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九岁的老四也是收养的,是大舅家仅剩的独苗。
若是在以前,江永也是怎么也不敢养的,他自家都活不下去呢,现在——
他们夫妻两个,哪儿挣不出孩子的一口饭吃?!
就是孩子们好像不这么想。
江永妻子郭绢也选择过年继续上工,回家一样晚,来不及做饭,好在半大的老三老四也能闷个杂米,拌个油豆腐,煮点盐水豆芽什么的,加上自己和妻子带回来的肉菜,比过往吃的不知道好多少呢。
一家子围坐在饭桌边,江永刚想动筷子,就听冯瑶小声的开口:
“义父,我不想上学了,半日工只能赚点口粮,我想当把年龄报大点,做全日工,这样也能往家里拿点,省得小弟过年连件新衣都换不了……”
冯瑶刚说完,老大黄吉就紧跟着开口:“义父,我也是这么想的。”
江永脸瞬间就拉下来了。
一件衣服,哪里比得上上学重要!
不止江永脸色难看,郭绢同样生起来气:
“这衣服怎么就不能穿了,得让你们两个小的去挣钱?搁以前,他光着屁股到处跑都没事呢!好好上学,学着当个大匠才是正理,你像我们这些普工,比他们整整少八个档,光基本工资就差四倍呢!”
“不是义母,我们年龄真的不小了。”
冯瑶有些慌,她张了张口,努力解释道:“放在以前,我们都能成家分出去住了,怎么能一直赖家里靠您养着,而且,隔壁秦叔家里比我还小一岁秦册的也去做全日工了……”
如今到处都在建工厂,哪哪儿都缺人,加高工资也哄不来,以至于不少人就开始往下看,半大的孩子和四五十的老人都拉过来做工。
大家对此也没什么异议,毕竟对穷苦人家来说,就算是过往,他们在家里也都没有闲着的空,跟着成丁做活太正常了。
要不是工厂没那么多适合小孩子的活计,父母恐怕能把四五岁的孩童拉过来,事实上也的确有这么干的,食堂里洗个菜,混口饭吃省开销都还算好的,机器出故障大人钻不进去让孩童去清理的才要命!
为了遏制这种乱象,律法明文规定,十岁以下不允许做工,十岁至十六岁之间,每日工作时长只能有四小时,十六岁至十八岁,以及五十岁以上的人,工作时长不能超过八小时,十八岁之后,才允许加班。
大众懒得分辨年龄,索性根据工作时间的不同,称呼这三个阶段为半日工、全日工和普工。
只是规定是规定,执行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许多工厂都是基本工资加计件,做得少赚的就少,这谁满意?让孩子在家里家外闲着干嘛?多赚点钱家用,吃顿好的也比让他们当游侠打架斗殴和人赌戏强!
再加上工厂也缺人,于是谎报年龄,将一部分事务做为外包给这些年龄不够的‘零工’之类的事情就层出不穷。
对此,上面也会派吏目来巡查,可厂里和工人一起瞒,查出来更是难罚,只能小心控制,寻找平衡。
譬如,小孩子是绝对不能出现在工厂做工的,十四五的高报个一两岁,当全日工勉强容忍,但平日里绝对不能放松,越过底线太多的直接严罚,绝不能手软,同时努力把半日学校开起来,宣传让孩子上学的重要性和好处。
从农耕时代飞速往工业化时代窜火箭式提升,大众思想着实没办法立刻就跟上,而是呈现出极为复杂的状态。
大量的人还处于农耕时代,对吏目和律法的行径非常埋怨,好似什么苛政一般,一部分跟上了些,能够接受吏目的条件,而江家更进一步,他们模模糊糊的感受到工业化时代需要的是什么,坚定的反对起来孩子的意见。
就是太模糊了,反对也反对不到点上。
“那是父母不当人!这么造孽,也不怕生孩子没**!”
成年人总是很难保持良好的脾气,郭绢将碗往前面一推,试图将此事含混过去:
“今天可是有煮肉呢,不说这些,赶紧吃饭,看小五馋的,口水都往地上淌了!”
眼睛就没有从肉上离开过的小五听到有人喊自己,立马连连点头:
“对对对,赶紧吃饭,我要吃最肥的那块!”
冯瑶张了张口,看三个小的眼睛都盯着肉,终究还是没有再说。
黄吉也是。
一家人香甜的吃起来晚饭,好像刚才所提全日工的事情不存在似的……
冯瑶再次摇醒了郭绢。
平地盖房,住房自然紧张,为了防止吵醒孩子,两人只能借着月色出门到院中说话。
而推门的声音一出,旁屋没睡的黄吉也跟着跑了出来,没办法的江永暗骂一声,摸索着穿上木履,跟着走到了院中。
他忍不住抱怨道:“你们两个怎这么倔呢?”
冯瑶和黄吉都没有说话。
这世界变化的太快,从朝不保夕忽然能够吃得饱饭,有一处安身之所,甚至还能买得起彩色的新衣,连肉干和甜味的零食,漂亮的发簪以及更加新奇的,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也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于是大家都开始无所适从起来。
有的狂买粮盐,把家里存的满满当当的才能松口气,有的反而要全花出去,换成酒肉新衣,吃到肚里,穿到身上,有一天过一天才满足,而这还算是好的,有些个上午这月工资发到手里,下午就全赌了出去,气的会计和厂长直跳脚。
当然,各种癫狂的举止终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正常起来,大多数人都开始正常的上工,正常的饮食,甚至开始攒一些积蓄,掰着指头算怎么攒钱多买一间屋,或是娶妻,或是招婿,怎么养孩子,又怎么给老人备些补品……
生活逐步走上了正轨,在旁人的比对下,两个少年人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又不断作祟起来。
半日工就只能赚个口粮,若是不上学也就罢了,旧衣服总能一直穿着,可上了学,不仅学费,书本和笔墨哪哪儿都要钱,该他们承担的家务事也没多少时间做了,还得让几个小的分担。
他们两个无论是按过往,还是按现在,都是能支撑起来家业的人了,怎么好意思一直这样靠义父义母呢?那毕竟——
毕竟不是亲生的。
只是这话说起来太过伤人,冯瑶不敢直说,她小心道:
“家里张口吃饭的太多了,莫说过年吃肉了,连一点积蓄也存不下来,粮缸就只有半月的存粮,要是有什么变故,立刻手停口停,要是我们能做全日工,也能有个回转的余地呀。”
“对啊对啊,而且全日工就只劳作八个小时,时间宽裕的很!”
黄吉也紧跟着开口:“那学业我们也可以用空余时间自学,只需要买纸抄一份同学的旧书就好了!”
“扯淡呢!”
江永当即反驳起来:“当你父我做普工,没时间看你们学的东西?那课业一天比一天难的,周家小子上午下午连听两遍都跟不上,你们觉着干一天工,累的要死要活的能学的下去?”
“现在是到处要人,可真值钱的还是大匠,光出力气的普工有什么用?别说等二三十年,就再等十年,我们就这工必然要难做了。”
两孩子的心思,郭绢怎么可能不明白?只是半路父母比半路夫妻还难做,只能耐着性子,苦心劝起来:
“咱们一家子,也就是再熬个两三年,你们趁现在还有时间,好好学一学本事,不说成个大匠,只是个小匠,那每月赚的钱财也不少,还有时间继续精进,要是能提上去,更是能赚大钱!等我们老了干不动了,你们也有了孩子,拿些钱财出来接济我们也不犯难,可若是早早的做了工,恐怕连家里人都难养活。”
“隔壁厂的柴家不就是嘛,刚生了孩子,那娃儿还离不开母亲,一家子只有男的上工赚钱,这些日子难过着呢!还好我们凑了些喜钱,有点积蓄能熬一熬,等孩子大点能喝米糊,送厂里的保育房里就好了。”
说着,江永拍了拍黄吉的肩膀,认真道:“我知道你们心急,可做事总不能看现在,还得想想以后呐!”
“就两三年,真不急,就算这两三年我们有个病痛,做不得工,你们请假做个零工,求一求,巡吏抬抬手也能放过去。”
郭绢同样继续劝道:“可若是像秦家那样的,查到了全家都是要挨罚的,那么大一笔罚金——直接白做全日工了!”
话说到这里,异父异母的两兄妹总算是有了改变。
他们也不是一直吃白饭,就现在吃两三年,等学出来,他们就能养家,等义父义母老了,彻底干不动了,也能有能力给他们养老啊!
好一会儿,冯瑶才迟疑着开口:“那,我们就先学着考匠工?”
“这才对,以后啊,外面那些人传的那些瞎话少听,家里也是,小五就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今天要新衣,明天要饴糖,后天还想要童车呢,家里哪能满足得了他?想要,让他大了自己赚钱自己挣去!”
郭绢总算是松了口气,她拍了拍冯瑶的后背:“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上工呢。”
匠人是很稀缺的。
说这些人是工匠也不太准确,因为普工的工作和过往的匠人所为差不了多少,也需要不少技术,只是需要会的技术被简化了好几个环节,他们只需要负责其中一项即可。
而‘工匠’就不一样了,他们会的是怎么造那些机器,怎么维修,又或者是确定厂内要生产出来什么样的商品,总之,不经过一番深入学习的话,根本做不了他们的活。
官府很鼓励百姓学工匠,奥对,他们管这个叫工程师,而且还分了初中高三个档。
而这些需要深入学习的数算、物理,研究那老师什么力学原理和设计画图之类很多知识,听起来和天书似的,完全不像扫盲班那样,上午下午讲的一样,随时都可以去听不说,就算是中间空了几天再去上,依旧能学得会,听得懂。
这也是冯瑶和黄吉都不想继续读了的原因。
没办法,实在是太难了,可能读好几年都不会有收获——厂长家的小子全天候的跟着学,大半年了,数算竟然还是不及格!
数学,一种开始学不会,就永远学不会的学科。
可现在既然答应了义父义母,两人咬着牙,把头发薅光了,也得考下来‘初级工程师’。
实话说,刚开始简直跟上刑一样。
老师讲的完全听不懂,得厚着脸皮不断问同学,想尽办法的补课,翻来覆去的做题,做不出来的,想破脑袋也得想下去,还得省着钱去想,去学。
好纸不能拿来演算,那就用皱巴巴拿来擦屁股的草纸演算,画图需要用两开更贵的纸张,浪费不起,那就用白布和炭笔练手,有两套换洗的衣裳,一件冬衣,已经足矣,不必添新,省下来的钱,可以再买些纸,去借人书抄……
入了门,两人竟也开始渐入佳境了。
春去秋来,冬又复春,三年一晃而过,手抄书逐渐累积到了人高,左邻右舍家里的草纸也写满了数字,小五瘪着嘴,穿着灰扑扑的新衣,一点儿也不开心,不过大人就不一样了,纷纷提着礼物过来庆贺。
“这两孩子,我一看就是有出息的,看看,三年就考上了工匠啊!”
“我家那孩子,连扫盲班都没上完,可真是气死我了!”
“恭喜老江你啊,俩孩子都考出了工证,这是要熬出头了,哎老江,这俩孩子要去哪个厂子?”
“慢慢挑,不着急,现在各个厂都在抢工匠呢,肯定要挑个待遇好的!”
“郭姐,你家老大年龄也够了,我家有个女娘,长得漂亮,家里家外也是一把好手……”
江永和郭绢站在家门前,繁重的工作让这对夫妻面容比三年前更加苍老,两鬓间也多了不少白发,不过今日的喜讯让人精神焕发的好像年轻了好几岁,两个人嘴角的笑容就没有停下过。
把精力全放在读书上,交际就少了,黄吉和冯瑶反而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也不用开口,只需要站在那里,周围人的喜庆话就把他们淹没了。
尴尬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忽然,有人从远方传来一声高呼。
“厂长!厂长您怎么来了?”
四十岁出头,外貌精瘦的厂长笑呵呵的走过来,开口道:“现在工程师越来越难考,自家厂里考出来的学生,怎么不得过来庆贺一下,沾沾喜气?来,这是我给的奖学金,以后也要继续精进,要是能多考虑考虑咱们厂那就更好了!”
“奥,这是厂长亲自来抢人了啊!”
有人起哄起来。
“自家人当然要便宜自家了!”
“对,气死隔壁厂!”
这是玩笑话,大家没有当真,不过也都笑了起来,只是欢笑中,厂长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最近吏报反复强调小心降雨,注意防水,连续三个月都没有停止,上面的对各厂的规划,也增加了这方面的支出,数量大的让人心惊啊。
第82章 下雨
“义母,我们厂过两天要加盖防雨设施,我得去盯着,防止伤了机器,这几天可能回不来了,您不用担心啊!”
天刚亮不久,黄吉站在院落中,用绳子将打包好的行囊系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边系,边高声喊道:
“钱我放桌上了,记得让义父多买点存粮放家里,近些时日恐怕要下不少雨呐!”
“知道,年年都有梅雨季,怕什么?你义父厂里从一旬前就开始一天一查房瓦是否有渗漏,连那些设备都专门挪了位置,现在还在重补仓库呢,今年肯定没事儿。”
说着,郭娟提了个沉甸甸的篮筐从屋里走了出来,下意识抬头打眼望向了天空。
昨日还阳光明媚的,今天却乌云密布,见不得一丝阳光,让人忽然有些不安。
说起来也怪,若是放在过往,遇上不太好的季节,大家都想先顾着自己,抢着买粮,不往家里存上个三五年的,都安不下心来,
可如今大家虽然心里忧心忡忡,人却没见多少慌乱,甚至极为正常的按照厂里的吩咐去做工,哪怕暂时耽误了家里的事儿也没关系。
就像郭绢一家,明明家里的米面只够吃大半个月的,硬是到现在才想着去买。
许是因为这三四年间一直没断过粮,自己存的,反倒因为存太多,保存不当,全浪费了?
也有可能是厂里厂外那些让人望而生畏机器?
又或者是上下齐心做的这些努力,真出了事,官仓里存着粮食会给他们发,厂里也会顾着他们的吃喝,这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总让人觉着,就算下再太的雨,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饿死很多很多人吧?
这些念头已经成了潜意识,郭绢不认真想的话,压根儿意识不到它,只是快走两步,将篮筐挂在了车把上,道:
“我专门做的油炸花生糖包,下雨也能放好几天,你带着,别忙起来顾不上吃饭饿着。”
如今粮食供应充足,副食品却没那么容易买,尤其是糖油花生等物,都是限量的,不过对普通人来说,这也是过往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了,以往,县令拿着金子都买不到红糖呢!
只是就算能买,价格也不算便宜。
黄吉提着篮筐掂量了一下重量,连连拒绝:
“义母,食堂肯定会给我们留饭,用不着这个,还是留下来给弟弟妹妹们吃吧。”
“让你带着你就带着,家里还有一筐半呢!小瑶和他们的我都留出来了,放心,谁都能吃到。”
“可这也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肯定要坏啊……”
“唉,你这孩子,多带点好给上司同事们分分啊!真是的,读书都快读傻了,快走快走,别在家里碍我眼了!”
怎么觉着自己没考工程师前在家里颇受重视,考上工程师后,反而被义母嫌弃了呢?!
黄吉略有些委屈,可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他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
车是入职厂里给工程师配的,全身是精铁打造,骑上去,比马还要快,用来代步,往日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现在二三十分钟就能到,别提多方便了。
说起来,有传闻说轮胎是和蒸汽机内胆一样的仙物,到现在还造不出来,是天师从她的百宝囊中取出来的,不过也有说是天师能日行万里,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所以从海外的另一片大陆取了制轮胎的橡胶树种来,就在更南的地方种着,等日后就能采摘,也不知是真是假。
黄吉脑中胡乱想着,正准备骑上去的时候,忽然感觉手背上一凉。
他低头去看,脸也感觉刺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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