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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闻亭丽想抓又不敢抓,大夫一问完话,她立即跑进盥洗室照镜子,一看就哭了。
脖子上出现了一片红疹子,眼皮和嘴唇也有点红肿,这令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颗红肿的寿桃,亏她还特地打扮一番才来探望陆世澄,这样子不把人吓坏才怪,忙又关上门脱掉衣裳检查,前胸和后背也是红红的一大片。
陆世澄在外面敲门。
“我不想出去。”
陆世澄顿了一下,再次轻轻敲门。
闻亭丽垂头丧气拉开门。
陆世澄推着轮椅向后退了退,望她一阵,随手把便笺簿递给她。
【大夫说你可以喝绿豆粥,我让人去准备了,你先吃点东西再哭。】
闻亭丽:“谁说我还要哭了?”说完自己噙着泪先笑了。
陆世澄也笑了,望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转头看看四周,对她指了指沙发,不管怎样,先坐下来休憩一会,等她坐下后,他推着轮椅离她再近一点,低头帮她细细查看。
她心窝一暖,他的目光没有冒犯,只有浓浓的关切和心疼,很快急诊科大夫就带着药箱来了,是位女大夫,一看就说:“估计身上也有不少疹子,我得马上给闻小姐做个体检,时间很短,陆先生方不方便回避一二?若是不方便——”
陆世澄想也不想就推着轮椅退到门外,随从们一愣,赶忙拿起毛毯追出去。
闻亭丽愈发哭笑不得,她明明是来探望陆世澄的,现在他的病房倒变成她的了。
大夫检查完毕,在患处抹上一层薄薄的淡褐色药粉,又给闻亭丽喂了几粒口服药。
“皮疹面积比较大,为慎重起见,闻小姐最好留院观察一晚,我给你在公共病房安排一张临时床位,万一晚上病情有变化,也好及时为你处理。”
出去后,女大夫又将这话对陆世澄说了一遍,陆世澄想了想。
【麻烦给闻小姐安排一间单独的病房。】
闻亭丽本想说些什么,大夫早应了,陆世澄在轮椅上向大夫欠身道谢。
闻亭丽轻声对陆世澄说:“我得给周嫂和小桃子打电话说下情况,不然她们会担心的。”
打完电话,饭食也送来了。除了绿豆粥,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
陆世澄看着闻亭丽脖子上的药粉。
【还痒吗?】
“痒。”闻亭丽懊丧地点点头。
【要不先吃点东西再说?】
闻亭丽本来是没有胃口的,但桌上点心的热气丝丝缕缕直往鼻子里钻,眼看陆世澄帮她舀了一碗放到她手边,当场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发愁。
不过,她还是习惯性地也给陆世澄舀了一碗粥放到他手边,顺便拿起一个小勺,准备给陆世澄喂食。
陆世澄在她家养伤期间,她和路易斯就是这样轮流照料他的,这会儿她心不在焉的,不免又把他当作重伤病人来看待了。
陆世澄眼中闪现笑意,偏头躲开闻亭丽送到自己唇边的勺子。
【我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
有那么几秒,闻亭丽只是手握勺子端详陆世澄,医院里的条件究竟要比家里好,才一天,他的状况似乎就好了不少,仔仔细细打量一晌,她放心收回勺子,咕哝着说:“我是来探望陆先生的,结果倒成了陆先生照顾我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兴致勃勃把一碗粥吃完了,接着,她望向那几碟点心,犹豫要不要吃。
陆世澄把桌上的碟子一股脑推到她这边。
【问过大夫了,这些都可以吃。】
闻亭丽夹起一小块放到嘴里,很节制地不敢多吃,就听随从在外头敲了敲门:“闻小姐,病房安排好了,那边大夫正等着录病案。”
闻亭丽看看钟点,不知不觉已是一点钟多,陆世澄脸上没有半点疲态,但她知道,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这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她悄声对他说:“那我走了。”
陆世澄欠身从几上拿起便笺簿写了一行字递给她。
纸上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别无其它文字。
但她猜这是他房间的专线电话,惠群医院每一间高级病房好像都装有电话号码。
他指指自己的那串号码,夜里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找他。
“好。”她垂着眼睫甜笑。
陆世澄推着轮椅亲自把她送到楼梯口。在随从的带领下,闻亭丽来到了前楼急诊科那间新开的病房,房中有新买的脸盆、毛巾、牙粉、水杯、软毛拖鞋等物,就连梳子也准备了全新的一把。
此外,床头堆满了熟悉的维琪牌矿泉水,以及一些易消化的水果,只是没有牛奶和饼干等物,想是怕她吃了病情加重。
“这些都是陆先生让买的。”随从热忱地说,“闻小姐若还缺什么,尽管吩咐我们。”
闻亭丽望着床边那双葵绿色的缎面单鞋,心里不知怎的浮起一点隐秘的爱悦,这鞋子的颜色和款式跟她在公寓里常穿的那双几乎一样,就不知是巧合,还是陆世澄专门让人买来的。
她原以为自己换了陌生环境会睡不着,不料心里有种出奇的安宁感,洗漱完出来,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45章
睡到早上六七点时, 隐约听见主治大夫进来跟另一位大夫进来交班。闻亭丽含含糊糊回答了几个问题,一翻身又睡过去了。
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闻亭丽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 想起昨晚的事,赶忙掀被下床, 跑到盥洗室对着镜子一照, 大约是昨晚治疗得够及时的缘故,脖子上的疹子已经消下去一大半。
她轻吁一口气,听见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原来是陆家的随从。
她打开门。
“吵到闻小姐了吗?”
闻亭丽莞尔:“不是, 我自己醒来的,你们昨天一晚上都在这里吗?”
“陆小先生担心夜里有什么危险,让我们整晚候在闻小姐门外, 对了,这是闻小姐的换洗衣裳,昨天实在太晚了,陆小先生怕打搅贵府的周嫂和小小姐休息, 特意等到今早才让人去贵府取来。”
闻亭丽接过那包衣裳,却久久没说话, 随从们只当她拘谨, 笑道:“闻小姐不必拘束, 陆先生一向知礼, 闻小姐又曾帮过陆小先生的大忙, 如今闻小姐生急病, 陆先生自当万分用心。”
闻亭丽笑容微滞, 等等, 她不喜欢这个说法, 这一切才不是因为“她帮过陆世澄的大忙”,陆世澄是因为对她——
她细看这两人的相貌,好像在陆公馆看见过他们,但从二人并未被派到她家附近守护这一点来看,他们显然不能算是陆世澄的心腹。
不过她还是充满感激地说:“我什么都不缺了,两位大哥快请去休息吧。”
“邝先生已经派人来接我们的班了,陆小先生这方面从来没话讲。”
闻亭丽佯装不经意发问:“陆先生对人总是这样好吗?”
“那当然。”那人非常健谈,他指了指身边的同伴,“上回我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肠炎,陆小先生特地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病房给他治病,听说老高的母亲担心儿子,还把老太太从无锡接来上海住了些日子,之后安排老太太的食宿,也是要多细致有多细致……别看陆小先生年轻,在为人处世这一方面,陆家上下无有不服气的。”
闻亭丽望着那位五大三粗的高姓随从,有点笑不出来了。
回屋关上门,闻亭丽一边换衣裳,一边暗自琢磨。关于陆世澄待人礼貌周到这件事,早在第一次跟他打交道时她就已经十分清楚了。
一个有着成熟人格的男子,绝不可能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在外人面前那样好,在对待自己人时只会更好,因此在听到随从那番话时,她并不如何惊讶。
但她心灵深处仍然有点小小的失落,至少,陆世澄的这份用心和周到,并不仅仅只用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陆世澄昨夜写给她的那张纸条,纸面已经有些皱了,但纸条上的字迹却是那样清晰,陆世澄的表达方式永远是那样简洁有效。
她本该充满甜蜜,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他们之间还少了点什么。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亲口对她表白过,这一想,那人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上回我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肠炎,陆小先生也是……”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或许,陆世澄买来她最喜欢吃的零食堆成小山放在她的房间,不是为了讨她欢心,只是为了回报她的救命之恩。
他耐着性子教导小桃子认字,不是为了取悦她的家人,只是为了酬谢她这段时日不眠不休的照顾。
他照着她的喜好帮她买来这些随身物品,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的情愫,只是看在她曾专门帮他买过寝衣的份上。
这些想法依次钻进闻亭丽的脑海。
他对身边的亲信都如此亲厚,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只会加倍用心,用心到让她产生误会的地步。
她不确定陆世澄是否察觉到了两人相处时那些微妙的暗潮,纵算他察觉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将其归因于两人在一个空间里相处久了产生的错觉?
事实上,在此之前,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处在一个奇怪的状态,他再三关照她,屡屡对她施以援手,但每当她要往那方面想时,他都会用一种清醒而克制的态度与她拉开距离。
她猜自己对陆世澄是有吸引力的,只因陆家的环境太复杂,才令他不敢轻易对人交出自己的信任,因此,她主动地迈出了那一步,然而,那晚在陶陶居,她一直等到十点钟也没能等到他来赴约。
他爽约了。
他至今欠她一个解释。
尽管从后来的事得知,陆世澄的爽约跟他遇险有关,但只要他没有亲口向她解释清楚缘由,两人之间便仍像云山雾罩似的,始终隔着一层什么,况且那一晚他赴约也不见得是为了情愫的冲动,说不定只是要当面同她把话说清楚呢。
细一想,陆世澄对她的态度明显发生转变是在那晚遇险之后。
那一劫,让他从此把她当作可以托付信赖的人。
她现在心里很糊涂,他究竟是把她当作恩人在进行特殊关照,还是出于感激才对她产生一种别样的情感?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她内心所能接受的!
她的爱人,必须臣服于她本身的魅力,欣赏她,迷恋她,追逐她,包容她,喜欢她的优点,也接受她的缺点,但凡两人的情愫里掺杂了其他的因素,在她心里就称不上是爱情。
不行,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地跟陆世澄相处了,她得尽快把他的想法弄明白,不然她只会在一种混沌的情境下越陷越深,最迟今天,她要听他“亲口”说清楚自己对她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个生性洒脱的人,在心里拿定主意之后,便不再自寻烦恼,拾掇一番就去要找陆世澄,一出去就撞见了邝志林,邝志林正在走廊上向她的管床医生打听她的病情。
“闻小姐好些了吗?”邝志林立即走近。
闻亭丽笑道:“好多了,多谢邝先生挂怀。”
这时,邝志林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两位随从,打开盒盖,里头装着两大笼刚买来的生煎馒头。
“这是澄少爷给你们买的。”
瞧,陆世澄对自己人果然好得没话说。再看到那位乐呵呵接过食盒的高姓随从,闻亭丽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她在邝志林的陪伴下到后楼探视陆世澄。
到门口往里一看,陆世澄坐在床边的轮椅上,大夫正在为他更换额头上的白纱布。
“闻小姐来了。”邝志林含笑敲门。
陆世澄忙朝门口看过来,那位大夫也扭头说:“唔,闻小姐比昨夜看着好多了。”
闻亭丽笑着走进去,陆世澄背光而坐,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病号服,整个人却那样干净漂亮,只是短发未经修剪显得有点凌乱,几处伤口也太过触目惊心。
她移目看向他的脸,意外发现陆世澄也在细致地端详她,他俨然在估量她的病情是否有好转,目光先是落在她的脖颈上,继而挪到她的脸上。
出其不意地,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碰了。闻亭丽直视着那两泓宛如潭水的眸光。
邝志林看在眼里,微笑着吩咐随从:“可以把早餐端进来了。”
房中的人默契地集体退了出去。
闻亭丽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她得用一种极其自然的,不露痕迹的方式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能太直接,那样会显得她心急。也不能太露骨,那会连她自己也会无地自容。
由于她只顾着低头思索,短短几步路,走得异常地慢。
陆世澄看在眼里,心里有点疑惑,她很少如此无精打采,难道是因为昨晚没睡好么。不等她走到面前,便撑着轮椅的扶手主动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身,闻亭丽便知他的身体状况好了不少,因为他的身躯很稳,不再像前些日子一站起来就摇摇晃晃。
但她还是下意识上前扶住了他。
“还疼吗?”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陆世澄本来像是要摇头的,突然间,又望着她点点头。
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肋骨。他这里,还是很疼。
闻亭丽却因为低着头没有看到陆世澄这动作,她正忙着懊悔自己刚才的忘形,在不确定陆世澄的态度之前,两人这又算是什么呢。
她迅速抽回手,矜持地坐到他对面。
这下陆世澄心里更困惑了,谛视她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把桌上的点心一碟又一碟堆到闻亭丽的手边。
眼看东西一股脑全被推到自己这边,闻亭丽绷不住笑起来:“我哪吃得了这样多?!”
陆世澄却顺势将那碗冒着热气的清粥也推到她面前。
闻亭丽轻咳一声说:“昨日突然令人买那么多露斐尼的曲奇,是因为陆先生知道我爱吃那个?陆先生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这样好么?”
最后两句话,她的声音像风吹散了似的,一下子低下去,低到近乎耳语。
但她相信陆世澄能听见。
一刹那间,房间里变得针落可闻。陆世澄本就有哑疾,但此时此刻,他比平日还要安静许多,安静到连他身遭的空气都似凝固住了。
陆世澄的确听见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有多快。
闻亭丽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要回答清楚这个问题,陆世澄就得直面自己的心意。不容回避,也不容敷衍。
他——应该能想清楚自己究竟对她是怎么回事吧?不,凭他的那份聪明,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果然,她感觉他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腮边,这使得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但她倔强地定在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光睹见陆世澄似乎转头望着窗外笑了下,忍不住抬眸,就见陆世澄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神气看着她,而后,他正色取出口袋里的钢笔。
闻亭丽顿觉浑身的鲜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脑子里,不只为他没有回避她的问题,也为他此刻异常郑重的表情。
她眼睁睁看着他将笔尖触上本子,眼睁睁看到黑色的洋墨从笔尖流到白纸上。
她的心已经不能用快和乱来形容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偏在这时, 有人在门口“笃笃笃”敲门,那声音突兀而急促,猝然打断了笔尖的流动。
闻亭丽骇得轻咳一声, 陆世澄皱眉看向门口,房门未关, 只听那人外头小声而急切地说:“陆先生, 工商协会会长和震林药业的刘老板打电话说要来医院探望陆先生。”
闻亭丽一震,外界怎会得知陆世澄在此住院的消息?陆家在这方面可是一向密不透风……
陆世澄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扭头看向身旁的高几,随手翻出下面的一大叠报纸, 最上面那份报纸的标题是:
【南洋茂荣陆家陆鸿隽老先生之长孙陆世澄公子因重伤入院。】
不仅这一份,茶几上的其他报纸也有差不多的新闻标题,看样子陆世澄今早一直在调查这件事, 邝志林也在门外敲门,对陆世澄汇报说:“我已经按照陆先生先前的吩咐回他们了。”
他瞥瞥房里的闻亭丽,挥手令那几位随从退下,进门道:“一夜之间, 陆小先生受伤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我们正忙着是调查何处走漏了风声。闻小姐, 容邝某冒昧问一句, 这几天你可曾无意中对别人提起过陆先生在此地住院?”
“当然没有!”闻亭丽断然说。
陆世澄用嗔怪的目光扫了邝志林一眼, 邝志林苦笑:“邝某当然知道闻小姐为人谨慎, 但所谓隔墙有耳, 就怕闻小姐打电话询问陆先生的情况时被外人——罢了, 以闻小姐谨慎的性格, 这推测也立不住脚。邝某唐突, 还望闻小姐别见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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