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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他们很快发现陆世澄肩部有枪伤,大管事带人弄来一张小床把陆世澄抬上二楼卧房,上楼的时候多有不便,陆世澄却不肯放开闻亭丽的手,闻亭丽心有戚戚焉,全程紧依着他上了楼。
等到所有人退出去,她惊心胆战察看路上早已察看过的那处伤,陆世澄想要撑起上半身,她立刻俯身环住他的肩膀:“你别动,快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她的热泪洒在他的额头上,他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一再用手触碰她的面颊,来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
再说这故事。
路上已经讲过两遍了,但闻亭丽仿佛听不够,劫后余生,双方心里都像被飞机轰炸过一样震荡不安,唯有不断聆听彼此的声音才有真实感。
关于整盘计划,两个人其实早已达成共识:留下邱凌云一命、布局引陆克俭入套、彻底销毁药厂——但她真没想到那一晚陆世澄会把邱凌云引去了大生药厂,日本人恐怕至今以为那晚跟那帮日本人同归于尽的是“陆世澄”。
他低头亲吻她的指尖,耐着性子再讲一遍:“你知道的,八月份的时候,我就查到了陆克俭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
陆克俭已经疯了,对那几个日本陆军军官许下承诺,只要他们帮他铲除陆世澄,就将陆家在上海的全部实业交给这几个日本人,以便他们向上级领功。
在陆克俭看来,这是一笔异常划算的买卖,因为上海的产业对陆家来说只是一小部分,把它们交给日本人,自己照样可以回南洋呼风唤雨。
陆世澄既不可能让自己这位三叔染指大生药厂,也不可能把母亲的心血留给日本人,提前销毁更是不现实,在战时,这间药厂一夜的产量就可以帮到不少前线受伤的战士。
唯有等到前线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更没有想过让手下人留下来帮忙完成这一步,万一事败,这帮手下势必会死在日本人手里,这是他自己的执念,关乎到他跟陆克俭之间的私人恩怨,没理由让不相干的人陪葬。
所以他一早决定自己动手。
购买炸药、部署密道、添置旧车和新身份……
他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他故意放消息给陆克俭,让他们以为他打算潜夜离开上海,走前会销毁厂子里的上千台机器。
几名日本军官垂涎大生药厂已久,果然当晚就有行动。
至于邱凌云,当日留下此人就是为了对付陆克俭。
邱凌云醒来时发现身边只有几个白龙帮的兄弟,误以为全靠自己命大才侥幸活下来,在身边几位白龙帮“长辈”的照拂和怂恿下,邱凌云除了继续恨着他和闻亭丽之外,同时也对陆克俭产生了强烈的恨意——那日要不是陆克俭见死不救,父亲未必会死得那么凄惨。
等到安排好一切,陆世澄让人把邱凌云引到大生药厂附近。邱凌云以为当晚他们叔侄当晚会有一场谈判,特地带着手枪而来,一方面预备瞅准时机将他们两人一起杀害,另一方面准备以此为筹码重回白龙帮做堂主。岂知还在半路就被陆世澄打晕,随后,陆世澄给邱凌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和手表,把他绑好了扔进后备箱。
至于那枚指环,自己一是不舍得摘下来套在邱凌云手上,二来他也想以这种方式告诉闻亭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很快会来找她。
他知道大生药厂附近布满了眼线,当晚,他故意一个人把车开进了厂子里,以引诱陆克俭尽快行动。
他打赌陆克俭一定会来,他这位三叔不仅要夺回家产,更要他死,难得他落单一次,即使明知这其中有陷阱也要冒险尝试一把。
他料得没错,陆克俭来得很快。
而他一进厂子,便将车停在树丛后的暗道里,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线将邱凌云从暗道运到三楼的办公室,把邱凌云扶坐在窗前的办公桌后,给邱凌云喂了一粒氰化钾,再拧亮办公室的灯,接着点上一炉火,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废纸扔进去燃烧。
这是最重要的一环。
厂子里一共埋了三处炸药:电梯里有一处、生产车间有一处,而最重要的一处,就埋在他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为了引陆克俭上楼,他必须伪造出自己仍在办公室销毁陆家重要文件的假象。
紧接着,他从办公室出来,用最快速度走暗道下楼,将自己常开的那一辆罗尔斯·罗伊斯留在厂区里继续迷惑他们,自己从后院翻墙出去,就这样徒步走出去一里多地,在路边找到了他提前准备好的一辆旧车。
上车后,陆世澄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车里静静等待。
他已经忘了那时候自己都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浑身上下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喉头发紧,双眼锐利如刀,像只狩猎的豹子,等待猎杀时刻的到来。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身后的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他如释重负,脱力般伏在方向盘上,直到这一秒冷汗才从额上涔涔淌下来。
来不及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用最快速度开离开了闸北,接下来便按照原定计划连夜离开上海,但麻烦的是他已是“死人”身份,不能再以陆世澄的名义调兵遣将。
更麻烦的是,他连邝志林都得瞒住,因为这一局不只顺利除去了陆克俭,还如愿炸死了四个日本军官。
日方虽然心存疑虑,但毕竟陆世澄的“尸首”也在火灾现场被发现,如今所有人都认为是叔侄俩为了抢夺大权才酿此悲剧,陆家骤然失去当家人,陆家人的表现理应表现得“合乎常理”。
一旦邝叔表现得不够伤心,或是被日方发现邝叔跟他暗中有联系,他们便会迅速弄明白整盘棋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不管是他还是邝叔,都会被日本人缠上。
他更没有让周威等人跟随自己南下,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陆家直如一块被各方人马觊觎的“肥肉”,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胁面前,每个人都有可能出卖自己的良心。
事以密成,他不得不谨慎一点,小心一点。
好在接下来的事还算顺利,他稍作乔装打扮,很快搭上了一艘去往武汉的轮船。
抵达武汉之后,他因为担心闻亭丽做出什么冒险的举动,不得已到邮局给她拍了一封电报,当时的武汉城风声鹤唳,那封电报一下被人拦截下来,很快就有人来酒店对他实施暗杀。
尽管已经听过两遍,但一听到此处,闻亭丽的心还是再次紧缩成一团:“是日方的人?还是重庆方面派来的?”
陆世澄背靠着床头,苦笑着说:“什么来路的人都有可能。我那封电报写得语焉不详,用的又是假名,这行径本就十分可疑,没准他们怀疑我是日方的探子,又或者,把我看成了他们内部的叛徒……”
总之他没有身份,百口莫辩,若是持枪回击,更坐实了他的可疑,总之历经波折才顺利脱身,人是安全了,肩上却中了一枪,之后伤口一直在流血,带伤上路的话未免太引人注目,他只好在武汉滞留了一段时日。
“若非这番变故,我早到来香港同你汇合了,何必让你悬心这么久。”
他虽是轻描淡写的口吻,闻亭丽却听得揪心至极,这一路,不管是炸毁药厂之后连夜从上海出来,还是想办法在武汉那队暗杀他的人马手底下脱身,每一步都需要他殚精竭虑,稍有不慎就会死无全尸。
她再次哭起来。
这乱世,活下来是多么不易。
陆世澄故作轻松去亲吻她的泪水:“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那泪水越吻越多,他冷不丁“嘶”了一声。
她果然不哭了,担忧而焦灼地察看他的伤口:“又疼了吗?”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什么,忙解开他的衣扣亲自察看,哪像他得说的那么简单,伤口明明还未痊愈。“大夫怎么还没来?我再去催一催。”
他拽住她的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你还没告诉我,这些日子在香港如何?小桃子和周嫂呢?”
“她们在九龙塘那边。我和黄姐在那边租了一个厂房,前面做摄影棚和办公楼,后头做员工宿舍,现在一家人都暂时住在那里,我们刚把《抗争》剩余的部分补拍完毕,不日就要上映了——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也在格罗士大饭店,看到报纸了?”
“嗯。”他含笑看着她。
再也不会弄错的。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独一无二的暗号。
她也终于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现在她是真的相信他回来了,喜悦充满了她的心,她把脑袋轻轻贴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的陆先生从来不食言。”
陆世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忽道:“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这天一早,邝志林被人接来了此地。从武汉出来那日,陆世澄就想办法给邝志林传了一份秘密口信,邝志林暗中安排好一切,马不停蹄赶来香港与陆世澄汇合。
陆世澄看见邝志林憔悴的神色,自是说不出的愧疚:“邝叔,对不起。”
邝志林热泪盈眶:“什么也不必说,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
闻亭丽不胜欷歔,这年头,人人见面都少不了用一句“没事就好”来宽慰自己,而对于亲人朋友来说,“没事就好”也的确胜过一切。她红着眼圈上前跟邝志林拥抱:“邝叔。”
陆世澄一愣,随即便高兴地笑了,这是她第一次随他称呼邝志林为“邝叔”,却是如此自然而又亲切,可见在她的心里,早已把邝志林看作自己的亲人。
邝志林眼圈更红了,一边点头,一边在闻亭丽的肩后应了一声,松开后看看她,又看看陆世澄,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初第一次见到小闻,还是在黄金剧院的后台,一晃都这么久了,小闻早已不再是那个小闻,上海也不是那个上海了。”
三个人都痛心不已,坐下来后,陆世澄满腹心事给邝志林沏茶,闻亭丽关切地向邝志林打听上海的战况。
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邓院长和刘向之,邝志林想了想说:“慈心医院好像跟红十字会医院暂时合并了,这回淞沪会战,慈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成功抢救了不少我们的战士,那日一个朋友在医院见过那位邓院长,说她老人家年纪一大把了,却还坚持在临床第一线做手术,精神矍铄,反应比年轻人还要机敏,那份大无畏的精神,委实让人心生敬意。”
闻亭丽愀然听着,听到邓院长的名字,她的心情再一次低沉下去,但一想到她老人家一生都在忠实地做自己,又觉得自己的这份担心,实在有负于邓院长对她的教诲。
她不便再细细打听刘向之,即便打听,邝志林也不会对一个内科病房的护士长有印象,料想刘向之也同邓院长一样,也在为保家卫国而战,这让她的心灵多少安慰了一点。
她含泪点点头。
当晚,邝志林在后楼安置下来,陆世澄又着人去九龙塘把周嫂和小桃子也接来,这一晚,陆家这所老宅空前热闹,在战时,人与人之间仿佛比从前更懂体谅,也比过去更知道友善,小桃子感受到了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在大人们之间穿来穿去,笑个不停。
某日一早,大管事神色匆匆送来一份报纸,闻亭丽正同陆世澄在书房里说话,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是一桩大新闻。
她和陆世澄一起坐下来看。
只见标题写着:【著名爱国实业家——南洋鸿业陆鸿隽老先生因幼子勾结日本人一事饱受打击,不幸引发旧疾,于今夜凌晨三时去世。】
这是足以撼动整个实业界的大新闻。

正文里面写着:
“此前陆克俭已被逐出家门,但在陆老太爷的坚持下,族谱上依旧保有陆克俭的姓名,想来是打算等到合适的时机,重新将爱子纳入家门……经此一事,陆家族人深以为耻,一致同意将二房从族谱上彻底除名,以免污损陆家多年来的爱国名声,此消息一经传出,原本瘫卧多年的二公子陆克安,突然口吐鲜血数升,当场气绝身亡。陆老太爷更是一病不起,没几日便病逝于南洋——”
文中最后,撰稿人用辛辣的讽刺口吻说:“本报似乎不该再称呼此卖国贼为‘陆克俭’,此贼已被族中彻底除名,世上再无‘陆克俭’,只有‘无名氏’——一个可恨可耻可鄙、毫无做人底线的无名氏。”
闻亭丽心中无比快意,悄悄回眸看向陆世澄,不期然在他嘴边看到了一丝恶意的微笑,这使得他既像一个如愿以偿的孩子,又像一尊杀气腾腾的罗刹。
这一瞬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恰是陆世澄的黑暗一面。
这盘棋走到现在,每一步棋子的走向都在他计算之内,算得够准,没有意外。
每一个当年残害过他父母的人——不论是直接行凶者,抑或是间接的凶手——陆世澄一个都没有放过,他不仅是要他们死,他还要这些人失去自己最看重的东西之后,再在痛苦中死去。
这种方式,正如他们当年对待他父母的方式一样狠。
她却毫无保留地将他再次抱紧,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看透了他的每一面,不管是光明面,还是阴暗面,都是陆世澄,她都体谅、都理解、都钟情。
陆世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默然吻着她的眼皮,她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每天都要对她说三遍这话。
早上,他们两个在花园里的藤桌上对坐着吃早饭,她吃她的粢饭糕,他喝他的果汁,好端端地,他就把水杯放下:“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傍晚,他们手牵着手在长满鲜花的山道上面散步,闻亭丽望见那橘色的晚霞,不由得心生欢喜,将手指向天际,叽里哇啦说得起劲,他又说:“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夜里,他和她在月光下看报纸,光线暗,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看到后来,闻亭丽索性把报纸扔到一边,捧着他的脸要亲他,他忽然把脸躲开,眼睛看着她说:“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第106章
过几日, 周威和许管事一票人也辗转赶来香港,他们一来便各司其职,忙前忙后, 偌大一座冷清的宅邸,转眼间又恢复了上海时期的那份热闹。
这一来, 邝志林便可以放心出发去南洋主持陆老太爷的丧葬仪式了。
原本该由陆世澄亲自回去操办的,但“不巧”的是,陆世澄刚因为保护陆家财产不落入日本人之手受了枪伤, 马上动身的话, 难免会引起伤口恶化乃至全身感染。
战时,本该一切从简, 何况南洋族人也担心, 万一路上再出什么意外, 陆家相当于一个主事人都没了, 活着的人总比死去的人重要, 兼之如今是民国新社会, 也不讲究过去那套繁文缛节了。
于是, 都力劝陆世澄千万别妄动,在大家的一致反对下, 陆世澄便勉为其难委托邝志林代替自己回南洋, 到新加坡后, 再由邝志林联合族中颇有威望的几位老人共同操办丧仪。
这番安排,彻底解决了闻亭丽心里最大的担忧,她不知有多害怕陆世澄来回奔波导致伤势加重, 也恐惧他回去的路上遭遇突袭或是战乱, 这下子她的心情放松下来, 愈加跟陆世澄形影不离。
但她也知道自己最多再偷闲几日, 就得回公司理事了,而陆世澄这一回来,陆家许多事务又重新上了正轨,每天都有大量的电话打过来请他的示下,每日里更有无数的拜帖送到陆公馆来。
这天大夫过来复诊,确认陆世澄伤口已经痊愈,晚上闻亭丽对陆世澄说:“明天我就回九龙塘了。”
陆世澄躺在床上,头枕着双臂,就那样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提结婚的事,这会儿听见这话也没什么反应,闻亭丽心里正怙惙着他到底哪里不对劲,就听见他说:“我在九龙塘再买幢房子,等我们结婚了以后,我就跟你一起住到那边去。”
又来了,她笑着回头望向灯光下的他,因在养病,这些日子他甚少穿正装,这会儿他系着一件长睡袍,躺下来的时候,腰间的绑带松松地垂在一边,睡袍里头穿一件宝蓝色的睡衣,领口也是敞开着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一下就意识到了她的目光,不紧不慢将自己松垮的睡袍重新系好,这一来,他又变得“严严实实”的了,连里头的睡衣领口都被挡住。
系好后,他重新头枕双臂,两眼直视着她。
他不给她看。
幼稚。她作势要走,他翻身下床将她拦住,低声在她耳边说:“除非我们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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