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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闻亭丽先看便宜的,样式倒是不差,只是布料不太透气,想起陆世澄眼下一身是伤,很坚定地拿起那套较贵的寝衣打量,那西崽眼睛一亮:“小姐好眼光,这都是正宗的舶来货,料子既轻软又透气,夜里穿来睡觉再舒服不过了。”
闻亭丽心里十分满意,嘴上却说:“这料子看着虽好,但外头随便一家布料行都能买到,进货价才三块大洋一匹,你这款式也没什么出奇,凭什么就比别处贵上三倍了”
西崽一听这话,就知道闻亭丽要么自己是开洋服店的,要么在洋服店做过事,便笑道:“布料行固然能寻到便宜货,但其中一多半是仿制品,就算是同一匹布,自己扯料子到裁缝铺做,也断乎做不出这时髦的款式,我这可是实打实的巴黎货,你看看这款式多么绅士,多么得体。同等式样的寝衣只有南京路上能买着,但那边的价格比我这还要贵上好几倍。”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闻亭丽一口气买了两套,一套樱白,一套墨蓝,颜色都算淡雅。
她并不知道陆世澄平日都穿什么牌子的寝衣,但在她看来,这样好的料子和款式,即便是陆世澄来穿,总不至于穿几次就扔。
结完账时间不早了,闻亭丽顺手在报摊买了几份报纸,招了一辆黄包车上车回家。
路上,她把三份报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既没看见白龙帮那边的消息,也没看到陆世澄的相关新闻。
她心里直纳闷,报上没登陆世澄的消息还好说,奇怪的是白龙帮竟也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晚她可是接连打中了邱凌云两枪,他即便不死也要受重伤。
以邱氏父子目前在白龙帮的地位,倘如邱凌云重伤不治,坊间多少会传出一点风声。
只是眼下没时间出去细打听,到家后,闻亭丽先警觉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不妥,这才开门径直回自己的套房。
周嫂牵着小桃子从里屋迎出来。
“陆先生醒过一回。”周嫂小声说,“那位洋大夫给喂了一碗粥,但陆先生精神头很差,交代了几件事就又睡过去了。”
“您帮着把这些衣袜洗一洗晾起来,傍晚应该就干透了。”
周嫂看见两套极轻软的男子寝衣,不免露出些讶色,闻亭丽早拉着小桃子急匆匆进了屋。
屋内,路易斯站在床边记录着什么,床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上午的阳光从窗外落到床头,陆世澄的一半脸庞罩在澄透的光里。
他睡得很沉,几簇黑短发凌乱地覆在额头的白纱布上,这令他比平日多了一些孩子气。
“怎么样?又在发烧吗?”闻亭丽近前小声问。
“不烧了。”路易斯说,“我给陆先生用了一些止痛药,他刚睡着。”
闻亭丽神色一松,顺手将另一袋东西交给路易斯:“您看看这些药对不对。对了,我还买了一点补品,有奶粉、有罐装牛肉汁、还有五洲大药房新出的营养膏,就不知陆先生现在能不能吃。”
路易斯逐一查看。
“都是对的。牛肉汁和营养膏过两日再吃,奶粉待会等陆先生醒了就泡给他喝,我猜他最多再睡两个钟头就会醒了。”
说到此处,路易斯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觑了闻亭丽好几眼。
“怎么了?”
路易斯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陆先生内心深处应该是很信任闻小姐的,不然他不会睡得这样沉。”
闻亭丽有一阵没吭声,过片刻才愉悦地轻声说:“我去给您倒杯茶吧。”
午饭过后,周嫂把晾干的寝衣收进来,这料子极薄,在大日头底下晒两个钟头就干了。
闻亭丽在厨房烧了两壶水,把新买的脸盆毛巾等物一一烫过消毒,连同新买的寝衣一并交给路易斯,随即掩门出来。
路易斯留在屋里给陆世澄擦洗和换药,半个钟头后才出来,闻亭丽接过水盆:“周嫂在沙发上铺了一套被褥,您好歹去睡一觉,有什么不妥我再叫您。”
路易斯疲惫地揉揉眉心:“也好,待会若是陆先生醒来,劳烦闻小姐先给他喂点东西,只要他能动,尽量扶着他下地走动一下,躺久了保不准会出现一些新的并发症。”
“好。”
路易斯走后,闻亭丽坐在床边望着陆世澄。
身后,小桃子不知何时也进来了,她吃着姐姐刚买回来的朱古力,在屋子里踢踏踢踏走着,被姐姐低声制止后,便走过来挨着姐姐好奇打量床上的陆世澄。
“陆先生吃不吃朱古力?”她大方地从衣兜里拿出另一块。
“陆先生现在不能吃这些。”
“陆先生会饿死吗?”
闻亭丽吃吃地笑:“他饿的时候自然会醒来的。路易斯大夫说,对病人来说,睡眠跟吃饭一样重要。”
小桃子似懂非懂听着,这时周嫂过来说:“小桃子,我们也该睡午觉了。”
小桃子马上像块牛皮糖紧紧黏着姐姐:“小桃子要姐姐带着睡。”
忽听周嫂讶道:“陆先生醒了。”
闻亭丽一转头,果见陆世澄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她们几个。小桃子只当陆世澄是被自己吵醒的,被周嫂一牵,乖乖去睡午觉了。
闻亭丽探手摸摸陆世澄的额头,异常欢喜地发问:“饿了吧?先吃点鸡肉粥。”
陆世澄尝试着动弹,一低头,陡然仿佛发现身上穿着一套从未见过的寝衣,一愣之下,举起自己未受伤的那只胳膊,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落到了肘窝处,他皱眉打量着这件陌生衣裳。
“路易斯大夫交代我帮你买的,他说你出了许多汗,得赶快换衣裳,我就出去随便买了两套,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陆世澄转眸望向她,闻亭丽欣然帮他把胳膊塞回被子里,随即舀了一勺粥送到陆世澄嘴边。“这样空着容易伤风,先吃东西吧。”
陆世澄的胃口比预想中要好,一碗粥吃完了,还眼巴巴看着碗里。
“还想吃?”
陆世澄点点头。
闻亭丽扑哧一笑,这大约是陆世澄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她忍笑拿走空碗,换一杯淡盐水给陆世澄漱口。“饿也不能给你了。路易斯大夫交代过不能一次性吃太饱,剩下的留着晚上吃。还有,我得扶陆先生下地走一圈,这也是路易斯大夫交代的。”
陆世澄望着天花板无奈地笑,默了默,艰难侧过身掀开被子,闻亭丽急忙制止他:“等一等。”
她背对他坐在床沿,用手拍拍自己的肩膀:“来,把胳膊搭在这儿,我扶着你走。”
陆世澄略一犹豫,乖乖按照闻亭丽的话做了。
然而,闻亭丽委实低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重量,这几日他虽然瘦得不成样子,体格依旧比病重时的父亲要好许多,何况他本就比父亲足足高一个头,两人起身的一瞬间,猝然晃动了好几下,幸亏闻亭丽情急之下抓住了床尾的挡板,不然准把陆世澄一下子摔回床上。
闻亭丽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察看身侧的陆世澄,不料陆世澄闭着眼睛在苦笑。
他这一笑,让她心头一松。
“对不起,弄疼你了吧?”她懊恼地说,“你别怕,我力气很大的,刚才是没准备好,这回我有经验了,来,你搭着我,我保证绝不会再乱晃。”
不知是不是这份口头保证起了作用,陆世澄没有打退堂鼓,反而很信赖地让闻亭丽扶着自己重新出发。
闻亭丽扛住了陆世澄的右胳膊,同时伸出左手绕过他的后腰,异常稳固地扶住他的另一边。
两人在房里慢慢地走。门外很安静,周嫂和小桃子去午睡了,路易斯也睡得正酣,在这初秋的午后公寓,除了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只剩一片柔和的寂静。
闻亭丽一边走,一边不忘悄悄打量陆世澄身上的寝衣是否合身,袖长正好,裤管也不短,至于裤腰……被外衣罩着也看不见,不过既然系得上,就说明是合身的。
她不由偷笑了下,她对自己估量尺寸的能力满意极了。
走到屋子中间时,恰巧阳光从外头探进窗内,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世澄脚步微顿,闻亭丽只当他也注意到了地上那略显亲密的影子,赶忙找话说:“疼了你就告诉我。”
一抬头,却见陆世澄好奇望着窗边桌上的一张全身照。
照片里的人是闻亭丽,她头戴水晶冠,身穿轻纱和珠片做的公主戏装,一头丰盛的长发落在肩背,这样的装扮一看便知在学校参加某个演出。
单论照片,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奇特的是闻亭丽的表情,从她的姿势来看,她刚走到舞台上,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像是被台下的某个人唤住了。
落影的这一瞬间,她正扭头向下看,秀眉微扬,嘴唇微启,笑容里透着几分吃惊。
这照片还是当初乔杏初追求她时为她拍的。
那时的她还在秀德女子中学念书,几所学校搞联合汇演,她跟同学合演莎翁的话剧。当晚乔杏初带来了一台新买的德制相机,在台下为她拍了许多照片。
两人决裂后,她把乔杏初送她的那些礼物全数退了回去,唯有这些照片没法退,毕竟相片里的人是她,虽然没退,却不喜欢将其放在显眼的地方,索性一股脑收到了里屋。
这间房本来是给父亲准备的,父亲去世后就变成了杂物间,那晚陆世澄出事后她把他临时安置在此处,过后也没来得及拾掇。
陆世澄大概在好奇是谁为她拍的照片,毕竟从拍摄角度来看,摄影师应当是坐在前排的观众席上。
“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闻亭丽顺势转移话题。
陆世澄垂眸一想,也顺势摇了摇头。他一句也没有多问,而是很自然地将视线移向房间里的其他角落。
闻亭丽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他总是那样聪明和知趣,这或许是她在与他打交道时,从未感到过难堪或窘迫的原因。
她的语气重新变得活泼起来,开始自发为陆世澄介绍房里的摆设。
“那是我收集的画报,先前我们家还在开洋服店的时候,我经常把画报上面好看的女装照片裁下来给我爹妈做参考,这样他们就知道当下流行哪些款式……洋服店关门后我也舍不得扔,打算今后让小桃子对着画上的照片学画画。”
他一张一张看过去,除了她说的洋装,还有一些珠宝首饰和可爱玩偶的剪报,看得出她很喜欢这类宝光璀璨的小物件。
她又示意他看那边。“窗台上是我自己种的花生苗,周嫂早年患了胃病,现在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吃十几粒红皮花生,搬家的时候,平安里的邻居送了我几株花生,我就试着在房里种一种,没想到种活了,你瞧,都发芽了。”
“还有那个,这是我姆妈亲手做的一套小木偶,我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个了,小桃子出生以后又给小桃子玩。陆先生,你不知道我姆妈的手有多么巧。”
不管陆世澄的目光落在何处,闻亭丽总能兴致勃勃地为他做一番介绍。
这些不只是杂物,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她愿意向面前这个人敞开自己的“这个部分”。
陆世澄全程只是默默听着,但他的眼神显示他对闻亭丽说的每一件事都充满兴趣,可惜体力不支,仅仅绕着屋子走了两圈,额上便布满了汗珠。
闻亭丽忙把陆世澄扶回床边。
这个人实在太绅士,虽说她一直鼓励他倚靠她,他却很注意不把全部重心都压到她肩上。
走了这两圈,一大半靠他自己的力量在走,他伤得那样重,这种走法怎能不吃力。关键他还做得令人不易察觉,不然她早就发现不对了。
闻亭丽帮陆世澄重新躺下,给他喂了点水,无奈地说:“我出去一下。”
刚一转身,袖口突然被人拽住了。
闻亭丽讶然回头。
陆世澄吃力侧身,用自己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她掌心了写了几个字。
【我饿。】
写完这两个字,陆世澄抬头看着她,目光清澈坦率,却又有点无辜。
闻亭丽笑道:“不行不行,你刚刚吃过饭,不能吃太多。”
可他的神情认真到让人察觉不到他在耍无赖。闻亭丽心软了,兴许人在伤重的时候,就是格外需要能量。“那我给你泡点奶粉。回头等路易斯大夫醒了,我再问问他可不可以给你多添点饭。”
喝完牛乳,闻亭丽低声问他:“还想吃点什么?我去买来,说不定你晚上可以多吃些。”
陆世澄低眉想了想,似乎真在琢磨自己最想吃什么,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精力,想着想着,眼神就迷离起来,再然后,尽管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闻亭丽的脸上,眼皮却慢慢地、沉重地合在了一起。
闻亭丽看得目瞪口呆,什么叫说睡就睡,她算是见识到了。她帮陆世澄掩好被子,起身准备把碗送出去,心里忽一惊,陆世澄精力那么差,该不会是崩到伤口了,若是这样,得赶快把路易斯大夫叫醒察看。
可是……路易斯昨晚一宿没睡,怎好吵醒他。
她决定自行先确认一眼。
她小心翼翼坐回床边,轻轻掀开陆世澄的被子,待要察看伤口时,却犯起了难。他的伤在肋骨,要细看,必然得解开他的上衣。
几次伸手,又因为不好意思缩了回来,最后她坦然地对自己说:路易斯拜托她照看陆世澄,她就不能敷衍了事,万一伤口出问题可就糟糕了。
她默了下,闭着眼睛去解陆世澄寝衣的第一粒扣子。
谁知她一动,手腕就被人狠狠甩开。速度是那样快,快到闻亭丽根本来不及缩手。
闻亭丽吓得睁眼,就看见陆世澄定定看着她,他像是刚惊醒,眼神有些惘然,可他的动作却是那样的迅速,大约是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扣,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才推开她的手。不必说,假如他的手没受伤,她的手腕可能已经被他一把扣住了。
闻亭丽恨不得钻进地缝,急忙解释说:“我……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
陆世澄平复了喘息,收回手,愧疚地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嘟着嘴揉捏自己的手腕,陆世澄翻身想起,闻亭丽忙按住他:“你别动,你看你一头的汗,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一个昏睡的人反应还能这样快。”
她忍不住想笑,然而细一想,笑容便凝在脸上,只有长期处在危境中的人,才会养成这种习惯,那种警惕,几乎刻在了骨子里。由此可见,他是多么不容易将自己的信任交付出去,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心情复杂地望着陆世澄。
陆世澄似乎为方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把头仰回枕上,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又诧异地低头看她。
闻亭丽被陆世澄这举动逗笑了,的确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不光是病人,而且病得很重,出于谨慎,帮他察看伤口再正常不过。
只是,面对面解他的衣扣实在有些难为情,于是重新替陆世澄盖好被子,把脸转向另一边,摸索着帮他解开第一粒扣子,再往下,又解开一粒扣子。
解到第四粒时,忽觉得陆世澄太过安静,她悄悄转过头,就看见陆世澄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的样子十分镇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好,纱布没有渗血和渗液。
检查完胸肋,又轻轻帮他翻身检查后背的两处伤,最后没忘记察看他头上的纱布。
确定几处伤都没有问题,闻亭丽轻手轻脚地让陆世澄躺平,重新替他扣上衣裳。
说来奇怪,明明是同一批扣子,系衣扣时却比解衣扣时快多了,做完这一切,闻亭丽急三火四打开罐子,将一根消过毒的温度计取出来,示意陆世澄含在嘴里。
陆世澄摇摇头。
闻亭丽有些急:“路易斯大夫交代过要再量一次体温的。”
陆世澄依旧固执地摇摇头,这太孩子气了,只有稚童才会把体温计含在嘴里。
“你不能这样任性。”闻亭丽同他讲道理,“路易斯大夫说了,再发烧会很麻烦的,好歹量一量,若是没发烧,我们也放心些。”
陆世澄想了想,张嘴含住那根体温计。
闻亭丽这才满意,托腮耐心等待着。

陆世澄和闻亭丽同时侧过头听动静,又同时回眸看向对方。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之间仿佛又多了一点神秘的默契和信赖, 闻亭丽嘴边的酒窝动了一动,小声对陆世澄说:“路易斯大夫醒了, 我出去瞧瞧。”
陆世澄含着体温计点点头,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顺手端起桌上的空碗等物。
路易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揉眼睛。
“闻小姐,陆先生怎么样?”
闻亭丽将方才的情形同路易斯说了,说完, 径自到厨房路易斯沏了一盏茶,回到里屋一看,陆世澄歪头睡着了, 嘴里还含着体温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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