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核心处理器虽然装在了生化身体里面，功能却一如既往，可以发出信号，直接掌控一切。
他对着出风口的方向，稍微仰起头，眯了一下眼睛。
“空气流动，掠过皮肤，有轻微的温暖触感。很多词，我在理论上当然懂它们，但是其实并不真的明白它们的意思。”
比如冷，比如风。
他就像个新生儿一样，正在体验这个新奇的世界。
裴染收回手，扫视一圈，也没看见任何可以给他当衣服的东西。
“车上有我的备用衣服，”裴染转头扫一眼他的宽肩，“你穿肯定有点小。我们得找个地方给你偷一套。”
这里往前就是蓝区，又很多宿舍大楼，宿舍房间里肯定有没带走的衣物。
她今晚当贼当得顺溜无比，W有点无奈，“不用，我知道楼上就有衣服，是他们前两天刚从物资部给蜂巢的员工领回来的制服和物资包。”
“在哪？我去拿。”裴染转身就要走。
W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一起去吧。”
裴染：一起？大哥，你就打算这样出来裸奔？
W补充：“我刚才看见，外间的纸箱里有包装缓冲用的聚乙烯发泡棉，能请你帮我拿一张过来吗？”
裴染到外间的实验室里转了一圈，在一个打开的纸箱里找到了他说的东西，是一大张白色的珍珠棉的包装膜，像布料一样，薄而柔软。裴染把它拎回来了。
W接过来，“裴染，你转一下身，我要出来了。”
裴染依言转过身。
身后有啫喱的咕叽咕叽声，还有发泡棉悉悉索索的声响。
不一会儿，多年战斗的本能就让裴染感觉到，有人正在向她靠近。
“我好了。”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裴染转过身，眼前是一片光裸的胸膛。他把那张白色的发泡棉像浴巾一样围在了腰上。
他离得这么近，近得能看清肌肤的质感，裴染忍不住又动手戳了戳他的胸膛。
W毫无意见，甚至原地转了个身。
“要不要也看看背面？”
他的背沟凹陷，肌肉匀称漂亮，裴染不客气地也戳了戳，然后仰头研究他的后脑勺。
如果没估计错的话，他的核心处理器就是从这里放进去的。
现在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来。
她抬手仔细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他的发尾还是湿哒哒的。
W安分地等裴染研究完，不到处乱戳了，才转过身，“我们去找衣服吧。”
“等等。”裴染说。
她张开双臂，探身向前。
W怔了一瞬，不过立刻俯身过来，让她抱住。
裴染说：“这是你想象中，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我会给你的一个热烈的拥抱。”
W“嗯”了一声，收拢手臂，把她紧紧地压进怀里。
他迟迟不放手，时间比裴染以为的长。
裴染低声说：“其实我并不在意你是什么样子。”
金属球，机械蜘蛛，虚拟人物，发着蓝光的核心处理器，他千变万化的，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我当然知道，”W回答，“可是我觉得，有这样的身体，你会喜欢。”
他贴在她的耳边，“其实我自己也很喜欢，我能碰到你，我的手臂能感觉到你衣服的布料，我的胸前硌到了你制服的衣领，我的肩膀能感觉到你的呼吸……”
W终于松开她了。
他问：“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么？我从来没有握过别人的手。”
裴染：瞎说。你刚才还窝在我手心里来着，昨晚还抱着我的手指头睡觉来着。
不过她还是大方地伸出手，“当然可以。”
W小心地伸出手，贴住她的手掌，手指扣下来，变成了和裴染的手十指交握。
他偏头看着两个人交缠的手指，“我想这样跟你握手，想了很久了。”
温热的手指紧扣着手指，不分彼此。
裴染晃了晃交握的手，“我们去找衣服吧。”
两个人反反复复轮流提议要走，已经提议了快五分钟了。
W这才松开她的手，“跟我来。”
狂野派智能导航，变成了围着发泡棉的狂野派人形导航。
新任导航员身材漂亮，肩宽腿长，一走路发泡棉还会伴奏，悉悉索索地响。
W目标明确，带着裴染直接乘电梯去二楼。
他忽然说：“走路真有意思。”
裴染：？
裴染：“你不是用机械蜘蛛走过很多路了吗？用球也走过，还有那个坏了的支撑架。”
W说：“用人的身体走路，感觉完全不一样。”
到了二楼，W熟门熟路地穿过办公室，拉开一间储物室的门，从里面搬出好几个大纸箱。
纸箱里装着一袋袋还没拆封的物资包。
每个物资包里都有两套员工制服，和黑井发放的其他制服一样，考虑周到，知道到黑井的人不太可能随身带着太多东西，从内裤到外衣鞋袜都是齐全的。
W早就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直接翻出自己的尺码。
他换衣服，裴染自动自觉地转过身。
手环震了一下，是艾夏发来的消息。
文字在全图模式下不显示，裴染切回去才看到，她说：【我和外婆正在撤离，要去南出口，你在哪？要一起走吗？】
看来她和江工暂时都没事。
南出口离得近，裴染也打算去那边，回她：【我现在暂时还不能走，要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在南出口外见？】
艾夏和以往一样，回得飞快：【好，等你。】
裴染发现，刚刚还有一条阿布的消息进来，也是问她在哪。
好些天没见过阿布了，还记得上次从离岛回来时，她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也许她早就已经预见到了黑井的沦陷，当时说的“再见面”的时间，就是现在。
裴染回复后，阿布很快就又发消息过来了：【我也要去南出口，我已经联络到黎组长了，她也正在路上】
大家都去南出口了。
趁着这会儿的空档，裴染又检查了一遍衣物和背包，确保确实没有文字遗留，再翻了一遍手环。
在FBSMD工作，总是要去黑井外，平时手环上有文字的消息和资料，裴染随手就删除了，又把刚刚收到的消息也清空。
她刚处理好手环，就觉得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
裴染转过身。
他终于不裸奔了。
蜂巢的这套衣服，里面是白色的，外面的制服外套却是纯黑色，风格和裴染身上的浅灰色作战服很像，脚下也是靴筒半高的黑色短靴，只是胸口有个鲜明的黄色蜂巢标志。
长成他那种非人类的样子，穿什么都好看，连围着一片发泡棉都是人间绝色，更何况认真地穿了一身合体的衣服。
黑白分明的衣服，映着黑白分明的眼睛。
W正在用一件衣服擦头发，小狗一样甩了
他顺手又多拿了几套衣物，装进袋子，拎在手里，“我们走吧。”
出了大厦，外面噪吵的警报声依旧。
刚刚进去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出来就变成了两个。两个人来到小货车前。
驾驶室里，雷恩直愣愣地看着W，就像宕机了一样。
它的眼神很好，刚才遥遥地就看清了W的脸，整个机都不好了。
它的神前两天以虚拟的形态出现过，就已经够刺激的了，这回竟然变成了个大活人。
“神”走到雷恩它们那边的车门前，把门拉开，开口说话：“雷恩，你们两个到后面去吧。”
这“神”脸皮极厚，完全不讲先来后到，非要霸占副驾。
为了方便跑路，雷恩的吸尘器底盘早就已经卸了，收在后面的箱子里，它和星空一起从副驾下来，乖乖地爬进了小货车后面的车斗里，坐好。
W还记得嘱咐它们：“注意始终把自己固定住，抓好，千万不要掉下去。”
裴染看他一眼：感觉他好像对她的车技很没信心的样子。
W上了副驾的座位，第一时间系好安全带。
他的机械蜘蛛对声音非常敏锐，能听得见，两只小机器人正在后面的车斗里嘀嘀咕咕。
星空在小声问雷恩：“那个就是W吗？他怎么忽然变成人类了？”
雷恩郑重地回答：“神和我们是不一样的，祂只要想，就什么都能做到。”
雷恩顿了顿，再压低一点声音：“神大概是想跟裴染接吻吧。我看见了，他俩上次在门口，只差一点点就亲上了。要是人类和人类，就可以正常地接吻了，不会像在亲空气。”
裴染发动车子，顺口问：“它俩鬼鬼祟祟嘀咕什么呢？”
“没说什么，”W回答，“说我的新身体很帅。”
裴染看他一眼：扯吧你就。
以雷恩的审美标准, 估计它的神得包上层厚铁皮，才能沾得上“帅”的边。
小货车重新开上了路。
遥遥的，有时候能看到光涡在远处的穹顶和大厦之间移动，一会儿就又钻进地面下, 不知去哪了。
想也知道, 它正在不停地扫过一条条街道和一幢幢大厦, 把那些来不及逃走的人变成疯癫态融合体。
车上有W的核心处理器，他需要指挥撤离工作, 裴染不想冒任何风险，专门往绿区深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开, 在空旷的街道上来回兜着圈子。
副驾上现在坐着的不是那颗破破烂烂的金属球，是个人, 感觉奇怪。
W时不时告诉她现在的进展。
“西出口那边有很多疯癫态融合体, 西北出口也有, 我们刚刚打退了一波, 在尽可能保持出口畅通。”
“黄区第三大道那边已经被疯癫态融合体堵起来, 过不去了。”
“光涡刚刚在黄区又吞没了我们组织撤离的T4和T7团, 一个幸存者都没有。它的移动速度太快，覆盖面积又大，根本躲不开。”
“T5团也没有了。”
这样下去，黑井的军队大概要全军覆没。
没有军人, 黑井的平民更是如同羔羊, 被疯癫态融合体随意屠戮。
“好消息是，已经有很多居民成功撤离黑井了。”
“我也已经尽可能通知了黑井内所有的智能型机器人, 让它们也撤出黑井。”
“我正在抓紧时间, 尽量把黑井各个数据库的资料，还有其他一些有用的信息, 直接复制到我的核心处理器里。”
他一心八用，正在处理各种撤离前最后的工作。
裴染好奇：“指挥中心的人开始撤离了吗？”
“维纳元帅早就被护送走了。指挥中心里留下的最后一批人也已经在撤离了。我通知乔赛，我不在机房，让他们不用下去接我。”
又过了一阵，他终于说：“裴染，疯癫态融合体太多了，我们也必须要走了。”
隔离中心。
稍早的时候。
隔离中心里，今晚有夜间值班人员，因为最近有些特殊的大人物被关在隔离室里。
撤离命令早就下来了。
即使没有撤离命令，大家也知道，必须要走了。
从隔离中心大楼的窗口望出去，外面的街道上已经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夺命狂奔的人，人流不断地往南入口的方向涌过去。
除了人类以外，人潮中还混杂着不少奇怪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人，又不完全是。
它们长得奇形怪状，各有各的怪异，像是人体和各种奇怪的东西混合在了一起，有些还融合了机器人，动作敏捷，在街道上欢蹦乱跳，手中甚至还有武器，在对着人群扫射。
它们张牙舞爪，追逐着慌乱的人群，用各种荒谬的方式随心所欲地四处杀戮。
每一个在黑井外的恐怖世界里待过的人都明白，这些都是疯癫态融合体。
隔离中心里值班的人都在往外跑，空荡荡的走廊上回荡着脚步声。
林煜今天晚上也在值班，收到撤离命令后，抓起包，简单地收拾了几样东西就要往外走。
他忽然抬眼，看了看办公室里的监控大屏幕。
隔离室里还关着好几个人。
隔离室的喇叭也一样响着刺耳的警报，屏幕上，里面关着的人早就被警报声吵醒，但是身处密闭房间里，什么都做不了。
一起值班的同事在门口心急如焚，催促林煜：“我们快走吧，外面的融合体越来越多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看了一眼屏幕，“他们关在隔离室里，融合体进不去。”
融合体是进不去，可是他们也出不来。
黑井的人都要撤离了，看这种状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真的回来。
密闭的隔离室里没有食物，与其说是个安全的堡垒，不如说是个封闭的坟墓。
待在里面，只有慢慢饿死这一条路。
林煜抿了一下嘴唇，没有走，飞快地在屏幕上点了点，刷了自己的虹膜。
同事知道他要做什么，“林煜！你没有上级的命令，擅自打开隔离室，会受处分的！”
林煜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那套了。
他说：“人都跑光了，谁来处分我？那可是好几条人命呢。”
他的手点在控制屏幕上。
隔离室的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了，林煜又把外面走廊上紧闭的门也全部打开，才拎起包，冲出了值班室。
隔离室里，德尔萨中将早就听见了连续不断的尖锐警报声，心知肚明，黑井出了大事。
他从床上爬起来，穿好了衣服，迅速检视了一遍房间内的物品。
隔离室里当然没有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但是有水——如果不停水的话，还有今天晚饭剩下的一点盒饭，还有昨天他要求多给的两袋面包。
这就是手中的全部物资。
靠这些东西，在这个铁罐子里可以勉强存活一段时间。
可是然后呢？
想从这里出去是不可能的，只希望他们撤离时，还记得隔离室里关着人。
正在焦躁的时候，隔离室的门突然自动打开了。
德尔萨中将立刻站起来。
他迅速用一条换洗的裤子给自己打了一个简易的背包，把食物装在里面，又用空瓶子灌了一瓶水，背在肩上，拔腿就往外走。
旁边其他几间隔离室的门也打开了，德尔萨中将看见，巴瑟威和他的助手都从房间里面溜出来了。
巴瑟威一看见德尔萨，就像看见了救星，“德尔萨中将，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当然是黑井出了大事，有光涡进来了。
一出隔离室的门，不聋的人都能听见代理人W正在反反复复播放的警告。
巴瑟威是个卑鄙小人，要不是上次需要跟他合作，德尔萨中
将并不想理他。
德尔萨中将没有回答巴瑟威的问话，扔下他们，直奔走廊尽头中心管理人员的办公室。
他们走得很匆忙，办公室的门大开着，里面没有人。德尔萨中将进去迅速地翻找了一遍，除了一根橡胶棍，没找到其他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他拎着橡胶棍往外走。
出了隔离中心的大门，他的心就紧紧地揪起来了。
路上到处都是血和尸体。
也还有活人。蓝区这里沿着第七大道向西，走到和红区交汇的第一大道往南再一路向前到底，就是南出口，人流都在往那边跑。
德尔萨中将跟着人流沿着第七大道往前。刚跑到第一大道的交叉路口，前面的人忽然慢下来了。
尖叫声响起来，有人甚至在往回飞奔。
前面的厂房和大厦中间没看见绿色的光涡，那一定是疯癫态融合体。
忽然有枪声响起来了。
前面的人满脸紧张，“是部队来了吗？”
不是。
德尔萨心知肚明。因为他看见，往回奔逃的好几个人头部中枪了，猛地栽倒在街道上。
军队是绝不会对着黑井的平民开枪的，前面肯定有融合了武器的疯癫态融合体。
德尔萨中将仔细辨别了一下枪声。
这不是人类军人的配枪，听起来更像是那种智能作战机器人，进击者13型身上配备的RX-17B。
这一片的照明线路大概受到了破坏，街道半黑着，路灯也没亮，德尔萨中将盯着前面开枪的地方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