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风很暖,他还很年轻,觉得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充满希望,似乎有无限种可能,并不知道未来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各种念头纷纭繁杂,涌入脑海,不过只是瞬间。
下一秒,她的机械手指猛地收紧。
血肉四溅。
尤连卡不再扭动,无声无息地软了下去。
裴染捧起掉落在旁边的发射器。
发射器的结构非常简单,上面只有一个左右推拉的摇杆,此时正放在左边,旁边的字被烧融了,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
裴染把摇杆往右一拉,心中祈祷,希望这东西没被烧坏。
她站起来,背着金属球,拎着发射器,在夜风中遥遥地望向大坝下,夜海七号的方向。
夜海七号还亮着灯,伏在黑暗的原野上,一动不动,前方的轨道分岔路隐在夜色中,看不出来有没有变化。
片刻后。
“当——”
“当——”
“当——”
在大坝崩溃的隆隆声中,金属的敲击声遥遥地传来。
是艾夏,她按照约定,发来了信号。
W:“道岔被扳回去了。”
“是啊。”裴染舒了口气。
没有白忙。
裴染弯下腰,掀开尤连卡的胸腔,在里面找了找。
不出所料,里面藏着两点绿光,一点稍亮一些,另一点略显黯淡,就停在那颗变异心脏原本位置的旁边。
亮一点的应该是尤连卡自己的,暗一点的看着眼熟,就是进站口闸机里的那团。
裴染盯着它们,手指悬停在距离它们寸许的地方。
上次她的绿光吞过管道工的绿光,无事发生,可尤连卡偷了闸机的绿光,身上却有了奇怪的变化。
体内的绿光二号活跃起来,蠢蠢欲动。
然而一号也动了,像在梦里闻到了炸鸡的香味,猛地清醒过来,在体内乱窜。
裴染仿佛能感受到它们的召唤:外卖!外卖!外卖!
裴染鼓起勇气,手指前探。
尤连卡体内的两点绿光立刻没入她的指尖。
绿光一号向来霸道,毫不客气地冲过去,一口就把闸机的绿光吞了。
它停在尤连卡那点绿光前,僵持着,似乎不太知道该怎么下嘴。就像对式歌冶的绿光二号一样,它好像暂时还吃不了。
尤连卡的绿光瑟瑟发抖,自动自觉地找了个角落,藏起来了。
身上并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变化,裴染在夜风中站起身。
她没有看列车的方向,而是转过头。
唐古大坝的坝顶就像一条长龙的脊背,穿过宽阔的江面,一眼望不到头,此时正在波浪般起伏着。
水库的水面不再平静,跟着大坝的震动泛起一层层波浪。
大坝快要决堤了。
黑井基地。
进入沉寂六十一小时。
小会议室里的会议已经结束,维纳元帅和其他几个临时决策委员会的军人都没有走,正在指挥中心里查看屏蔽层二期工程的情况。
可是此时,W正在说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冷静的声音在会议大厅里回荡,“是我的巡查机器人亲眼所见。唐古大坝已经被污染成为融合体,所以目前有非常大的可能……”
唐古大坝是联邦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上方就是储水量惊人的唐古水库,维纳元帅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她问:“会溃坝?”
“是,”W说,“唐古大坝正在移动。”
代理人W说的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所有人都一脸的不可置信。
W不再多话,大屏幕上立即切换了画面。
镜头的视角稍低,像是在人的腰部的位置,不过因为站得非常高,视野仍然相当开阔。
夜视镜头清晰无比,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唐古水库,此时波浪翻腾。
同样奇异地起伏翻腾着的,还有混凝土结构的大坝,打雷般的隆隆声一阵接一阵地传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半晌,宋晚才说:“它活了。”
“对。”W答。
在此之前,黑井内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如此巨型的融合体。这个庞然大物,竟然像生物一样动起来了。
W:“它不止
活了,从它的整体姿态判断,它是在向雅拉河北岸移动,看起来是想上岸。”
这听起来非常神经病,但是事实就摆在眼前。
会议室里,所有人心中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大坝正在向岸边移动,坝体就不会再挡住水库,整个唐古水库的水会一泻而下,高速冲下去的洪水会席卷下游的一切。
W的声音平静,“维纳元帅,我需要申请特别审批流程,马上给下游所有居民发送警告信息,让他们立刻做好应对洪水的准备。”
情况危急,必须争分夺秒。
维纳元帅现在可以独自决定发送警告信息的相关事宜,她几乎立刻答应:“当然可以。”
有人出声:“可是下游居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做的有限。”
洪水的速度非常快,跑是来不及的,尤其是现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
指挥中心里,不少人脸色苍白。
西普平原上人口密集,大小城市星罗棋布,这间会议室里,有不少人的亲人朋友就在唐古大坝的下游。
空气中是凝重的静默。
有人低声说:“现在收到警告,可以跟亲人告别,要是信个什么的话,还来得及祈祷。”
维纳元帅立刻转过头,盯着说话的人。
没人敢再出声了。
不过大家都都明白,他说的是对的。下游无数城市和乡村中的居民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只能听天由命。
唐古大坝上。
裴染的手环震了。是黑井发来的消息。
裴染点开,里面是一整组图片,第一张画的就是唐古大坝决堤的场景。
然后是洪水汹涌而出,淹没了一切。
剩下的图片中画出了各种在洪水中自救的办法,人们爬到高处,找出家里所有的漂浮物,比如把宝宝放进能浮起来的大盆里。
还有随之而来的饮用水和食物安全的问题,疾病瘟疫,等等等等。
不会有救援,人们必须自己救自己。
裴染浏览了一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画出这么详尽的图片,只有AI才能做到,估计又是出自W的手笔。
“当——”
“当——”
“当——”
金属的敲击声从大坝下遥遥地传来。
是艾夏,大概怕她没听见,又敲了一遍。道岔已经扳好,夜海七号要走了。
大坝不断起伏的龙脊上,裴染看见了一样东西。
就在远处,坝顶的中段,波动得最强烈的地方,一个奇怪的大东西正在从混凝土墙体中向上凸起来。
它开始只是一个包,不断扭动着,越来越高,终于破茧而出,仿佛是一个人上半身的形状,下半部分还连着大坝。
它张开手臂,向着雅拉河北岸,无声地呐喊着,挣扎着。
大坝随着它的动作,继续扭曲撕裂,坝顶的地面裂出大缝,成批的混凝土碎块滚滚而下,砸上河面,溅起大片白色的水花。
W冷静地说:“裴染,这里要崩溃了,必须要走了。”
裴染凝视着那个巨大的混凝土的人形。
“W,”她忽然说,“你今晚说过,你们人类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取得权力,其实不太关心同类的死活,我想告诉你,我们人类虽然没有多好,可也不像你说的那么糟。”
W怔了怔,“裴染?”
裴染已经开始奔跑了。
她沿着长长的唐古大坝的坝顶,向着巨型混凝土人,向着与夜海七号相反的方向狂奔。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大坝崩裂的巨响。
大坝的龙脊波浪一般上下起伏, 连站都站不稳,裴染跑得跌跌撞撞,跳过地面上一个接一个狰狞的裂缝。
坝体巨大,衬得她像个快要淹没在惊涛骇浪中的小黑点, 然而她速度飞快, 一秒钟都没有耽搁。
她这辈子从来都没跑得这么快过, 心脏跳得像要飞出胸膛,满嘴全是铁锈似的血腥味。
她终于奔到那个混凝土的人形面前。
它实在太大了, 足有五六层楼那么高,要仰头才能看到。
它从上到下都是混凝土质地, 五官清晰可辨,身上甚至能看出衣料的织物纹理, 还有口袋和纽扣。
就像一座巨型雕像。只不过这座雕像是活的。
它腰以下的部分, 像裙摆一样四面撑开, 连接在坝顶的地面上。
它全身都在往前倾斜, 脖子使劲往前探, 在向岸上的方向拼命挣扎, 然而无奈身体连着沉重的大坝,大坝就像死死拖住它的负担,不肯放它走。
W说:“看它身上衣服的制式,应该是唐古大坝工作人员的工作服。”
这是一个大坝的工作人员和大坝本身融合在一起了, 变成了疯癫态的融合体。
裴染一路狂奔过来的时候, 就在试着调动脑内的绿光。
绿光一号刚刚吃饱,又餍足地回去打盹去了, 仿佛觉得今晚撕了个墙, 就已经完成了本日工作量,完全没有加个班的意思。
绿光二号倒是醒着, 可裴染对自己的绘画能力心中有数,等她画出这个混凝土人,黄花菜都凉了。
她仰头盯着混凝土人,试着调动尤连卡的绿光,然而什么都没发生,他的异能对疯癫态融合体不起作用。
只能靠自己。
裴染一口气冲上混凝土人“裙摆”的斜坡。
斜坡角度太大,又在疯狂地波动,裴染只冲了几步,就被它一个大动作,猛地一甩,叽里咕噜地滚落下去。
这里的坝顶已经被混凝土人的裙摆折磨得变了形,两边也是斜坡,再往下,就会掉进翻腾着的水库里。
裴染天旋地转地滚了好几圈,终于找到机会,一把抓住地面上的裂缝。
翻滚的势头止住了,裴染先看一眼腰间。
还好,金属球栓得很结实,这么折腾也没有掉。
一连串的噼啪声传来,像是钢筋断开的声响,大坝还在继续崩裂。
裴染闷声不吭,一骨碌爬起来,重新往上爬。
四周扭曲震动得更厉害了,好处是混凝土人的裙摆上多了不少龟裂的细纹,裴染这次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每爬一步,都用机械手戳进缝隙里,牢牢地把自己固定住。
越往上爬,坡度就越陡。
等到了混凝土人的腰部时,全身都已经要靠机械臂吊在上面。
混凝土人的腰突然一个扭动,吊在上面的裴染对付不了这么大的力气,人就像一只小虫子一样,被甩飞了出去。
她划过一条线,落向波浪翻滚的水库。
人在空中,她的机械臂和金属球的折叠臂一起探出手,在最后时刻,抓住了坝顶的边沿。
W一只金属爪抓着大坝的边沿,另一只金属爪牢牢地攥住裴染的胳膊,裴染的机械手已经抓稳了,又把另一只人类的手也搭了上去。
一人一球一起用力,又把自己拔上去了。
大坝还在震颤,裴染又一次往上冲。
失败能积累经验,这次她爬得更快了,转眼就又攀爬到了刚才被甩下去的地方。
这里的裂缝少,裴染用机械手给自己凿出小坑,踏着一步一步稳稳地向上。
W忽然说:“裴染,它岸上的部分又动了。”
裴染回过头。
这里的视角很高,河岸上的情景一览无余,只见身后岸边,平坦的旷野上,大坝那只伸到岸上的触角又在移动。
它扭动着,缓缓横扫,掀起地上铺天盖地的尘土,扫向亮着灯的夜海七号的方向。
夜海七号停在水库边,在河的上游,原本即使溃坝了,也是安全的,可是现在不行了。
裴染又听见了金属敲击声。
“当——”
“当——”
“当——”
敲得比前两次都急促得多。
亮着灯的夜海七号终于启动了,灯光被笼罩在触手掀起的尘土中,向着远离大坝触手的前方开出去。
W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果夜海七号走了,我们怎么办?”
裴染用机械手凿出一个新坑,向上再攀爬一步,回答:“那我们两个就走路去黑井呗。”
还有一千多公里,也不是走不到。
不过现在更大的可能,是掉进水库里,到时候随着溃坝,跟着决堤的汹涌洪水一起不知道被冲到什么地方。
裴染不会游泳,不过在这种规模的洪水里,就算
会游泳也没什么用。
裴染继续向上。
她终于爬到了她想到的位置。
如果用人的身体结构类比,就是混凝土人胸腔的位置。
裴染给自己凿出落脚的凹槽,这次凿得比每次都更深,给手脚留出充分的空间,把自己稳住,开始用机械手在混凝土人身上凿坑。
一下又一下。
她动作很快,用了全力,灰石和碎渣雨一样纷纷掉落,坑洞在逐渐变大。
W也用金属爪试了试,他的爪子比裴染的手差得远,帮不上忙。
他转了个方向,扫视头顶,忽然说:“裴染,它脖子上是什么?”
裴染百忙之中也仰头看了一眼,只见混凝土巨人的脖子上方,连着下颌的地方,有一大片明显的痕迹,看着像水痕一样,颜色比其他地方都要深得多。
裴染猜测:“看着好像是胎记。”
W停顿一秒,忽然说:“对,是胎记。”
他说:“我在唐古大坝员工的名单里找到了一个人,看照片,就在这个位置有一片胎记。这人叫李旻,二十四岁,西普大学水利工程专业毕业,毕业后就应聘来唐古大坝工作。”
“我查到,唐古大坝最近可能会大量裁员,员工都需要自寻出路,我找到了李旻报考联邦政府部门职员的记录。李旻应该正在准备参加两个月后的考试。联邦政府部门待遇不错,最关键的是,比较稳定,所以报考的人很多,录取率极低,竞争非常激烈。”
W顿了顿,“我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挣扎着去岸上了。我看到你们人类把通过这种考试,叫做上岸。”
裴染:“……”
此上岸非彼上岸啊,这位李旻同学。
看来和其他疯癫态的融合体一样,“上岸”是它心中最执着的执念,变成疯癫态融合体以后,脑中只剩下这件事,拼死拼活,就算被沉重的大坝拉扯着,也要不顾一切地到岸上去。
知道了混凝土人的名字也没用,现在根本不能在式歌冶的本子上写字,裴染埋头继续掏洞。
终于,一些类似人体组织的东西,从灰白色的混凝土下暴露出来。
裴染精神一振,动作更快了。
这些组织有柔软的生物性部分,比它坚硬的混凝土外壳容易挖,裴染的进展快了起来。
它的胸腔终于被穿破,露出里面幽深复杂的内部结构。
不出所料,这个唐古大坝与人类的融合体,和其他融合体一样,拥有内脏。
裴染飞快地扩大洞口。
混凝土人被人开了肚子,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它扭动着,随着一连串的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它躯体的一部分忽然脱开,分裂出来。
是一条长长的“胳膊”。
这一长条新的混凝土胳膊,连接在它的肩膀上,夹杂着无数钢筋,一自由,就猛地抽到自己被开了大洞的胸前。
速度太快,混凝土胳膊划过空气,带着呼啸的风声。
轰地一声,天摇地动,碎块崩溅。
在它甩到位前,裴染抓住洞口管道一样的奇怪组织,人嗖地溜进了洞里。
一千四百公里外。
黑井,指挥中心大厅。
巨大的虚拟屏幕上,从镜头开始飞快移动起,大家就明白了,镜头挂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正沿着大坝向前飞快地奔跑。
目标非常明确,是前方高耸的混凝土巨人。
越过裂隙,努力向上攀爬,一次接一次的滚落,又重新爬起来,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缩成一团。
人人都清楚代理人W的巡查机器人跟着的是谁——那个一五九三号沉寂者。
镜头摇晃,她偶尔会进入镜头中,嘴上封着黑色的胶带,一声不吭,一次次向上。
她硬生生地用机械手,一下下凿穿了混凝土巨人的外壁,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