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引入眼帘的就是绯色床幔,十鸢怔怔地有点回不过神。
半晌,十鸢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回了三年前,这里不是陆家,也不是那个囚禁了她半年的小院,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楹窗蓦然被敲响,十鸢下意识地转过头,就见顾婉余倚着楹窗,勾着唇笑:
“醒了?”
看见来人,十鸢忍不住地惊喜,她按住情绪,让语气仿若寻常:“姐姐怎么来了?”
如果说前世离开春琼楼时,十鸢最舍不得的人是谁,除了晴娘外,便是顾婉余了。
春琼楼小倌和名妓众多,自然不可能一片和谐,十鸢不曾待客,待遇却是排在前列,便是她这张脸生得再好,也总会有人心生不满,顾婉余是春琼楼的头牌,有她若有似无地照顾,才没叫一些人撞到十鸢面前。
十鸢要让她进来,顾婉余摇了摇头:
“待会还要去前面,没时间坐了,便是过来看你一眼,怎么一日都待在房间里?”
听到顾婉余说还要去前面,十鸢忍不住地握住手帕,她往前面的楼阁看了一眼,不断有靡乱的丝竹声传来,分明是夜间,但楼阁处依旧是灯火通明。
十鸢当然听得懂顾婉余的话,但她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拦。
再有数日,她也会和姐姐一样,青楼女子,待客再是正常不过了。
十鸢敛住心神,对于顾婉余后半句的问话,她只能回答:
“是我今日躲懒了。”
顾婉余笑着勾住手指点了点她,却是没说她,也没提起贵人一事,这些事晴娘自然会告诉十鸢,她只是提点道:
“最近衢州城有点乱,好生待在楼中不要乱跑。”
春琼楼是不禁止女子或小倌出门的,于其他青楼相较而言,春琼楼算是相对自由的,但每月出行次数也是有限。
晴娘也不怕有人会趁机逃走。
如今的世道很乱,没有名帖和路引根本寸步难行,甚至一不小心就会丢了性命,春琼楼再不好,终归也是个安身之处。
顾婉余交代后,就去了前面,十鸢却是忍不住地蹙了下黛眉。
时局不稳,衢州城从不是什么安稳的地界,能被顾婉余特意提出来,只能说明最近衢州城的乱动不小,十鸢回忆前世,她对此事也隐约有点记忆。
陆家替她赎身一事,本来晴娘也还在犹豫,但忽然间,晴娘就同意了陆家的要求,还对她说:
“既然要走,就早点走得干净,也别留在这衢州城,省得碍着我的眼。”
陆行云本就不是衢州城的人,替她赎身后是要带她回长安城的,经过晴娘一催促,十鸢也觉得羞愧,她一方面觉得自己想做清白人家没错,一边觉得自己是抛下了晴娘她们。
但她也被晴娘一手带出来的人,不难发觉了晴娘催她离开的意思,彼时她刚服下药,内劲全失,最是体弱的时候,晴娘怎么会让她在这种情况下赶路?
许是察觉到她的想法,晴娘只皱眉对她说:“你已经不是春琼楼的人,当好你的良家女子。”
冷淡简短的一句话,拦住了十鸢要问的问题。
没几日,陆行云就带她离开了衢州城,对衢州城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也一概不知。
十鸢忍不住地皱眉,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晴娘和顾姐姐这么郑重对待?
十鸢往前面灯火通明的楼阁望了一眼,她深呼吸一口气,不论发生了什么,如今她没有选择离开,总会有机会知道的。
如今她关注的是陆行云。
陆行云替她赎身,另有目的,即使晴娘不同意,陆家也不可能善罢甘休。
当年李氏挟天子以令诸侯,胡作非为,后来诸王清君侧,李氏倒台后,如今留守在长安城的乃是幽王胥铭泽,幽王是当今幼帝的亲叔父,但谁都知道,从三年前幽王兵入长安的那一刻起,当今的这个皇帝早就名不符实。
如今天下看似一体,实则早就三分,幽王留守长安,而晋王和祁王则是分别割据了西北和东南。
三方勉强维持着表面安稳,但明眼人都清楚,这所谓的安稳岌岌可危。
而衢州城的位置有些微妙,位于祁王领地,也和幽州城接壤。
陆家虽是在长安城,在幽王前却算不得重用,陆行云带她回京城,不过也是为了讨好幽王,或者说是讨好幽王的心腹——戚十堰。
当年戚十堰随胥铭泽兵入长安,等胥铭泽留在长安后,他又回到幽州城替胥铭泽镇守幽州,世人皆知,戚十堰乃是胥铭泽的左膀右臂,由他推举,必然能得胥铭泽的看重。
十鸢望向铜镜,铜镜中的女子和她对视,倏地,她扯唇轻讽。
能让陆行云编出这么一个理由也要替她赎身,自然是因为她这张脸。
戚十堰虽是权高位重,但也算得上不近女色,至今未曾娶妻生子,陆家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戚十堰有位早亡的年少青梅,二人年少相伴相知,感情甚笃,那位女子更是为救戚十堰而死。
十鸢前世见过那位女子的画像。
和她至多只有五分相似,但这五分相似,也足够陆家不惜耗费千金秘密带她回京,给她一个养女的名分,再将她送往幽州城,进献给戚十堰。
她了解陆行云,或者说,她了解陆家人。
眼前摆了一条捷径可走,他们绝不会轻易放弃。
即使晴娘拒绝了陆行云,陆行云也还会再来,十鸢垂了垂头,她忽然叫来诗意。
诗意不解:“姑娘怎么了?”
十鸢握住杯盏,茶水很烫,但她仿佛察觉不到,依旧紧紧握住杯盏,她吩咐:
“去查一下,陆行云如今暂居何处。”
前世陆行云住的是客栈,她不能保证陆行云如今是否还在那个客栈。
诗意有点懵,姑娘不是不想走了么?
但诗意也知道有些问题不该问的别问,她立即点头:“奴婢知道了。”
不等诗意打听来陆行云的住处,十鸢就得了一个消息。
房间内,十鸢惊愕地望向晴娘:
“接待贵人?”
她隐约记得这件事,前世她离开楼中时,的确楼中来了一位贵人,至于这位贵人是谁,十鸢不得而知,彼时她已经不算是春琼楼的人,晴娘自然也不会告诉她,但她记得是顾姐姐接待的这位贵人。
十鸢眸色稍凝,她不解地问:“怎么会是我?”
她便是留了下来,论资格,也该是轮到顾姐姐。
晴娘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没有解释,而是深深地望了十鸢一眼,她冷淡地说: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听命令就是。”
十鸢呼吸一紧,她攥住了手心,她和晴娘对望许久,终是一点点低下头:“十鸢知道了。”
*****
十一月十七日。
白日,春琼楼一片安静,有一行人悄然无声地住进了春琼楼。
梅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有人撑起一柄八骨油纸伞,轱辘轮子压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地溅起些许水花,银白色衣摆从油纸伞下一闪而过。
命令在前,十鸢心底再是想要报仇,也必须得先搁置。
她既然没有选择赎身离开,就不会忘却春琼楼的规矩。
诗意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她:
“陆公子就住在城西的景福楼。”
衢州城内东贵南富,坊市都在城西,客栈和酒楼也不例外,包括她们春琼楼也是在城西,相较而言,城北的百姓要贫苦许多,是贵人不愿下脚之处。
十鸢闻言,陆行云的住处和前世没有区别,她稍眯了下眼眸。
陆行云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她本来还觉得厌烦,如今想来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至少等她接待完贵人,陆行云应当还会在衢州城。
只要陆行云留在衢州城,她总有取他性命的一日。
相反,陆行云要是回了衢州城,她倒是鞭长莫及。
想至此,十鸢稍稍按捺住急切的心思,她转头,站在楹窗前望向远处的一座院落,诗意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小
声和她嘀咕:
“楼中白日从未接待过客人,但这一行人是晴娘亲自接待,还安排住进了闻桉苑,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不怪诗意这么惊奇。
春琼楼白日不接客,这后院处住都是些尚未接客的姑娘或者小倌,这还是楼中第一次有外客入住春琼楼。
这和春琼楼一贯的规矩极其不符,楼中生出不解的人不止诗意。
十鸢轻敛眸,不由得把前两日晴娘的命令和闻桉苑的一行人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晴娘让她接待的贵人么?
十鸢收回视线,声音仿若平静:“晴娘做事总有她的道理。”
她坐回梳妆台前,侧眸望向六扇屏风上的挂着的苏绣衣裙,上襦下裙,交领右衽,腰间束一根腰带,整体呈胭脂色绢面,和衣裙相陪衬的是摆在案桌上的一套首饰,其中两根玉簪被单独摆出来。
诗意缄默,觉得房间内有点待不下去。
明日就是姑娘的及笄礼,依着楼中的规矩,待及笄礼过后,姑娘也是要见客的。
青楼女子的及笄礼比不得官家女眷,明日晴娘替姑娘佩戴上玉簪,及笄礼就是成了,也因楼中的规矩,明日不会有人来给姑娘庆生,谁都明白及笄代表什么,有什么值得好庆贺的呢?
房门被从外敲响,诗意忙忙去开门,见到来人,她惊讶:
“怎么了,是晴娘有事找姑娘么?”
绿诣没往里看,只冲诗意交代:“晴娘让十鸢姑娘收拾一番,去前面侍奉贵人。”
十鸢不由自主地侧目。
诗意惊得瞪大了眼,她下意识地出声:
“姑娘明日才及笄呢!”
绿诣没有接话。
话落,诗意也回过神来,在这春琼楼内,晴娘的命令就是最重要的,她不由得担忧地转头朝姑娘望去。
十鸢安静地垂着头。
绿诣传达完晴娘的命令,确认十鸢姑娘听见后,她没有催促,对诗意点头后就转身离开。
人一走,诗意就匆忙地走到十鸢跟前,她有点捉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喊:
“姑娘——”
十鸢打断她的话,她拔下歪斜插在头顶的玉簪,青丝瞬时披散下来,她和铜镜中的女子对视,下一刻,她挪开视线,低声道:“替我梳妆。”
外间夜色将暗,春琼楼又将热闹起来。
诗意忍不住心底酸涩的情绪,她低下头,声音有点堵:
“姑娘分明还有一日才及笄。”
十鸢没忍住笑:“注定的事情,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诗意想说,能拖一日就拖一日,万一事情有转机呢,怎么会没有区别。
但最终,诗意只是沉默下来。
春琼楼的女子是不缺首饰和衣裙的,诗意挑了一支蝴蝶缠枝头的玉簪替姑娘拢了青丝,待服侍姑娘穿上藕绿色的苏绣衣裙后,诗意再没忍住偏头擦了一把眼泪。
十鸢装作没有看见诗意的失态,她借口让诗意给她取盘糕点来,等诗意走后,十鸢才从梳妆台下的暗格中取出几枚银针,她抚了抚青丝,再放下手,银针早就消失不见。
她望了铜镜中的人一眼,她穿着绿色裙裾,衣襟稍宽,有一抹绯红在锁骨上若隐若现,黛眉轻描,双颊上略施粉黛,仿若宣纸上晕染开一层浅淡的胭脂,格外引入瞩目。
扮得温柔无害,也晕着风情。
十鸢闭了闭眼,但依旧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头一次接任务,甚至不知道任务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是要情报,还是要杀人?
她一无所知。
等诗意回来时,十鸢早收拾好了情绪,诗意端给她糕点:“姑娘垫垫肚子就好,但也不要贪食。”
诗意担忧,万一所谓的贵人让姑娘喝酒呢?酒水易占肚,到时候姑娘如果出了差错就不好了。
绿诣在傍晚前来通知她,自是给了她梳妆打扮的时间,十鸢下咽着糕点,她吃得不慢,却是没有弄乱一点妆容。
与此同时,前楼的一个雅间内。
晴娘没在门口迎客,而是垂首立在雅间内,春琼楼本是来寻欢作乐的地,雅间内轻纱垂幔,烛火被罩子笼住,只呈现出暖暗的光线,外间时不时传来的弦乐声不停蔓延着暧昧旖旎。
在晴娘面前,有人落座,圆桌上的烛火模糊了他的面容,仿佛有些刺眼,他偏了偏头,立即有人撤下灯盏,灯盏被端起来时,被罩子笼住的火苗让他的眉眼点亮又很快寂灭下去。
晴娘皱眉,低声:
“主子何必亲自上来?”
她视线落在男子落座的轮椅上,心底不乏担忧。
他笑了一声,声音举重若轻地传来:“既然来了,总不好一直待在院中。”
晴娘不再劝说,低声禀报:
“自宋翎泉出现在衢州,王家明里暗里给宋翎泉送了诸多好处,今晚王家二公子订了颂兰间,想来宋翎泉应该也会出现。”
衢州城和幽州城相邻,宋翎泉乃是戚十堰的副手,他忽然出现在衢州城,让人很难不怀疑戚十堰是不是要有什么动作。
宋翎泉跟着戚十堰也是立功不菲,但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贪财爱色。
王家想要讨好宋翎泉,自然会投其所好,所以宋翎泉今晚出现在春琼楼的话,一点也不会让人意外。
晴娘余光瞥见周时誉,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主子在衢州城的这段时日,属下会让十鸢侍奉主子左右,她自小生长在衢州城,对衢州城最是了解不过。”
听见意料之外的名字,周时誉忽然抬头朝她看了一眼,晴娘半点不怵他。
有资料呈在案桌上,轮椅上的男人垂眸翻看,他指骨修长,帛巾衬得仿若一柄玉质扇骨,他轻缓地颔首,余了些许慢条斯理:
“你安排即可。”
*******
十鸢准备出发时,诗意忙忙替她寻来油纸伞,十鸢才发现外间不知何时又落下了细雨。
但不等走到游廊,诗意就被绿诣拦了下来,十鸢懂得规矩,也没想让诗意陪着,这种时候有人陪着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绿诣转头看向十鸢:“十鸢姑娘请随我来吧。”
十鸢安静地接受安排,只是不着痕迹地攥紧了油纸伞,手指骨节处露了些许白色。
后门处的帘子被掀开,刹那间,热闹声传来,琵琶声绕梁,十鸢抬头望了一眼,恰好见到男女伴随着酒水仿佛要融在一起,靡乱得厉害,十鸢只是习以为常地收回视线。
绿诣将油纸伞递给一旁的小厮,领着十鸢往楼上走,一边低声交代:
“贵人在雲梅间,十鸢姑娘侍奉贵人时,只需记住一点,万事以贵人为主。”
十鸢惊愕。
她当然听得懂绿诣的潜台词,绿诣是晴娘的人,她传达的自然是晴娘的命令,这番话就是告诉她,她的任务不是她想象中的探听情报,她要做的就是听话而已。
绿诣的言下之意,也是要她保护好贵人。
十鸢意识到了什么,她掩住眸中情绪:“十鸢知道了。”
雲梅间,绿诣扣了扣门:
“公子,十鸢来了。”
须臾,门被推开,晴娘恰好从里面出来,她望向十鸢,意有所指道:“侍奉好公子,可别怠慢了。”
十鸢呼吸一轻,她握紧了手帕,再抬眸时,脸颊已经飘了些许赧然的绯红。
旁边有人朝这边看来,也只笑:“晴娘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个宝贝,也不带出来见见人。”
晴娘斜嗔了那人一眼:
“爷都说了是宝贝,岂能轻易让她露面?”
说话间,十鸢被晴娘推入了雅间内,外人甚至都未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只记得女子白皙的脸上染了红,仿若红霞一般,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涩,甚是诱人。
门一关,外间的吵闹声被盖得七七八八,十鸢心下也不由得一提,她抬起头,待看清她要侍奉的贵人时,倏然一怔。
十鸢的视线堪堪落在那人坐着的轮椅上。
她忽然懂得了,为何晴娘会不顾忌她还未过及笄礼,就舍得让她出来见客。
雲梅间除了贵人和她,再没有其余人。
仿若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抬起头,十鸢再是立时收回视线,也来不及了。
十鸢听见贵人笑了一声,和煦温声:
“某有疾在身,姑娘莫嫌弃。”
十鸢望见贵人腰间的玉坠,她握紧了双手,遂顿,她
也轻笑,弯折下堪堪一握的腰肢,是楼中教导过的最温顺的姿态:“是公子不要嫌弃十鸢才是。”
胥衍忱轻轻摇头,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他轻缓地颔首:
“过来坐。”
十鸢依言过去,待垂颈坐下时,些许春色从衣襟处乍现。
胥衍忱微微偏过头。
火光明暗间,他的侧脸轮廓浓影,温雅贵重,也让人看得不真切。
十鸢也看不真切,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拢起了有些滑落肩头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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