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织夏塌着腰,软趴趴地俯在窗台上,逆着光线眯起眼,刚睡醒鼻音轻懒:“哥哥,你不会被我占了床,一宿没睡吧?”
纪淮周哼笑,不明意味。
他没回答,望了几秒太阳,回眸时突然问:“陪哥哥去趟沪城么?”
许织夏懵着,发出一声“啊”的疑惑。
纪淮周开车去的,从颐和路到沪城,三小时左右的车程,目的地是百乐门舞厅。
三十年代老沪城四大舞厅之首,有东方百老汇之称的远东第一乐府百乐门,仍延承着旧时代的面貌。
娱乐场所在白日总是冷清,没有摇曳晃动的灯光和爵士乐,见不到夜间的纸醉金迷。
百乐门离寻常生活远,许织夏头一回来这里,跟着纪淮周走进去,她新奇地东张西望。
复古的彩色玻璃,纯铜指针电梯,通过拱形回廊,内场舞池垂着红丝绒帷幕,一盏盏元宝状的水晶灯坠着。
走上木质旋转楼梯,仿佛置身历史博物馆。
两墙都是长幅壁画,廊道左右的玻璃展柜里,展示着诸如古钟和旗袍的旧物。
纪淮周止步在一面玻璃柜前。
里面是一套酒红色绣花旗袍,颈间配着珍珠项链。
纪淮周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套旗袍,眼里掠过无人知晓的破碎暗光。
“哥哥,有你这么追女孩儿的吗?”
听见小姑娘隐约埋怨的声音,纪淮周低过脸:“嗯?”
许织夏歪过脑袋,纳闷地望上去:“谁这个点来舞厅啊,太早了,都还没营业呢。”
撞上她清亮的双眼,纪淮周回过神,好像梦里就要落崖的瞬间被人叫醒了。
他脱离出沉闷的思绪,若无其事抬了下唇。
“那你想要哥哥怎么追?”纪淮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夜里带你过来,包个场子,寻欢作乐?”
他要笑不笑的,指尖挠了下她的下巴:“想让你哥哥追荤的?”
他这张脸本来就自带风流气,说这话时候的表情越是漫不经心,越是引着人往香艳了去想。
许织夏顿时耳根有些发热。
“我没有想……”她支吾。
纪淮周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异样情绪,故意不着调道:“那就好,这个世界上没有正经男人。”
许织夏瞥他两眼:“有的。”
纪淮周牵出一抹笑:“你说个我听听。”
刚刚被他使坏调侃了,许织夏生出点小小的坏心思,眨了下眼:“周玦。”
纪淮周眼睫垂下,凝视她的目光不经意深刻,方才封锁住的错综繁复的心绪表面,有一道裂痕在往上爬。
昨夜想要狠狠揉她进怀里的念头,又无数地冒了出来。
对望中一段静默,他突然暗下声。
“那你能不能也喜欢一下纪淮周呢?”
他很少有伪装不住的情绪,但此刻眉眼间泛出了几分与昨夜相同的陨落感。
那双黑蓝色的眼睛,要么烈日灼心,要么冰霜寂灭,眼下却好似一座遥远而悲凉的灯塔,泄露在夜航的海面。
轮到许织夏无措了,她以为自己错讲了伤感情的话,想要解释:“哥哥……”
刚出声,就被他揽肩一把捞了过去。
人撞上他胸膛,他牢牢搂住她,脸低下去,深深埋进她的颈窝,用力反复地蹭,以此纾解某种情绪。
“喜欢他一会儿吧,小尾巴。”
许织夏下巴抵在他锁骨仰高了脸,满眼茫然,又听见耳旁他呼吸深重,气息压得很低。
“就一会儿。”
周玦在周楚今的身上,找到了当哥哥的心情,那些年,他从索取的角色,换位到了给予的角色。
当他一声声说着我们小尾巴的时候,原来有一个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在唤他一声——
我们阿玦。
只是他没有听见。
恨是破碎的爱,即便存在,也能放下,比如那十三年里,他对纪淮崇的恨,随着妹妹的出现,随着时间,归于角落。
但爱是放不下的。
比如纪淮周得知那十三年的自由,都是纪淮崇用自己的命换的,那一刻,破碎成恨的爱,从角落里飞出来,一块块自己拼凑回去,却都是千疮百孔。
悔恨,悲哀,痛苦,和难以形容的负罪感,吞噬着他,但这些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只是静静停栖到江边,想要喘口气,谁知道在他最疲乏的时刻,这条江却在提醒他,你是天空中的纪淮周,不是陆地上的周玦,不要为了留在陆地舍弃全世界。
可是他只有她了,她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全世界。
纪淮周一心空空,是戴了紧箍的周玦。
他比任何人都想摘下。
而这些许织夏都不知情。
许织夏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那句话有歧义,暗指他变了,这种揭疤痕的话,多少有些伤人。
其实在被谈近疏导过后,她就渐渐走出了心理怪圈,不再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并不是他变了,而是她需要时间去探索他更深的一面。
许织夏是个真诚的女孩子,在哥哥面前会有无伤大雅的坏心眼,可一旦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她也不会较劲着。
意识到惹他难过了,于是伸手抱住他,环在他腰上。
他的脸蹭得颈皮有点儿痒,许织夏又不好躲开,只是忍不住缩缩脖子和肩膀。
想了想,许织夏抬手,掌心落到颈窝那颗脑袋上,学着以往他哄她的样子,安抚性地拍了拍。
好像真的听话地喜欢了他一会儿。
纪淮周就这么埋了两分钟,慢慢退回去,再露面时,眼底又恢复一片寂静。
四目相对。
许织夏先声开口:“哥哥。”
“嗯。”
“我说周玦正经,不也是在夸你吗,你为什么要郁闷啊?”许织夏笑盈盈望着他:“你怎么跟自己过不去?”
纪淮周直勾勾地盯了她半晌,品着她话,垂眼翘了一翘唇角。
扎完他心,还知道哄他。
小兔崽子。
纪淮周空泛的眼里暖上一丝温度,身子转向玻璃柜,又变回那副不着边际的样子:“你就为非作歹吧。”
他侧过眼:“仗着哥哥拿你没辙。”
许织夏抿了抿笑,随后便诚恳向他认错:“对不起哥哥,我再也不乱讲话了。”
“讲吧,”他不在意地说:“随你讲。”
想着他问的那句,能不能喜欢一下纪淮周,许织夏总有种,他当时是在求她怜悯的感觉。
那个瞬间隐约看到了他的脆弱,可又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晰。
“哥哥,你是不是有心事?”许织夏想到便问。
眼下他已关上了情绪的开关,闻言也只是若无其事:“妹妹难追,算么?”
他都还没追呢,就妄下定论。
许织夏瘪了下唇,几不可闻:“我很好追的……”
“嗯?”他可能没听清。
许织夏把思绪扯回正轨,不再岔开话,简截了当地说正事:“我感觉你在难过。”
纪淮周一笑置之,眼中笑意不明。
“那都是骗你心软的伎俩,”他不显山不露水:“不是告诉你了么,这世上没几个正经男人。”
“……”许织夏轻哼。
他不想说,许织夏就不问了,目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随即就被玻璃展柜里那套酒红色绣花旗袍吸引住。
好漂亮,风情万种的漂亮。
与那天她在金陵试穿的旗袍都不同,这套珍珠酒红旗袍有着浓烈的生命力,如果有主人,一定是个柔媚明艳的女子。
许织夏不由问道:“这套衣服有主人吗?是旧的,还是装饰品?”
“有主人。”纪淮周最后看了旗袍一眼,回身向楼梯走去:“新的。”
许织夏收回目光,追随着他离开。
他在迈下楼梯的时候,手往后伸,许织夏习惯性地把手递过去,被他牵住。
“它的主人,肯定是个热情的大美人。”
许织夏步调轻快,走台阶依旧喜欢蹦跳,纪淮周用手借她力,稳住她身子,轻轻一哂:“乖张得很。”
“你怎么知道?”许织夏眼神狐疑。
当时纪淮周没有回答她。
主管来迟,眉开眼笑正要迎上,纪淮周远远睨了眼,会意到他警告的暗示,主管便没过去打扰。
纪淮周来沪城不为别的,只为走这么一趟,想着她有想玩的地方就陪她玩,没有他就开车带她回杭市,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那天下午,陈家宿和陆玺也都来到沪城。
接到电话的时候,纪淮周陪许织夏在餐厅吃下午茶,陈家宿和陆玺叫他先别回去,说是都到乔翊的地盘了,今晚去百乐门一醉方休,电话里一人抢一句,聒噪得要命。
“你俩闻着味儿了是吧?”纪淮周无语,他才到沪城半天这俩就听到风声了。
陆玺在那边说:“老大,小今宝也在,难得人齐了,我们都四年没私下聚过了,咱们可是行舟F4啊!”
纪淮周下一句话还没出口,许织夏已经愉快地替他答应:“好啊,陆玺哥,家宿哥,晚上见。”
陆玺和陈家宿心满意足地结束通话。
不用想,是陈家宿特意组的局。
女生之间或快乐或悲伤,总是愿意敞开心扉倾诉,但男人之间的感情似乎时常处于一种无需回应的形式,不直白交心,换句话说,女生往往以聊天提供情绪,而男人都在酒里了。
陈家宿无疑是怕他伤心欲绝。
去迪士尼方向的路都开到半道了,纪淮周又莫名其妙调头,原路开回了百乐门。
夜晚的百乐门不再是白日冷清清的样子,霓虹灯光闪烁,爵士乐抒情,老式落地麦克风前有歌手用老沪城特有的侬侬腔调吟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
大舞厅周围分割出一个个私密的包间,外面成双成对跳着交谊舞,他们在包间里打牌。
墨绿皮质弧形沙发围了个圈,四个男人坐了四面,许织夏挨在纪淮周边上看他们打。
她不懂,只看到陆玺和陈家宿一直输牌在罚酒,乔翊也喝了两杯,但哥哥滴酒没沾。
陆玺愁眉不展:“过牌过牌!”
“枪口位过这么果断,不如弃牌得了,陆仔。”陈家宿好牌在握,得意调侃,一边加注一边看向乔翊:“乔爷,压力给到你了。”
乔翊睨着他,丢了牌。
三人的目光同时看向下家的纪淮周。
陆玺不厚道想找外援:“小今宝,老大牌怎么样,给我们透个底!”
许织夏的角度能清楚看到纪淮周的牌,她嘬着果汁,扬起睫毛,和身边的男人对视了眼,又望过去和他们面面相觑。
她一脸单纯:“特别好。”
包间里有妹妹在,几个男人都自觉没抽烟,纪淮周叼了支没点燃的烟在齿间,闻言不禁勾唇笑了下,手背一推,哗啦一声,加注了所有筹码。
陈家宿震惊两秒,哀怨道:“二哥,别告诉我你同花顺啊?”
“哈哈,弃牌吧宿仔,”陆玺庆幸自己没加注,笑得幸灾乐祸:“小今宝都说老大强牌了!”
换个人陈家宿可能还会赌一把,但他二哥的心思是世界上最捉摸不透的,他咬咬牙,忍痛扔了一手四条:“弃了弃了……”
这种牌局不开牌,以免被对手摸清套路,但陈家宿想死个明白:“二哥,看个牌?”
纪淮周慢悠悠翻过手牌,丢到桌面。
一张梅花2,一张黑桃2,与公共牌面毫无关系的牌型。
陈家宿眼一闭,当即头撞牌桌,陆玺也目瞪口呆:“我靠,小今宝,你学坏了!”
许织夏懵懂地眨眨眼。
对二不是好牌吗?
“今今玩的是斗地主。”乔翊像是帮凶,故意现在才提醒,不慌不忙罚了杯酒。
陆玺:“……”
陈家宿:“……”
纪淮周牙齿磨了磨烟蒂,慢条斯理瞅过去:“出卖哥哥呢?”
许织夏心虚,眼神飘忽开:“你这不是赢了嘛……”
纪淮周不轻不重哼了一声。
许织夏听出她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咬住吸管小声嘀咕:“那哥哥们都输一晚了,你让让他们怎么了。”
乔翊银丝眼镜下的眸子拂过笑意。
陈家宿委屈:“就是啊。”
陆玺都感动了,用力拍拍胸脯:“小今宝,陆玺哥宠你一辈子!”
纪淮周低嗤,他这个赢家反而伸手过去理牌,拖着懒洋洋的腔调:“行,哥哥不欺负他们了,你来。”
“我不会……”
他轻描淡写:“斗地主。”
话落,酒量过半的陆玺和陈家宿一致赞同,于是许织夏就老实巴交坐着,等纪淮周洗牌。
他那一双手也很色气,干净的冷肤色,指骨修长,手背至小臂有明显的青筋脉络,带着男人的力量感。
纪淮周端过自己的酒杯,一仰颈,喉结滚动,饮尽了他今晚的第一杯酒。
同时那副扑克牌扣在他另一只手里,他手指灵活,拇指和食指来回推顶,切了几下牌。
陆玺被他这单手切牌的手法帅到了,眼里迸发出兴奋的光芒:“老大,你怪盗基德啊?”
或许在纪淮周那儿,这是件不足称道的事情,他搁下空酒杯,莫名回眸,先撞上许织夏惊讶的目光。
许织夏双眸亮亮的:“哥哥,我想再看一遍。”
“看什么?”纪淮周抬抬眉骨,扑克牌在指间敏捷切过几段又复位:“这个?”
许织夏闪着眼神光,惊奇得嘴唇都合不拢。
见她目不转睛看他手里的牌,纪淮周笑了下,持着牌拇指一划一勾,纸牌开扇再合上,又抵着他的手指和掌骨五段花切,扑克牌在他手中,一连串顺滑的技巧,花式洗牌给她看。
许织夏不可思议,直愣愣盯着他的手。
他的手指……好灵活。
又见纸牌右上角卡到了他右手无名指和尾指,左下角卡到拇指,往里一捏,牌顶弯曲,扑克牌从他右手指尖一张张弹射到他左手,丝滑得像是手风琴拉出的一条线。
许织夏蓦地抬脸,望住他,荡漾在眸中的崇拜都要溢出眼眶了。
“老大,还好你不撩妹。”陆玺倚着牌桌,微醺感叹:“就你这一招拉牌,我看哪个小姑娘不被迷晕!”
扑克牌在纪淮周手里前后也就停留了几秒,一副齐牌搁回牌桌,他似笑非笑看向许织夏:“小姑娘要算上你么?”
许织夏还沉浸着,略显迟钝。
自始至终都没向他们公开过,因此陆玺不知道纪淮周的身份,他嘶声:“老大你也太混了,妹妹都调戏!”
包间里另外两人都没反应。
乔翊平静倒酒,而陈家宿仰在沙发里,拎着酒杯晃悠:“耍牌算什么,二哥在英国成天混赌场里,他上了赌桌才是真的顶。”
这话许织夏听进去了:“哥哥去赌场啊?”
陈家宿看热闹不嫌事大,眯着醉眼:“对啊,还有美女荷官呢。”
许织夏瞥他,而纪淮周凉凉瞥了眼陈家宿,陈家宿立刻安静。
那晚斗地主,都是纪淮周洗牌。
许织夏的牌技不堪入目,她一直输,纪淮周就一直替她罚酒,陆玺和陈家宿像是找回了场子,到后面斗地主他们都玩兴奋了。
“哥哥……”许织夏不忍心了,难为情地把手牌递过去:“换你吧。”
纪淮周没接,掌心不着痕迹地复上她的大腿,扶着,人凑过去,就着她手看牌。
那天许织夏穿着条短裙,她腿细,他一只手掌就完全抓住了,一半掌心压在裙面,一半的体温没有阻隔地直接渗进了她的皮肤。
许织夏绷住,心脏在那一刹那停止跳动。
他鼻息温热,裹挟着浅浅的迷离酒气,拂过她的侧脸,许织夏不能自已地又敛住了气。
停歇的心脏随即快速跳动起来。
她暗恋的周玦,是对她很规矩的哥哥,她的心理性喜欢也是在细水长流中先有了量变。
但眼下她感觉到不一样的吸引,好像灵魂徘徊在冲动和激情的边界,这种不过脑,只由着身体本能,最直接的情绪波动,有点让人欲罢不能。
而这一面属于纪淮周。
他有着周玦没有的,强烈的存在感。
许织夏明明没有喝酒,脸却红得明显。
她正恍神,耳边掠过两声可有可无的低笑。
“我们小今宝……”他指尖捏住她手牌中的两张,慢慢悠悠抽出来,丢去牌桌,再回过脸,近距离瞧她的眼睛。
后半句放得更轻了,略含着揶揄的意味,说着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
“真的很好追啊。”
贴近对视,他眼角的笑意似有若无。
他掌心的温度和话里虚实难分的调情,带着刺激,刹那间许织夏的心律差点超出负荷。
他在众目昭彰下附她的耳,显得他们是在偷情。
“你俩说什么呢?”陆玺出完牌,瞧了他们一眼,又垂下看牌:“有什么悄悄话是我们不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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