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在阴冷角落里的生物即将见到光亮,就像卸下了一身沉甸甸的包袱,梁沂洲感受到难以言述的轻松,只是他无法确定能维持多久。
现实告诉了他答案,越靠近富力山,拴在他心脏上的细绳重量越来越大,下坠感强烈,周身的疲态跟着变重,做好的心理建设溃不成军,呼吸短促而慌张。
他甚至想让司机改道回酒店,叶卿在通话里耳提面命的交代阻挠他的出声,二十分钟后,他顶着异常难看的脸色进了别墅。
梁沂洲没立刻上楼找人,而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楼客厅门洞旁,不知道过去多久,楼梯传来动静,言欢穿着睡裙下楼,步子迈得很慢,落点间奏分明,将另一个人勉强压下的焦虑再次带出。
起初言欢一直平视着前方,梁沂洲站立的位置在她的视觉盲区,连余光都无法捕捉到一小截,但存在感过于强大的人,层层叠叠的屏障是无法完全将他隐匿的,她停下脚步,视线朝那个方向眺去,一愣。
几天不见,他人瘦了一圈,肤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身上穿着一件白衬衫,两粒扣子散开,领口的褶皱有些明显,颓唐的厌世感尽显,像废墟上烧灼的火焰,被铺天盖地的冰锥浇灭后的寥寥青烟,性张力看着更强了。
梁沂洲垂在腿侧的手指微微一动,稍稍昂起下巴,用眼神接住她,来了句毫无营养的开场白:“今天一天都在家里?”
言欢点点头,朝他靠近,“三哥这是回来拿文件的?”
梁沂洲摇头否认,喉咙有胀痛感,他沉沉咳了两声,抢在言欢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前,哑着嗓子说:“来见你的。”
言欢又是一愣,没来由感受到一种被命运潮水裹挟着的窒息,她压下,静静等着。
以为会等来一段开诚布公,结果梁沂洲什么也没说,只提了无关紧要的话:“今晚开始,我会住回这儿。”
言欢默默在心里将那句“来见你的”和“我回家了”划上等号,几秒后,思忖出其他潜台词,他这是要将这些天横陈在他们之间的无形矛盾做冷处理,自甘堕落当回双目清明的睁眼瞎。
言欢不满他这种做法,却也为成功窥得他其中一个爱逃避的人格缺陷感到愉悦,两种情绪中和她的反应,她平静地哦了声,隔了会儿,才想起问:“三哥,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的手探了上去,掌心盖住他的额头,像正常体温,打消她的三分怀疑,可他的状态实在差,她忍不住将双臂穿过他身体两侧,环住他后腰,检测他是否真如她想的瘦了一大圈,猜测得到印证后,她又将脸颊贴到他胸膛,轻轻蹭了两下。
空落落的心脏一下子被填满,身体里贪心的兽张开了嘴,想要填报更深层次的饥渴。
言欢能察觉到,在她若有若无的撩拨之下,他的心跳得很快,就像情动时的跳动节奏,可这似乎也不能代表心脏那处不是空的。
想到这儿,她眼睫微颤,破天荒地升起打退堂鼓的冲动。
出神的空档,梁沂洲轻轻攥住她的手腕,举到离胸口五公分外的地方,片刻又将身体往后挪了一步,距离拉得更远了。
对面脸上清晰可见的绒毛变成雾化的花,他微微眯起眼睛,一面对自己的冷淡做出解释:“感冒了,别靠得太近。”
言欢相信就算他此刻的精力充沛到一拳头能打死一头牛,他也会谎称自己有心无力,抗拒与她的一切的亲密接触。
她可能要收回刚才的想法了,他们的生活并非回拨到约见简优之前,而是直接跳到完全陌生的时间,达成了他们认识以来从未有过的相处模式。
——偏离兄妹间的亲昵,朋友间的安心自在,床伴间的酣畅淋漓,只存留下契约夫妻间的冷淡和疏离。
言欢瞬间索然无味。
心里的那点旖旎消失得烟消云散,破罐子破摔的赌徒心理倒回来不少,她抽回自己的手,眼皮一垂,敛下翻涌的情绪,“三哥吃过药了吗?”
梁沂洲点头,“我先去洗澡,这两天会住在客卧,等感冒好了,再搬回去。”
言欢没同意,“还是住主卧吧,要是晚上不舒服了,我能第一时间发现帮你拿药。”
她其实没指望他能应下,以至于当他应了声好后,她呼吸滞了一秒,露出意料之外的反应。
梁沂洲是和言欢一起上的楼,之后他就进了浴室,出来时主卧不见言欢的影子,她的手机就放在床边,处于解锁状态,屏幕亮着,微信界面里多个对话框有未读消息。
梁沂洲无意窥探她隐私,匆匆收回视线,心口忽然一缩,不受控地挪了回去。
他没看错,清一色以姓名为备注的对话框里,有个叫“林思雨-Lydia”的,这人他有点印象,以前跟在言欢身边的人,然而真正引起他注意力的是底下的一小行字,由于字符限制,呈现得不太完整,但仅是最前面的六个字,冲击力也足够强烈。
【我喜欢梁沂洲】
他一时怔忪,和眼睛一样,手指也不听使唤,点进对话框。
号应该是新的,也可能清理过消息,最早的记录停留在三天前。
林思雨-Lydia:【我刚回国就听说你和秦执的事了。】
林思雨-Lydia:【秦执那王八蛋怎么敢脚踏三条船,还跟你悔婚?】
言欢:【你别生气,那种烂黄瓜,谁爱啃谁拿去啃。】
林思雨-Lydia:【那你也没必要和梁沂洲结婚啊。】
他眸光一跳,想往下滑,又不敢滑。
踟蹰了两分钟,才看到内容。
【因为喜欢。】
【我喜欢梁沂洲,如果非得嫁给一个人,我希望是他。】
最新一条消息在十五分钟前,话题主人公未变,是言欢先挑起的:【三哥回来了,但我觉得他离我越来远了,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爱我。】
林思雨-Lydia:【那要不,算了吧?】
梁沂洲陷入长久的沉默,迷蒙的光影里,他想起言欢十八岁那年的成人礼,他问她想要什么。
她的眼睛像盛夏的明月,清泠泠的,却分外勾人,“想要三哥——”
两秒后她笑说:“我不要别的,只想要三哥前几天拍下的袖扣。”
第39章 39
不设防的事一样接着一样发生,乱七八糟的回忆趁机复苏,轮番以连续剧的形式在眼前播放,梁沂洲大脑的信息存储性能险些告急,两天前高烧不退的感觉回来了,额头仿佛在冒烟,散出的烟雾是他是被不断消融的理智。
思绪飘散得实在厉害,连让他头脑发昏的始作俑者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未察觉到。
直到略显诧异的声线在耳畔炸开,他陡然回过神,手机从掌心跌落,擦过床沿,摔落到地毯上,庆幸的是,地毯足够厚,削弱不少冲击力,最后只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
言欢弯腰捡起,象征性地准备查看一番手机的破损状况,转瞬工夫,她像刚发现屏幕未上锁那般,视线突然凝固住,脸上的不自在愈演愈多,汇聚成难堪。
她抬起头,声若蚊蝇:“三哥,你都看到了?”
室内灯光暗淡,包裹着两张同样意味不明的脸。
男人黑漆漆的眼眸对上女人的,他没有说话,却恍若道尽千万难以言述的事。
片刻,梁沂洲垂下目光,“嗯。”
像从胸腔里闷出的一声,低沉得厉害,将人高昂的情绪笔直地往下拽。
他不算彻底失去判断能力,现在回过头看,那些聊天记录设计得未免有些拙劣,经不起逻辑推敲。
就算林思雨一直待在国外,北城圈子里甚嚣尘上的传闻她不至于全然不知,什么“刚回国就听到”纯属无稽之谈。
另外,这两段对话出现的时间点过于微妙了。
说白了,这些记录其实就是言欢想让他看到的。
她也不在乎他是否能推理到真相,她要的只是他的态度——
她是在逼他承认她的爱,或许,也是在逼他承认他爱她。
冗长的陈默里,梁沂洲体表温度骤降,他感觉自己变成一具尸体,被风干,制成蜡像,直挺挺地立着。
只要她再在他身上打出一点火星,他就能将自己燃烧成灰烬。
言欢一时半会拿捏不准他的态度,抛开理性思维,仅从她的第六感看,刚才那声“嗯”带来的不是什么好征兆。
“三哥,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她抬起头,迎着强光的眼睛感受到难忍的刺痛,生理性泪水险些夺眶而出,被她生生摁了过去。
说来讽刺,即便在这一触即发的节骨眼上,她还能腾出心思权衡什么时候掉眼泪才能获得最高程度的回馈。
梁沂洲想问的东西太多了,不能问的也是,犹豫间,凹陷的锁骨上逐渐沁出不安的汗液,凝固成冰锥,缓慢滑动到他脸上,几秒的冷冻后,他的姿态看上去又变得游刃有余了。
他轻声开口,语焉不详:“什么时候的事?”
言欢知道他在问什么,“高中。”
停顿片刻,她决定把时间线说得再详细些:“十七岁的时候,不过那时候是心动,是喜欢。”
“现在是什么?”
“喜欢太幼稚,也太浅薄,现在是爱。”
提及这个话题,她与生俱来的骄矜藏不住了。
梁沂洲不适地眯起眼。
她的睡裙领口开得低,他那居高临下的站姿,帮助他轻易而举地望见她靠近左胸位置的一粒褐色小痣,像溃烂的米粒,明明离心脏那么近,却吸收不了里面的生气。
她看上去还是那么鲜活,与他内里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他浅淡地笑了声,不知说给谁听的,“爱?”
言欢极低地应一声,迎接她的是他变本加厉的平静:“言欢,这不是爱。”
斩钉截铁的语气,配合抬脚的动作,轻飘飘地将她落在地板上的影子碾碎。
言欢心潮汹涌,语气却无端沾染上他的平缓,一字一顿地反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我和你哥哥相同年纪,大你八岁,你说的爱其实和你对你哥的感情差不了多少,当然可能也往里掺进去了一些对年上者的钦慕。”
言欢已经完全不想装了,听到他荒唐结论后的难以置信、愤怒、怨怼尽数表现在脸上,但她没有打断,由着他继续上演他的巧言善辩。
梁沂洲喉结滚动了下,嗓音更哑了,“阿叙死后,你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亲人,你感受到恐慌,会将那时候靠近你的我当成救命稻草也在情理之中。”
“救、命、稻、草?”她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当人的安全感得到满足,心脏会产生一种满满当当的假象,但这不代表是爱情。”
言欢深吸一口气问:“这话是你要对我说的,还是你想对你自己说的?”
梁沂洲沉默了会,“对你。”
耳边的碎发掉落下来,言欢抬起手,想将它重新揽至耳后,奈何力气稀缺,抬到半空就垂落回去,途中蹭到他的睡衣,指尖过了电,酥麻的战栗瞬间蔓延至心脏。
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秦执时,他的质问:“你喜欢梁沂洲这事,我都能看出来,他这么精通算计、擅长拿捏人心的人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像梁沂洲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她对他的情?他什么都不拆穿,原来只是因为他说服自己曲解了这样的情,只将它当成少年时幼稚又浅显的仰慕,是吊桥效应后心跳加速的假象。
即便到了这份上,他还是不肯承认她爱他。
自欺欺人的功力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无疑,她就是他的风中飞絮,水上浮萍。
在他眼里,她可真轻啊。
言欢疲惫地意识到,这一回合,她赌输了,满腔的孤勇因而幻灭成彻头彻尾的笑话。
想来在接下来的漫长时光里,他都不会正面回应她的爱,而是用兄长说教的姿态,亲自来毁灭他们之间的情。
但最让她深恶痛绝的是,明明他们已经进入吵架流程,他的语调还是毫无起伏,反衬得她歇斯底里的嘴脸,难看至极。
言欢讨厌这样的对峙,比起暗潮涌动,她希望能直白些,最好是自虐般的互相伤害,就用他们手里的那把刀,互相插进对方的肌肤,划开一条深到见骨的伤口,然后再去看森然骨架里血淋淋的心脏,看谁伤得更重,更无可救药。
她喉咙发紧,感觉自己快要消失在他冰冷无情的浪潮里,被光怪陆离的漩涡吞噬,双腿向后挪动一小步,因为担心自己这下意识的反应被他当成胆怯后的退缩,负隅顽抗一般,又往前补上空出的距离。
“梁沂洲,你太自以为是了。”
她冷着脸,牙关震颤,“你分析得再头头是道,那也仅仅只是'你以为',商场和情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在商场里如鱼得水,不代表你在情场上也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地掌控着一切,尤其是我的心,它长在我身体里,而不是你梁三可以捏在掌心把玩的筹码。”
梁沂洲的小腿紧紧贴在冰凉的床板上,她咄咄逼人时渡来的气息却一场滚烫,冰火两重天,滋味相当难熬。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被喉间浓重的铁锈味拦截的嗓音,“我从来没把你的心当作可以用来肆意玩弄挥霍的筹码。”
言欢不避不让,放弃装模作样后,但凡是尖锐的形容词,都被她拿出来当武器使,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让他体会到同等的伤害,“但你还是轻贱它,不是吗?”
梁沂洲绷紧了唇,他没有这么想过,相反,她的心意对他而言,沉重到快要将他压垮,但他又无法直截了当地回一句:不是,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要爱你。
他的沉默被言欢视为默认,她气极反笑,“我真怀疑,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不轻贱的东西。”
旁人都说她目中无人,可真正难相处的人是他。
她声音忽然轻下来,“不管你信不信,我比你更怕我对你的感情其实只是对兄长的仰慕,和对你在我孤苦无依时给出关怀的感激,所以在出国前我都没有向你表明心迹,而是用在国外的那四年,反复地回忆、思考,才得到这么一个答案,可你现在却告诉我,我耗费精力的成果只是一个脱离现实、将自己成功蒙蔽了的幻想——不懂的人明明是你。”
梁沂洲默默听着,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能从对方无遮无拦的愤怒里品出自己此刻的平静和冷漠,上帝一般,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她,用无情将她饱满鲜活的心脏绞杀得四分五裂。
然后,一眼望尽她所有糟糕的情绪,换来她对他的指责,可他并非她认定的这般滴水不漏,相反他快要原形毕露了。
太奇怪了。
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认为双向的爱慕胜过单向迷恋,偏偏他觉得前者比不上后者。
他居然在确认了她爱他的同时,要失去她了。
言欢视线直勾勾地看过去,他躲,她就追,等他无处避让,只能迎合上去后,她才继续开口:“梁沂洲,我敢直面对待自己的感情,可你呢,你敢承认你对我是什么想法吗?我和秦执待在一块的时候,你是不
是像躲在暗处见不得光的蛞蝓一样,看着我们挣扎蠕动?”
“够了。”他终于沉声打断。
她哪儿还能停下来,“就像你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别有所图的那样,你也不知道我们第一次亲吻究竟在什么时候。”
八年是他们之间阅历的差别,十七岁后的五年则代表他们之间存在的信息差。
这五年里,她对他是什么样的看法、心意,她在半知半解的同时,他是一点儿讯号都未曾接收到,他完全进入不到她的单恋节奏里,包括他以为的,从来不是事实,比如他们的初吻。
在巨大的悲伤之下,行动就像止痛剂,不能治愈但能镇痛。
她踮起脚尖,环住他后颈,用力扣上自己的唇,片刻开始撕咬,等到血腥味扑入鼻腔,她毫不迟疑地抽身离开,冷笑道:“不是在一个月前的婚后,而是在我十七那年,也是我心怀不轨,偷偷吻上的。”
半分自虐,半分伤人的话,渴望得到的是对面愣怔错愕,再严重点,是追悔莫及的神情,意想不到的是,他只用了一句反问,不费吹灰之力地破解了这极为难挡的攻势。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言欢心脏被重重敲了下,是真愣住了,“你说什么?”
梁沂洲抿起的唇角下沉,“那个吻,我知道。”
他和言欢的合影并不少,比如他代替生病住院的言叙钦去参加她的家长会,被她同学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偷拍下一张他们一前一后交错的身影调侃。
比如她生日时,被奶油抹成小花猫,推搡间挤到他身侧,露出傻里傻气的模样,而他正低头看她,借着昏暗的光束遮去眼底的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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