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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欢(姜厌辞)


言欢能想象出他们会说什么,无非是“秦执脚踏两条船,她也干净不到哪去,这才几天,就给自己换了个未婚夫,没准背地里早就攀上梁家了”。
梁、言都是北城四大家族之一,但单拎出“梁沂洲”和“言欢”这两个名字,还是存在着高低之别,谁会攀附谁,一目了然。
哪怕最后事实证明是梁沂洲居心不良已久,也不会有人指摘他半分,没准还会用一句“情深似海”以示对梁家的讨好。
用看碟下菜形容毫不过分。
空气长久沉寂下来,梁沂洲没有开口催促的意思,静静等着对方的回答。
发尾的水渍慢慢洇湿言欢的肩膀和胸口,梁沂洲还是起身去拿了吹风机,将风力调成低档,瘦长的手指轻柔穿过她发丝,带走一片潮意。
言欢的声音混在风声里,不太清晰,“那些供别人玩乐的八卦消息铺天盖地出现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都不敢看底下他们是怎么评论我的,我一人在富力山待着的时候,也总能感觉到耳边嗡嗡作响,像有人追着我在耳边说那些风凉话。”
这话自然是假的,这两天,除了偶尔涌上心头的忐忑外,大部分时间她过得清闲又快乐。
他的眼睛过分深邃,盯住久了,她顿觉自己的谎言被拆穿,底气一弱,有点语无伦次了,不知道为什么,主动提到秦执,“我和秦执青梅竹马,但我一直都不知道他是这么看我的,那么三哥,你又是怎么看我的呢?你会和秦执一样,觉得我呆板无趣?”
被旁人当成床第笑话看待的四个字,从她口里吐出,无比晦涩,仿佛能把喉管卡出血。
这问题梁沂洲没有回答,他鲜少会去评价一个人的性格,包括人品。
见头发干得差不多,他关了吹风机,“你说的这件事我需要时间考虑。”
“要多久呢?”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情愿些,实则心里已经惴惴然打起鼓来。
梁沂洲默了几秒,“最多两天。”
远比想象中的要短,言欢卡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息松了下来,“好。”
“这两天你就住这儿,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张嫂。”他起身准备离开。
言欢再次拉住他,柔软的手指若有若无地在他掌心挠了挠,“三哥,一会儿我可以去三楼最西面那房间看看吗?”
梁沂洲低低哑哑地应了声,“别待得太晚,早点休息。”
言欢点头,等他走后,才朝三楼而去,路上她忽然想起了过去。
她只和言叙钦吵过一架,是在她十六岁那年,因为什么,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她当时还闹起离家出走,恰好被梁沂洲撞见,收留了她几天,安置她的地方就是这儿。
过去这么多年,布局丝毫未变,连装饰品都未多出一件,冷冰冰的,没太多生活气息。
至于最西面的房间,是她那几天里最爱待的地方,幽幽暗暗,打开开关,墙壁和天花板上会多出星星点点的光,是梁沂洲专门打造的银河休息室。
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直接看傻眼了,愣愣道:“三哥这里装下了一个宇宙。”
七年前的梁沂洲面孔保留着一丝青涩,说话不像如今这般老成持重,而是疏朗明快。
“把你体内的DNA搓成一条线的话,它能延伸100亿英里,比地球到冥王星的距离还远。所以光靠你自己就足够离开太阳系了,从字面意义来看——”
对她的称呼也格外亲昵,学着她哥一口一句“我们小鱼”,“我们小鱼,也是宇宙。”
哪有他这样,抬举人还变着法地抬。
言欢展眉笑,“这话是三哥从《人体简史》里拿来的吧?”
梁沂洲大方承认,“看过?”
“看过两遍,写得挺有趣的。”
这倒出乎他的意料,“我以为你不会喜欢看这种书。”
“难不成三哥以为我喜欢看那些只讲情情爱爱的小说?”言欢觉得自己的喜好没什么毛病,有理有据道,“现在不充实自己,以后还谈什么情爱啊。”
梁沂洲笑着说:“我以为你爱看的是伍尔夫那类女性主义作家。”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确实也爱啊。”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言欢闻到了空气里参杂的微弱味道,淡淡的青柠香。
她突发奇想道:“三哥,你说宇宙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宇宙不知道,但银河系中心应该是覆盆子和朗姆酒的味道。”
他答得过快,言欢愣了下,“三哥为什么这么觉得?”
“在网上刷到过这说法。”
或许没什么好乐的,但言欢还是被逗到笑弯眼睛。
回忆潮水一般涌来,反复冲刷言欢的大脑,也带来些困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门虚掩着,有道细长的光延
伸出去,梁沂洲注意到,上前敲了敲门,没人应,他才打开。
她睡觉姿势是亘古不变的侧卧,没多少肉的小脸总会被挤压成一个小包子,看着娇憨。
梁沂洲叫不醒她,打算将人抱到房间,一条手臂刚穿过她的肩背,她突然偏了身子,双臂抬起,两手环住了他的后颈。
人却还在睡着,呼吸绵长均匀。
是他的呼吸短暂地乱了,沐浴露的清香沁入他鼻腔,视线一垂,是她细瘦的锁骨、白到发亮的皮肤,腰肢盈盈一握,又柔又软。
目光稍偏,绕过她细窄高挺的鼻,看她笼在阴影里的脊背,薄而瘦,却不孱弱,像从铁矿石里高温提取出又经反复打磨、切割而成的钢片,坚韧,难以折断。
和她刚才展露出的孱弱截然不同。
言家大小姐这次一回国,在北城掀起了不少讨论热潮,圈里人都在传她早已有名无实,年少时让人惊艳的才华也已伤仲永一般,泯然众人矣,只能沦落为可悲可叹的联姻工具。
这话三分真,七分假,即便到了现在,她的处境确实远远比不上过去,但她骨子里的冷傲不减当年,尤其是她满脑子离经叛道的想法,就算和秦执结婚,婚后的她也不会只甘于一个秦家太太的身份,她的野心会让这桩婚姻成为她攀登直上的垫脚石。
至于会提出跟他结婚……
梁沂洲勉强收了思绪,转瞬又想起之前一次见面,他出差去了趟伦敦,当天晚上,UCL附近发生一起无差别枪击案,死伤数人。
新闻报道的同一时刻,他接到了言欢的电话——自她出国后,他们几乎断了联系,这通电话来得突然。
“三哥,你在哪?”
“在伦敦出差,出什么事了?”
“我在UCL这儿,你能不能来看看我?”
他一愣。
作为这场恐怖袭击为数不多的目击者,梁沂洲见到她时,和其他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一样,她的脸上被鲜红的血和汗水浸润,裤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勾破,双目失神,抱膝坐在台阶上,不远处横着几具被白布罩住的尸体。
他以为她受伤了,快步上前,她一怔,突地抬起头,眼睛慢慢聚焦,眸中还是无悲无喜,她告诉他这是她同学的血,“子弹正中她的心脏,等我跑到她身边时,她已经死了。”
那样无关痛痒的语气,仿佛活生生的人命只是晚秋枝头掉落的败叶,没了就没了,不值得心疼。
梁沂洲带她去了医院做系统检查,没查出任何异样后,又带她去了自己入住的酒店,住的套房。
那晚还下起了雨,雨势极大,砸在窗玻璃上,像极弱化般的枪林弹雨。
出于不放心,他敲了敲言欢的卧室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随着他的动作,门缝变大,她在床上侧躺着,没盖被子的身形蜷曲。
她总是这样,要强到从不肯轻易认输,也极少泄露自己的怯懦,只能在无意识时,勉强窥见最真实的一角。
第二天下午,梁沂洲忙完集团的事,未打一声招呼,去了周泊予的心理咨询室。
见到是他,周泊予愣了下,不确定地去翻行程表,“今天没你的预约啊。”
“来找你的……一会儿有没有时间?”
“有,不过只有半小时。”
梁沂洲长话短说,“言欢现在在我那儿。”
助理敲门进来,放下了两杯茶,周泊予拿起其中一杯,轻轻吹了吹,“你怕她想不开,特意去接的人?”
“是她来找的我,”梁沂洲微顿,“她提出要和我结婚。”
周泊予喝进嘴的这口茶差点喷了出来,可对方的表情又不像在说笑,那就只可能是言欢脑袋犯了浑。
“出了秦执这档子事后,言老爷子应该有段时间起不了将她当成联姻棋子嫁了的念头,那她干什么非得在这节骨眼上另找一个人嫁?”
她的提议,在周泊予看来,简直不可理喻。
大脑经过一番飞速运转后,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或许这样的言行才符合言大小姐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脾气。
“秦执背刺了她,她不甘心,想借你报复回去?”
等于变相告诉秦执,是她看不上他,她要是有心,能找到比他好上千倍万倍的人。
还有一点。
与其被动接受联姻的命运安排,不如主动出击,找到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治标又治本。
梁沂洲不傻,哪会一点都猜不出她在此时提出结婚的意图?周泊予能猜到的,他早早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得也更深,他只是没有当面点破而已。
有些事,不适合点破。
“从你的角度看,这事有没有最佳处理方法?”
周泊予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来找我,只能说明你已经把这事列入你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更甚至他可能已经有了决断。
“我的角度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朋友多年,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对视后,梁沂洲淡淡开口:“你觉得我不应该答应言欢。”
周泊予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先不提言秦两家的联姻变成言梁两家后会引发什么样的蝴蝶效应,光冲着他们二人的适配度,周泊予就能罗列出一堆“不可以”的理由来。
“她现在是拿你当兄长一样敬重着,依赖你能拯救她于水火,可以后呢?你们要真结婚了,成天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你就不怕她对你的敬重变了质,升起其他感情来?到那时候,像你这种人,能还她一分情吗?”
一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边是已故好友生前放在心尖上宠溺的亲妹妹,周泊予一时着急,多少有些口不择言,语气也逐渐向遭人厌恶的说教发展。
梁沂洲敏锐地揪出他话里的关键字,“我这种人又是哪种?”
周泊予并非梁沂洲的心理咨询师,细枝末节一概不知,但说到底认识这么久,对他的脾性已经琢磨出了大半,奇怪的是,气氛已经铺垫到这儿,他却突然难以启齿一般,不愿接茬。
梁沂洲眼皮一抬,催促道:“你有话直说,最好一次性跟我说个明白。”
周泊予呼吸停下了,趁这空档,他说:“你没办法去爱别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论起这个话题,尖锐到避无可避。
梁沂洲还是不咸不淡的反应,洗耳恭听的架势却摆弄得足。
周泊予以茶代酒,豪灌一口,给自己壮胆,“你看着好亲近,实际上你一直和别人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你以为这是你的边界感,事实上只是你的优越感。”
在北城屈指可数的优渥家世,意味着他一出生就会得到数不尽的恭维和拥簇,虽然他没在各式各样的吹捧中将自己养成顽劣不堪的性格,潜移默化下的高高在上感却被刻进脊骨里,在看人时从不刻意去寻别人的眼,而是让视线抬在最能让自己感到舒适的位置。
得亏一副温润皮囊包裹,他这样的“目中无人”并不让人心生不适,反倒觉得是理所当然。
“当然,还有你潜意识里的恐惧。”周泊予视线落了回去,“你害怕失去,所以格外抗拒情感上的交互……”
“不可否认,你可以给言欢很多别人给不了她的东西,但那些仅限于物质,她要的感情,恰恰是你给不了的。”
“你应下这件事,最终带来的结果不一定是好的,我想也不会是阿叙想要看到的。”
话音落下后,空气安静了足足几分钟。
梁沂洲在这漫长难捱的时间里做出了决定,“你既然这么了解我,知道我是个爱无能,那应该也清楚我骨子里的逆反心理不比你和阿叙中任何一个人轻,你们都反对的事,我现在还真想试试了。”
周泊予无奈地叹了声气,“这事伯父伯母知情吗?”
“我的婚姻和他们无关。”
这便是不知情了。
周泊予说:“兹事体大,不管你最后做了什么决定,还是先告诉他们一声。”
这场谈话到最后多少有点不欢
而散,梁沂洲直接回了公司,让秘书联系法务部,拟定好一份协议,回到远洋是晚上九点,问过张嫂才知道言欢吃完晚饭后就一直没离开过休息室。
他隔着一扇门喊她。
门一开,他的视线垂到她光裸的脚上,“鞋呢?”
“走得太急,忘了。”言欢折返回去穿上。
梁沂洲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更别提去揣摩导致她步伐急促的原因,“我们聊聊。”
言欢心跳一滞,试探时的语调拖得极缓,“三哥是有决定了?”
“嗯。”
梁沂洲原本打算同她在书房好好聊这事,现在又觉得太正经,容易把气氛闹僵,犹豫了会,最终选择这间能让她身心舒适的休息室。
L型沙发,他坐到挂出去的那截上,言欢离他两米远。
“如果你不打算收回这个提议,那我们就结婚。”
他是看着她开口的,仿佛这样给出的承诺更有说服力。
言欢设想过他各种不同的回复,也做足或好或坏的心理准备,然而再充分的准备都敌不过亲耳听到。
她的心脏在一瞬间差点调停,然后才是一种尘埃落定感。
剧烈的情绪起伏被她藏得很好,她表现在脸上的只剩下恰到好处的木讷,片刻机械地点了点头说好。
梁沂洲从文件袋里取出两份相同的婚前协议,“我已经签好,你检查一下,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再修改补充。”
言欢象征性地翻了几页,拿起笔,就准备签,被人拦下,难得带上几分玩笑语气,“不怕我把你卖了?”
言欢眨眨眼,不答反问:“三哥是会卖老婆的人吗?”
梁沂洲轻笑一声,在她落笔前,大致说明了几句,言欢听出这份协议对她是有利而无一害,显然即便这场婚姻不再他计划之内,他还是做足了诚意,把能给她的尽量都给她了。
协议约束的是财产和债务问题,生活上的要求,梁沂洲想听言欢亲口叙述:“婚礼我会让人着手操办,最快一个月后,至于领证,这几天我都有空,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
“婚礼可以晚些时间再办吗?还有我们结婚的消息,三哥能不能先瞒一段时间?领证的话,明天下午吧,不让别人知道。”
她还想要再欣赏一下秦、言两家的公关因为秦执忙到焦头烂额的滑稽画面。
等到事件快平息,她再猝不及防地给上一击。
梁沂洲没问为什么,应了声好,“我们的婚房,想选在哪?”
“选哪都好。”
她一副什么都不挑的模样,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在顺从讨好于他。
“言欢,对我你可以提要求。”
她顿了顿,“那我想要和这儿一样的银河休息室。”
“好。”他又问,“花园想种什么样的花?”
“绣球花,只要紫色的。”
梁沂洲一一记下,怕漏下什么,就把主动权抛给她,“还想要什么,告诉我。”
言欢想起前不久言柠问过她的问题:这次回国,她到底想要什么。
以前她想要什么,只要她开口,爸爸妈妈都会给她。
人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总是不够珍视,就好像有无数同样的物件可以用来挥霍似的,自然而然的,她在习惯索要的同时,学会了毫不留情的抛弃。
后来他们去世了,她想要的东西,哥哥会给她,再后来哥哥也离开,物是人非事事休,她孤身一人,如履薄冰,也似在钢丝上行走,她深知自己一旦摔下去,就会落个体无完肤的下场,渐渐的,她失去了一半张嘴索要的底气和勇气。
有些东西是不能直白地开口要的,比如父母、哥哥身亡的真相,也比如梁沂洲的爱。
她眼神定了定,“我还需要三哥拟定一份离婚协议,日期就签在五年后的今天。”
既然开口答应了她的“求婚”,梁沂洲自然没想过要离,而且还是在一眨眼就到的两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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