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提前做好应对准备,请保持警惕和谨慎】
【祝你继续存活】
裴染盯着图片,一动不动。
从第一次收到警告开始,裴染就在担心,在图片上写字是不安全的,现在果然开始不安全了。
不能写字,就意味着不能再把要说的话写在虚拟屏上给别人看——这是进入沉寂以来,人与人之间最主要的交流方式。
沉寂程度又要加深了。
W说:“当初我们有些飞船靠近过第五行星裂隙,飞船内的人类全死了,但是留下了一些珍贵的影像资料,随着船体周围异常能量的增强,飞船内部的沉寂状态也会相应增强。黑井那边刚刚观察到,裂隙附近的异常能量又增强了,覆盖范围很快就会到达这里,这意味着用不了多久,沉寂状态就会升级,联邦已经给全体幸存公民发送了警告。”
裴染思索片刻,问:“如果我赶在沉寂升级前,提前做好一批手卡,在需要交流的时候,用提前写好的手卡拼字给别人看,这样不需要写字,不是也能和别人交流了?这算是使用文字吗?”
“书写和使用文字”这个说法,界定得太模糊了,感觉有很多空子可以钻。
裴染再想想,“或者我不在纸上写字,用手指在空气中写字呢?或者我用手语交流呢?这些都算使用文字吗?”
W改成温柔低沉的气声,叫她名字:“裴染——如果你很想死,就尽管去试。”
裴染:“……”
这球越讽刺的时候声音越暧昧,像精神分裂似的。
他的语调恢复正常:“我们只在飞船的影像资料里观察到,在这种强度的沉寂状态下,有些交流方式是危险的,但是我们没有足够多的样本,无论是我,还是黑井,目前全联邦没有任何人能精确地知道,到底哪些行为方式会导致死亡。国防安全部只能泛泛地建议大家不要使用文字,并不是规则的制定者。我建议你尽可能保持谨慎,不要去试错。”
他说得很对。
命只有一条,犯不着用它来探测规则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就像警告里说的:请保持谨慎。
W说:“其实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知道新的沉寂状态下,规则究竟是什么了。”
只要死了足够多的人。
经验是用人命堆起来的。
裴染低头点开手环, “要改成全图模式?”
“对,因为不能书写和使用文字,用全图模式的话,就不会再误触文字, 还可以继续使用手环。全图模式就在通用设置的高级设置里, 和其他辅助功能在一起。”
裴染点进“通用设置”, 找到“辅助功能”,看见了这个“全图模式”, 和给视力不好的人专门设置的“全语音辅助”排在一起。
裴染点下开启。
一瞬间,虚拟屏幕界面上, 所有文字一起消失了,各种选项全都变成了不包含文字的纯图标, 二十四K纯, 纯到连字母形态的图标都没有。
裴染研究了一遍这个全图模式的新系统。
各种图标替代了原本文字的位置, 设计很符合直觉, 其实并不算太难用。
时间的显示也变成了一个圆形表盘, 上面没有数字, 只有指针在寂寞地走着。
受影响最大的,是那种主要内容是文字的应用,像备忘录,还有阅读软件, 里面的字全都看不到了。
打字的界面也调不出来了, 只能弹出系统内置的各种表情符号,还有表情包, 想误触文字都误触不了。
表情包上倒是还有文字保留着。
不能写字, 表情包就变得很重要,裴染动手一张张抹掉表情包上面的字。顺手把存下来的那些写满字的图片也全部删除了。
她边忙边问:“为什么会有‘全图模式’这种东西?”
感觉怪怪的。
W说:“早在四十年前, 图标的‘去文字化’就成为潮流,人们的生活节奏越来越紧张,更偏好简洁、不需要抽象思考的信息输入方式,在审美上的倾向也是一样。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娱乐方式就已经悄悄由文本表达转向图像视听,各种手环应用中的文字部分越来越少。
“十年前,联邦议会的几大党派鹬蚌相争,因为选票数量差别不大,各种阵营不明的奇葩小党派的选票,就成了他们拉拢的主要目标,其中有一个叫做‘去文字党’的党派……”
竟然还有这种党派。
W接着说:“……他们通过把自己手里的选票送给大党派,趁机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权益,通过联邦立法,在所有手环中加入‘全图模式’的小功能,在这种模式下,没有任何一个字能够幸存,号称是为文字阅读障碍者谋福利。没想到,这次沉寂,刚好可以用上。”
正说着,裴染的手环一震。
一个虚拟小窗自动弹出,浮在裴染面前,上面显示的图片是一个裹紧小被子瑟瑟发抖的表情包。
图片上原本应该有字,被仔细地抹掉了。
现在手环上的字没了,发送人的姓名号码全部消失,信息那栏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头像。
裴染和原主都没怎么设置过通讯录里的头像,多数人的脑袋现在都是默认的一颗灰头,像一大群丢失了名字的人,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看消息记录,发表情包的是艾夏。
她也收到沉寂即将升级的消息了。
沉寂升级的时间不可预料,保险起见,肯定要从现在开始,就不再发送包含文字的图片。
裴染对着表情包思索:这是艾夏,她会妥帖地抹掉文字,可是别人呢?
等进入新的沉寂状态后,假设一种情况:发信人发送了带文字的图片,不幸爆炸,然而图片已经被发送出去了,收信人的手环如果自动弹出这张包含文字的图片,不知会发生什么。
也许没事,也许就要倒霉。
还是把这个乱弹的窗口关掉的好。裴染点进设置。
“消息设置”的图标还是原本的样子,只是后面的字没了,并不难找,“弹出小窗缩略图”的图标画的就是屏幕上弹出一小片图片,也很好认,裴染随手把它关掉。
她在原主库存的表情包里翻了翻,找出一个抱抱的表情包,回给艾夏,又顺手把瑟瑟发抖的被子小人儿设成艾夏的头像。
她转过身,对着副驾上的金属球拍照,“说,‘茄子’。”
他头上的大裂缝半咧着,真的很“茄子”,裴染把他带裂缝的脑袋设成他的号码的头像。
国防安全部发送警告信息的号码也有了专属头像,是一整片红色,裴染挑挑拣拣,把觉得有价值的号码全都设好头像,又去翻聊天记录。
聊天记录里的文字现在全部不显示,但是收到的图片上还有字,裴染把这些历史记录一一删除。
艾夏又回消息了。
她这次发的表情包,是个努力蹬单车,甩头发甩到癫狂的小人儿。
这张表情包裴染也有,一眼就能看出,她改过图片。
裴染望着艾夏在图片上添加的新线条。
“W,如果我的手在图片上这样划一下,算是写字么?”
用手划一下,说不定会被理解成写了个“1”。
沉寂状态可能现在还没有真的升级,就算艾夏能画了那么多线条,安全地发过来了,也未必意味着这种做法就是安全的。
W答:“我在飞船的影像资料里,曾经看到过,在这种升级后的沉寂状态下,有船员在用绘画交流,应该是不算写字的。”
那个躲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监测着大家,决定着每个人生死的东西,还挺聪明。
表情包上,原本的单车被艾夏加粗了轮廓,好像这辆车暴饮暴食,忽然发福了。
W也在跟着看,“她画的好像是电单车。她们找到了一辆电单车。”
那就太好了,路况这么不好,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路,两个轮子的电单车说不定比四个轮子的古董车更机动灵活一点。
小电单车的后座上还加了个简笔小人儿,额头上画着几道皱纹,估计是她外婆。
她说她正在带着外婆疯狂赶路。
奇怪的是,蹬车小人儿的背包上,添了好几笔绿油油的东西,像长了草一样,裴染实在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她们到哪了。
裴染问:“能发给我一份没有字的地图么?白港到夜海这片范围的。”
W立刻发过来了。
裴染打开图片编辑,找到白港市的位置,把它抹红,又把夜海市的位置也抹红,然后大致估摸着自己现在的位置,点了个黑点,发给艾夏。
艾夏立刻回了。
她在地图上添了一个白点,看上去是从白港市以西的一个地方出发的,路线会和裴染的路线稍有夹角。
她们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希望能安全抵达夜海。
不能再写字,沟通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像是与世隔绝。
外面的天渐渐黑了,为了不引来人和其他奇怪的东西,裴染没有开灯,摸着黑默默地吃薯片。
车窗外的田野和树林只剩下黑沉的轮廓,安静无比,好像世界上只剩下她自己。
还有一个会在脑中说话的人工智能金属球。
裴染吃完薯片,喝过水,撕下新的一截胶带,把嘴巴封好。
脸颊过敏的地方还是火辣辣地疼。
她把座椅放平,躺上去,闭上眼睛。
车子电量充足,裴染开了点暖气,并不算冷,又有W在守夜,也不用太担心,裴染很快就睡着了。
眼前火光跳动。
火光照在黑褐色的墙壁上,隆隆的轰鸣像是被阻隔在墙的对面,又像是近在咫尺。有重物在一下接一下地冲撞墙体,墙体摇摇欲坠。
是地堡。
“它们找到我们了?”
“它们要进来了吗?要进来了吗?”
旁边是个头发乱糟糟,灰头土脸的中年人,神经质地瞪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唠叨。
裴染死命攥着手里唯一的武器——一把二三十公分长,末端打磨得十分锋利的金属锥,左手搂住妹妹。
妹妹的呼吸急促,一下一下地喷在她的胳膊上,不过一声不吭,把脑袋扎在裴染的肘弯里,清亮的黑色瞳仁里映着火光,像一只绷紧又安静的小动物。
裴染低着头嘱咐,声音低而急促:“一会儿等我说‘跑’,我们就往撞开的洞口跑,这里有这么多人,它们的可攻击目标很多,未必就会优先攻击我们两个……”
轰隆一声巨响,墙终于塌了。
坍塌的洞口外射进一束强光,几条巨大的银色金属脚爪探进来,然后是半个身体——是一只面目狰狞的人工智能机械兽。
它开火了。
火光喷射,密集的枪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几乎分辨不出枪声与枪声之间的间隔,震耳欲聋,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爆成碎渣。
“跑!!!”裴染声嘶力竭地吼,“跑!!!”
喉咙处收紧,干裂,像是什么在撕扯,扯得连带着心脏一起生疼。
裴染猛地坐起来。
“裴染?裴染?醒醒!”
W正在她耳边说话。
“我出声了?”她第一时间在心中问,心脏在狂跳,声音却很冷静。
“没有。你没出声。”W回答,“你皱着眉头,左右乱动,好像做噩梦了,我怕你出声,想叫醒你。”
他叫得很及时。
梦中的火光褪去,眼前只有黑暗中依稀可辨的方向盘和中控台。
W把自己挪到中控台上挡风玻璃前了,大概是为了视野好,容易守夜。幽暗中,银色的金属球身上泛着一点光,和梦里的机械兽一样。
裴染躺回去,盯着车顶,睡意全无。
四野安静无声,大冬天,连虫鸣都没有。
“你还想听我唱歌么?”W忽然问。
他那首喘个没完的歌。看来他还没唱够。
裴染:“好啊。”
W安静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很小,像是在用气声低低地耳语。
他没有上来就开喘,唱的是另外一首,风格迥然不同,不知是哪里的民谣。吐字也很清晰,这回真的是月色下的原野。
歌词里,天高地阔,草长莺飞,亲人还在身边,岁月漫长安稳。
裴染慢慢地,重新闭上眼睛。
天际曙光微现时,裴染手环的闹钟震了。
她坐起来,重新扎好头发,先吃了一片JTN34。JTN34的药板
上现在多了三个空洞,还剩二十七片,像是个计算还能活几天的倒计时。
裴染收起药片,拉开背包拉链。
前两天在备忘录里看过,周五是汉堡日。
裴染没有汉堡,在包里翻了半天,最后郑重决定,为纪念沉寂升级,今天可以开一小罐牛肉罐头。
这个世界的牛肉罐头质量绝佳,因为天气冷,肉汤都凝结成了透明的冻,颤巍巍地裹着大块的牛肉,牛肉咬开,里面是一丝一丝的,有种奇异的蜡质感觉,带着罐头制品特有的浓郁香味。
裴染吃过早饭,发动车子出发时,天已经几乎全亮了。
昨天的雪彻底化了。
田野里纯白无暇的假象不见踪影,满地都是泥泞,裴染和W一起对照着地图,到处寻觅可以开车的路,艰难地开到中午,已经能遥遥地看见一大片城市的建筑。
夜海市在望。
渐渐地,有整齐的路可走了,路两边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厂房。
裴染终于能把车速提起来了,可惜没能飙多久,前面就是一连串“嘭嘭嘭”的闷响。
裴染猛地一脚刹车。
金属球反应迅速,伸出折叠臂,一把拉住座位上方的把手把自己固定住,才没从安全带里滚出去。
“W,看那边。”
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座很高的厂房大楼,它灰白色的外墙上原本嵌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应该是工厂的名字,现在红字上正迸出火光和黑烟。
火转眼就熄灭了。
墙上的字不见了,只留下好几大块烧焦的痕迹,还有红字招牌的材料被高温融化后,顺着墙体往下流的红色液体,像淌下来的血浆。
更前面,好几幢建筑上也在冒黑烟,只要有招牌的地方,全都焦黑一片。
出事的不止是这片工厂区,还有前面的夜海市区。
遥遥地能看见,夜海市上空有隐隐的黑烟腾起,而且烟越来越大。
W:“它们又在继续消除文字。”
也不知道这个“它们”究竟是谁。
忽然又是“嘭”地一声。
这声离得非常近,过于近。
一大团滚烫的热气呼地冲到裴染脸上,裴染几乎全凭本能,瞬间打开车门,扑到车外,转眼已经离车子几米远。
驾驶室里腾起黑烟。
金属球动作不慢,用折叠臂抓住车门一荡,就地一滚,跟着她出来了。
浓重的烟气顺着打开的车门涌出来,腾腾地往上,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消散了。
着火的是古董车中控台上的实体显示屏,火势没有继续蔓延,但是显示屏被烧得焦黑扭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可能是因为显示屏上有文字。”W说。
显示屏上刚刚正在显示文字,包括里程、速度、剩余电量等等,就这么突然着火了。
裴染怔了一秒,飞快地解开围巾,剥下短大衣,脱掉里面的卫衣,全部扔到车门上,又摘掉手环,踢掉脚上的鞋。
“沉寂”状态是逐步加深的,如果“它们”会去掉一些字,另一些字也未必就安全。
身上有字,说不准就会像倒霉的厂房墙壁和古董车的显示屏一样,被定点打击,烧出几个焦黑的窟窿。
现在衣服用品上的文字暂时还没有着火,可说不定一小时后,十分钟后,甚至一秒钟之后,就突然着起来了。
文字就像定时炸弹,看不见倒计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事。
裴染翻开身上剩下的贴身衣物,彻查了一遍。
内搭的长袖内衣、长裤的裤腰和里面的内衣上都没有标签,也没有印字,穿衣服的时候裴染就注意到了,原主有剪掉贴身衣物标签的习惯。袜子是纯色的,也安全。
裴染放下一点心,从卫衣口袋里掏出药盒。
药是最珍贵的东西。
药盒原本是装过敏药的,正反面都印满了字,裴染从里面抽出两板药,盒子远远地丢在旁边。所幸药板的锡纸上并没有任何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