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座上的女人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攥着方向盘,惊恐地张着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式歌冶偏头看着车里的女人和孩子,好像在等着她们从车上下来。
裴染死死地盯着式歌冶,心中很明白他想干什么——他要弄死她们,又不想她们的血肉污染那台车。
然而她们两个都没有动。
呆了几秒,女人忽然回过神,疯狂地踩油门,好像想重新发动车子,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式歌冶不满意了。
他轻轻蹙蹙眉,重新落笔。
这次在左下角,加了一小格特写,是后座上的小女孩,双马尾,眼睛惊恐地大睁着,嘴巴上绑着的围巾松脱了。
式歌冶在旁边勾出椭圆形的对话气泡,写下:【爸爸……】
完全没有办法。
裴染脑中疯狂地思索。他能强制别人开口说话,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无路可逃。
式歌冶抬起头,转了转笔。
车里的小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浮出泪光,围巾原本紧紧地绑着, 忽然奇怪地松脱了, 她的嘴咧开, 好像要开始哭了,嘴唇碰在一起:“爸爸……”
隔着车玻璃, 听不见她的声音,随后爆炸的闷响也被隔绝在车内。
车窗玻璃骤然被红色的血肉糊住, 雾成一片。
是两个人的血肉——坐在驾驶位的妈妈离女儿太近了,落在死亡之环以内, 两个人一起粉身碎骨。
式歌冶看完这一幕, 才低下头, 重新落笔。
他在这页仅剩的右下角空白处, 潦草地勾勒出古董车的车头, 旁边写下一行字:【引擎冷却了一会儿, 车子恢复正常了】
一页纸,四格漫画,一家三口就这么消失了,留下了式歌冶想要的古董车。
式歌冶放下钢笔, 用手在虚拟屏上写字, 吩咐身边的人:【那辆车应该可以开了,你们把车里清洁一遍, 太脏了】
手下毕恭毕敬地领命而去。
他又写字给蝎子男:【累了。先回去吃午饭, 让他们再去找辆车,然后差不多就可以出发了】
式歌冶懒洋洋地合起黑皮本, 点了点轮椅扶手上的操作面板,调转轮椅的方向。
转身前,他瞥了一眼裴染。
眼神中似乎带着点笑意。
就好像一个人机缘巧合,拿到了神一般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操控其他人的生死,光是和天天跟自己的手下卖弄还不够,还想看一个新观众震惊的反应。
同时也是在警告:他只要随便动动笔,她脸上的胶带就会脱落,人就会出声,炸成碎渣。让她不要打什么歪主意。
杀人,和看别人杀人,对裴染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在地堡世界里,每天都有人互殴,死去,裴染早就习以为常。
可是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大多是为了抢夺一点生存资源和活下去的机会,才会生死搏命,很少遇到这种故意玩弄别人的性命于股掌之间的疯子。
他有一大群手下,明明可以指挥他们把古董车抢走,把那一家三口撂在路边。
只为了一辆车而已。
裴染避开他的目光,垂下眼睫。
她姿态顺从,式歌冶满意了。他不再看裴染,示意扶着她的人带上她,自己驾着轮椅,沿着来路往前。
裴染攥了攥机械手的手指。
全身无力,手还是没法握成拳头,手指虚虚地弯着,不听使唤。
可是裴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好想捏死他。
如果力气恢复了,就上去一把攥住他苍白的脖子,用力一扭,咔吧一声。
W默然地看完一切,这时才出声,“故意致人死亡,判定为L16级以上的极度危险分子,拒捕、可能对他人造成严重威胁或侵害正在发生时,为制止犯罪行为,可以当场击毙。”
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冰冰的,透着寒意。
可惜就算判定成L800级也没用,他身上已经没有枪了。
他被缴了械,外壳又被人重新掰开了,闪烁着蓝光的脑子露在外面。
裴染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像被下了蛊似的,全身酸软脱力,腿都站不直,必须要别人使劲攥着胳膊拖着,才能拖拖拉拉地往前走。
一人一球现在都挺惨。
裴染第一次,和这个人工智能,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同病相怜。
W问:“你还是不能使用你的特殊能力么?”
看样子他也非常想参观式歌冶被她撕成两半。
裴染:“我倒是想。”
可是不能。
她和球都没有反抗能力,暂时还没有被式歌冶弄死,已经算是幸运。
式歌冶带着这群人拐来拐去,穿过街道。
拖着裴染走路的是一左一右,两个式歌冶的喽啰。
其中一个穿着件黑色皮衣,领子高高地竖着,挡住半边脸。他的右边胳膊也是一条机械臂,仿佛想要炫耀一样,特地把皮衣右胳膊的衣袖齐着肩膀截掉,露出一整条银色的金属胳膊。
他的机械臂并没有做过任何仿生处理,金属结构完全暴露在外,手的部分更夸张,不是一只人手,做成了鹰爪的样子,表面精细地刻着鳞片样的纹路,每根爪子的尖端都有一寸多长的锋利弯钩。
裴染瞥了一眼,心想:把手做成这种德行,握笔就不用想了,不知道平时吃饭方不方便,上厕所的时候,也不怕爆了自己的菊花。
裴染前两天看到过联邦仿生智能义肢安全法规,里面说,“任何机械义肢都不得具备超出人类肢体正常功能范畴外的功能”。
没有谁的正常肢体能长出老鹰的爪子,他这条胳膊明显是非法的。
金属球就在离她两三米远的地方,和他的发射元件、她的背包一起,拎在蝎子男手里。
W顺着她的目光,看见她正在瞄别人的机械臂。
他说:“这片区域有很多帮派和各种组织,这种私自非法改造过的机械义肢很常见,改造得千奇百怪,什么样子都有,还有人直接把小臂换成枪。”
裴染现在明白为什么式歌冶他们明明看见她用机械手快速撂倒几个人,却不太关注她的这条机械臂了。
胳膊上长鹰爪的喽啰也在好奇裴染的机械手。
裴染的胳膊被他攥着,衣袖扯起来,露出一小截手腕,他时不时看两眼,再活动一下自己的鹰爪。
咔啦咔啦。
鹰爪不知怎么改造过,动的时候,就像在掰人手的指关节一样,鹰爪的指关节一阵响,十分炫酷。
路过一个街角,鹰爪男忽然伸手一抓,爪子上锐利的尖勾猛地戳进旁边简易房屋的板壁里。
他收回手,先欣赏了一下板壁上的四个洞,又偏过头,想看裴染的反应。
裴染没心思看他炫技,正在脑中思索。
按W的说法,式歌冶这种靠绘画控制一切的能力被分类为‘秩序’,她的能力和式歌冶的类似,应该也是最稀有的“秩序”能力。
不同的是,他是画画,她是写字。
式歌冶对能力的运用远比她熟练,刚才用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完全不需要间隔时间。
但是他的能力看似收放自如,其实仍然不够好。
如果她能以字造物,无中生有地造出一小片药盒碎片,他也应该能用漫画无中生有地造出实体。
比如一辆古董车。
然而他还在到处抢别人的车,说明以他的能力,还做不到。
他甚至也不能用画画的方式,直接解锁W内置武器的授权码,更不能让自己的腿恢复正常,从轮椅上站起来,或者强制那对母女打开车门下车。
他对异能的运用其实仍然是极其有限的,粗糙的,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昨晚造出来的那片药盒的小纸片依然在她的衣服口袋里。
神话中,神造万物,所以被称为造物主,无中
生有是至高无上的能力,
她感觉着体内酣睡着的绿光。
也许是因为有式歌冶的比较,裴染忽然头一次,对这种能力生出了野心。
街道上静得出奇,只有这群人的脚步声,还有轮椅和小叉车的车轮碾压路面的声响。
裴染在心中对W说:“不知道这个变态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恢复正常。”
W沉默了一会儿,才答:“裴染,我觉得他不杀你,还故意把你变成这样,可能是居心不良。你自己小心。我也会想办法尽可能帮你。”
他没用气泡音,竟然也不是平时冷漠平静的语调,透出点关心。
裴染当然明白的意思。
“你是人工智能,居然还懂得‘居心不良’?”
“当然,”W淡淡回答,“我浏览过的案件卷宗数量,远超联邦任何一位人类治安官,我很清楚人类男性在繁殖欲望的驱使下,能多没有底线。”
裴染思量:“我倒是觉得,这个式歌冶不是为了这个,好像另有目的。你要跟我打赌吗?”
“好。我赌。”W答得很爽快,“你输了的话,帮我把折叠臂修好——我猜你其实可以的,对不对?我输了的话,用气泡音给你唱歌。”
W解释:“如果折叠臂能修好,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说不定可以帮你更多的忙。”
想用唱首歌赌条好胳膊,这算盘珠子都快崩到裴染脸上了。
裴染:“看你表现再说。”
一行人穿街走巷,停在两扇对开的黑色大门前。
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放式歌冶他们进去。
门里是个不大的院子,停了一排古董车。
车辆新旧不一,各种颜色,各种款式,有人正在逐辆检查,应该都是他们抢来的。
裴染的目光扫过整排车子。
W也跟着看了一眼:“在看什么?”
裴染答:“挑我想要哪辆。”
W默了默。
她好像正在逛车行,车实在太多,选择恐惧症犯了,有点挑花眼。
W跟着她一起苦中作乐:“如果你对颜色没有特殊要求的话,我建议你选那辆红色的沃莱特迅影,是六十年前的车款,纯电力驱动,人工驾驶。”
裴染:“为什么?旁边白的那辆不好么?看着款式好像更新一点。”
W的语气像个卖二手车的销售,服务态度超好,跟顾客耐心解释:
“因为我根据那辆红色沃莱特迅影的车牌,查到了它的主人,是白港市的一名富商,名叫陈霄汉,业余爱好就是收集各种昂贵的古董车,自己家地下是一整层停车场大小的车库。他家的古董车一直有专人保养,车况不会差,而且我猜测,在这种时候,会开出来的车,一定是其中的佼佼者。”
车会出现在这里,那个叫陈霄汉的富商,估计已经没了。
W继续说:“而且我刚刚放大拍摄了它的仪表盘,电量几乎全满,是用钥匙启动的,钥匙还插在车上。”
听起来非常理想。
裴染拍板:“行,那就是它了。”
口气好像就此虚空下了定金。
一行人穿过这排古董车往里走,院子靠里,搭建着一排高低错落的简易房屋。和外面街上的房子一样,也是货柜做成的黑色格子,叠了两层,货柜外有简易的金属楼梯上下连通。
鹰爪男攥着裴染的胳膊,把她拖到一楼一间屋子的门前,用脚踢开门。
房间像是当仓库用的,胡乱堆着几摞箱子,地上,箱子上,到处都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原本是黑色的墙壁上草率地涂着一层白涂料,刷子的纹路间还能隐约透出黑底。板壁上开了两扇窗,对着院子。
鹰爪男拖着裴染走了一路,早就很烦了,现在可算到了地方,把她随手往里一推。
裴染腿软着,没有自己站住的力气,被他猛地一推,人直接扑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鹰爪男并不理她,哐地一声关上门,在外面窸窸窣窣一阵,听声音,是把门锁了。
裴染等他走了,才试着想站起来。
胳膊比刚刚稍好一些,有了点力气,可腿还是酸软的,根本站不了。
式歌冶当时在漫画里写的是:僵直的感觉终于消失了,可是刚发过病,全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
就像他写的“引擎冷却了一会儿,车子恢复正常了”一样,这些文字全都是有逻辑的,就像现实中真的会发生的情况一样。
“刚发过病”,所以没什么力气,那么如果等足够长的时间,手足酸软应该能渐渐恢复正常。
不过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最快的恢复办法,是让式歌冶再画一幅画,可惜他当然不肯,不止不肯,说不定还没等她恢复正常,就会再给她补上一记。
裴染没法站起来,趴在地上,一点点往墙边挪。
好不容易慢慢挪到了墙边,她靠着墙,缓一口气。
只这么两米不到的距离,人就虚得不行,眼前发花,心跳飞快。
绿光仍然没有动静,千呼万唤也不肯出来。裴染一边试着活动手指,不停地握拳,松开,再握,再松开,想让它快一点恢复正常,一边安静地听着外面院子里的声音。
有踏上楼梯的脚步声,不止一个,应该是院子里检查车辆的几个人,他们也去二楼了。
裴染在心中召唤W:“W,你去哪了?”
W说过,他和她对话的距离可以很远,远得超乎她的想象。
果然,W球不在,声音却仍然紧紧地贴在她的耳边:
“他们把我带到二楼,面向院子左手的第三间房间,扔在桌子上,我的发射元件,还有你的背包,也在这里。”
药盒在背包里,他完全知道她最关心的是什么。
W继续说:“我看到有人拎着吃的东西过来,他们大概在吃午饭。”
式歌冶说过,要吃完午饭再出发,不知道他们这顿饭要吃到什么时候。
过了没多久,外面忽然又有脚步声,门一下子打开了,门口是身形高大的蝎子男。
他不是过来送饭的,手里空着,侧身用身体挡住门。
式歌冶坐着轮椅,进了房间。
式歌冶脸色苍白,像是真的累了,靠在椅背上,半长的头发垂在肩侧,不过姿态仍然矜持不减。
他的膝头还搁着打开的黑皮本子,漫画钢笔就在手里。这是他的武器,大概随时都带在身边。
他瞥了眼坐在地上的裴染,在手环虚拟屏上写字给蝎子男看:【你先去吃饭,一会儿再过来】
蝎子男恭敬地躬了躬身,退出去,顺手关好门。
式歌冶把人支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裴染两个人。
裴染沉默地盯着式歌冶。
她警惕的眼神把式歌冶逗笑了,他弯弯嘴角,操控轮椅驶得更近一点,停在裴染面前,点开手环,拉大虚拟屏幕,在上面写字:
【害怕了?猜我为什么要带上你?】
裴染:因为你变态?
式歌冶没回答,微微偏着一点头,用一双漆黑的眼睛打量着裴染。
他手里还捏着那支漫画钢笔,下意识地用笔帽轻轻地敲着本子, 姿态悠闲, 好像真的是闲着没事, 特地来找她聊天。
要不是裴染亲眼看见他眨眼间就杀了三个人,说不定就信了。
式歌冶放下笔, 抬手继续写:【顺路倒不是主要原因。我本来打算带着你,等路上再说。不过现在心情很好, 兴之所至,改主意了。】
他写完, 目光重新落回裴染身上, 没有再看她的脸, 而是顺着她的腰一点点往下, 一路扫到她的腿。
裴染浑身发毛。
该不会W真的说对了, 他要赌赢了吧?
式歌冶的眼睛停在裴染那一双腿上, 若有所思,一动不动。
从刚才在路上第一眼看到她起,他就马上看中这个人了。
他当时满心满意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吃了她。
她看起来非常健康,身手好到不像话
, 尤其是一双腿, 灵活,有力, 让人比满意更满意。
在吃的这件事上, 式歌冶向来很挑剔。
最近这几年,有机会吃到这种肉时, 他只吃小腿上的腓肠肌。腓肠肌肉质鲜嫩,又有一点带弹性的嚼劲,他很喜欢。
有时候也会吃比目鱼肌,不过只是在高兴的时候才偶尔碰一点点,人体的其余部分一概不感兴趣。
家族里其他人对他这种奇怪的饮食偏好向来是默许的,毕竟他也不是家族中唯一的一个异食癖。
三不五时,就有人从这座城市的各种阴暗角落帮他弄来个把流浪汉,尤其是这片贫民区,人人干的几乎都是非法的营生,失踪一两个没人管的小人物,根本不会有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