泉。
她会认识宋翎泉,还要托前世陆家的福。
陆家惯来会做戏,将她献给了戚十堰时,也是一派难为情的模样,道是替她谋了一门亲事。
戚十堰心底的妻子之位一直都是那位许姑娘,自然不会另娶他人。
陆家想要将她献过去,但也不可能让戚十堰娶她为妻,他们理所当然地提出做妾一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是戚十堰不会娶妻,她嫁过去,虽是妾室,但也和正室没有区别。
彼时,她未曾看透陆家的真面目,心底还记着陆家替她赎身的恩情。
但报恩不等于去给人做妾室,对此,十鸢只能说她要考虑一番。
也是这时,她意识到,她的路引和名帖都在陆家手中,她被收做养女后,她的婚嫁一事其实都掌握在陆家手中。
她根本没有自主的权利。
她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没错,陆家根本不可能给她拒绝的机会。
没几日,她就被强迫地送往幽州。
也是在幽州,她认识了宋翎泉,宋翎泉贪财爱色,但在幽州的时日,宋翎泉对她一贯是冷嘲热讽。
十鸢知道原因。
宋翎泉是觉得她占了许姑娘的位置,借和许姑娘有些许相似的容貌上位,这等手段令他们这些旧相识不齿。
直到她被送回陆家那一日,宋翎泉才正眼看过她一次。
十鸢至今记得那日情景,戚十堰转身离去,宋翎泉居高临下地看了她许久,最终冷冷道:
“容貌相似又如何,终究是命不同。”
从始至终,没人在乎她是否愿意被当替身。
十鸢回神,她往楹窗外望去,夜色浓郁,春琼楼也彻底安静下来。
诗意见她一直没有熄灯,已经来催她数次休息。
十鸢问她:“顾姐姐还没有回来么?”
诗意呃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也挺纳闷,姑娘惯来知晓分寸,从不会问这些问题。
诗意迟疑地回答:
“婉余姑娘还在前楼,姑娘是要等婉余姑娘么?”
来春琼楼的男子常有留宿的,婉余姑娘今日留在前楼,显然是在接客,不到白日应该是不回来的。
十鸢也懂得这个道理,但她一想到顾姐姐或许正和宋翎泉在一起,她莫名有种割裂的感觉。
因着宋翎泉,她今晚一脑子都是前世的事情,也借此逃避了和故人重逢的情绪。
那道声音和宋大人这个称谓,让十鸢不敢心存侥幸。
那么宋翎泉在衢州城一事,陆行云知道么?
陆行云前世忙忙带她离开衢州城,是否也有不想让宋翎泉和她提前碰面的缘故?
许多思绪充斥在脑海中,让十鸢半点困意都没有。
一夜艰难地熬到天明,十鸢立即起身,她站在楹窗前,时不时地眺望月洞门的方向,只要有人经过游廊,她一眼就能看见。
春琼楼占地不小,后院中凉亭水榭都有,一条游廊蜿蜒地连了数个厢房,唯独闻桉苑是单独的院落。
顾婉余一回来就见到十鸢等在那里,她意外挑眉:
“天都未彻亮呢,怎么这么早起来了?是在等我?”
她不想在前楼久待,才会这么早出现,她赶着回后院沐浴洗漱,十鸢做什么起这么早?
想起了什么,顾婉余拢了拢青丝,掩住了些许痕迹,不着痕迹地站得离十鸢远了一点。
十鸢被问得一阵哑声,她当然看得出顾姐姐的疑问,但有很多事情,她没办法解释,只能拐弯抹角地问:“姐姐接下来要忙么?”
顾婉余偏了偏头,她听得出十鸢在问什么,言简意赅:
“是要忙一段时日。”
这番话相当于是承认她正在执行任务。
十鸢欲言又止。
顾婉余没忍住地掩唇笑:“小丫头片子,何时和姐姐也有秘密了?”
这世间谁没个秘密了?
顾婉余没有探听的打算,她倦怠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想问什么,快问,别耽误我回去补觉的时间。”
十鸢不敢对上顾姐姐的眼神,她轻声问:
“我昨日听见颂兰间有人唤了一声宋大人,但我不曾听说衢州城有姓宋的高官。”
顾婉余:“他的确不是衢州城的人,而是从幽州城来的。”
十鸢心中倏然咯噔了一声。
幽州城。
事到如今,十鸢再不信昨日那人是宋翎泉,就是在自欺欺人了。
十鸢皱紧了眉头。
宋翎泉乃是戚十堰的左膀右臂,他来衢州城,必然是戚十堰的吩咐,但衢州城能有什么是戚十堰图谋的?
十鸢想起顾姐姐嘱咐过她衢州城最近生乱一事。
这两件事会有关联么?
十鸢有心想问顾姐姐的任务是什么,但她很清楚,个人任务是绝对要保密的,她和顾姐姐再是亲近,也不能越过这条规矩。
十鸢和宋翎泉打过交道,知晓这人看似贪财好色,但最是谨慎,否则也不能做到如今的位置。
十鸢按住心底的担忧,只能隐晦地提醒:
“能做到高位者,都是疑心之辈,姐姐务必要小心。”
顾婉余觉得十鸢的态度有点奇怪,像是对宋翎泉很警惕戒备一样。
但不应该。
十鸢和宋翎泉从未有过接触。
顾婉余找不出疑点,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十鸢关心则乱上,她笑着点了点十鸢的脑袋:“好了,不要担心。”
顾婉余也不急着走了,她偏头问:
“倒是你,昨日见到贵人了没有?”
顾婉余是知晓胥衍忱身份的,但她谨慎惯了,便是没有外人,也不会称呼胥衍忱为主子,杜绝外人将胥衍忱和春琼楼扯上关系。
十鸢没有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胥衍忱身上,她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见到了。”
顾婉余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认真嘱咐:“好好侍奉贵人,不要有懈怠。”
她想起那日晴娘问她的话,为什么要将侍奉主子的差事让给十鸢?
顾婉余扯唇轻笑。
能有什么原因呢?
世人对女子严苛,她成为细作的第一日起,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但十鸢不一样。
主子清风霁月,十鸢侍奉主子期间,自是不需要接客。
她只盼着十鸢能得用些,等主子离开衢州城时,能把十鸢也带走,彻底离开这春琼楼,摆脱沦落风尘的命运。
十鸢不知道顾婉余的苦心,但她依旧点头,像是承诺:
“我会的。”
但十鸢也没有料到,她刚保证过,闻桉苑的传召就来得这么快。
绿诣匆匆地来:
“贵人和其余客人不同,不只是晚上,白日中,姑娘也是要侍奉左右的。”
绿诣愁得要命,这次主子来衢州城,没有表明身份,身边也只跟着数个侍卫和周时誉一位大人,如今衢州城生乱,晴娘放心不下主子的安危,总要派人手保护才能安心。
但问题是,春琼楼明面上只是勾栏之处,能安排什么人?
只能和昨日一样,借口包下十鸢,实则是让十鸢过去保护主子安危罢了。
十鸢来不及梳妆,就和绿诣到了闻桉苑,闻桉苑内格外安静,仿佛根本不曾住进人一样,将人送到,绿诣又忙忙离开。
望着绿诣的背影,十鸢皱了皱细眉,她怎么觉得最近春琼楼的人都很忙碌?
闻桉苑内。
胥衍忱控制轮椅出了室内,但春琼楼建造时,根本没有想过会有行动不便的人住进来,游廊处皆有台阶,于他不是很友好。
周时誉有事在身,不在春琼楼。
自双腿出了问题,胥衍忱不喜欢有人近身伺候,他垂眸望向台阶,沉默了片刻,依旧是没有喊人。
就在胥衍忱准备直接控制轮椅下台阶时,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许是想要让他知道有人来了,来人刻意加重了脚步,下一刻,有人握住了轮椅后面的手柄,声音轻细地从头顶传来:
“公子要去哪里,十鸢陪您一起好不好?”
她许是被刻意教导过,寻常的一番话被她说来也仿佛是痴缠一般,让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舍得拒绝。
胥衍忱轻笑了一声,他松了对轮椅的控制:
“那便麻烦了。”
底松了口气,她真担心胥衍忱会不答应,轮椅上坐了一个人,按理说重量不轻,但十鸢很轻巧地将轮椅送下了台阶,落地无声,这时,她才偏头,青丝柔顺地披散下来,暖阳透过树叶的缝隙零碎地洒在她身上,仿佛铺上一层盈光,她笑着问:
“公子还没说要做什么去呢。”
她能让晴娘在一面之缘下把她带入春琼楼,自是生得容貌出众,柳叶眉不描而浓,轻轻一弯便是含了柔情的模样,双颊白皙,许是一路赶来,映着些许绯红,仿若芙蓉映面,最是温柔清冷的长相,唯独一双桃花眸让她余了些许春色。
如今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让人下意识瞩目。
胥衍忱望向她,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昨晚听见的那一句“婉余姑娘容貌冠绝衢州城”,一时不由得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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