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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此一生(凝陇)


陆世澄倏地起身。
老头子在地上昂起头望着他。陆世澄在衣兜里摸出几个银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把它扔进老头的碗里,而是塞入老头子脏破的衣襟里,再替他重新掩好。
“你要走了?”老头忍不住问他。
陆世澄嗯了一声。
“你去哪儿?”
“去找我的蝴蝶。”陆世澄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闻亭丽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陆世澄的脸,这会儿他在做什么,也在琢磨他们两个人的事么?
尽管今晚他们两个人没有把话彻底说开。
但他的挣扎和痛苦,她全看在眼里。
她是不可能妥协的,再喜欢他,这件事上也不可能让步,要和好,除非他低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刻他的心,一定比她的心更乱。
想着想着,她心烦意乱翻了个身,枕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
闻亭丽愕然抬头,这次搬新家,她特意在自己的房间安装了一个分机。
但是她想不通有谁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
趁着楼下周嫂还没被吵醒,她慢腾腾拿起听筒:“喂……”
“睡了吗?抱歉这么晚吵你。”那低磁的声音仿佛不是隔着听筒,而是在她的耳畔响起。
闻亭丽一讶。
这是陆世澄第一次深更半夜打来电话。
如此冒犯!可是她偏偏喜欢得不得了。
“你怎么——”她的心突突狂跳。
陆世澄攥紧话筒,他本想直接开车到她家来找她,可是那简直太疯狂!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他的口吻是郑重其事的。
闻亭丽预感到了什么, 声调一紧:“等等,你等等!”
她深吸几口气:“我准备好了,你可以说了。”
陆世澄却笑起来。
闻亭丽情不自禁也跟着笑。
那是一种毫无缘由的, 只能两个人心领神会的笑, 笑起来牙根都有点酸软,宛如刚吃下一大碗新鲜杨梅。
笑到最后,闻亭丽捂着自己的胸口,连喘带笑地说:“停一停,我们两个好好说话。”
陆世澄直截了当对她说:“明晚你有时间吗?我想见你。”
闻亭丽再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尽管心里早预感。但她直到这一刻才无比确定,他妥协了, 为了她。
明明是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何,她觉得心口位置有点疼。
“有时间!当然有时间。”她语无伦次。
“那么我们在哪里见面,还是我去接你?”
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欲擒故纵。
闻亭丽愈发觉得鼻根发酸:“我大概七点钟忙完, 你安排一个地方, 七八点钟我去找你好不好。”
“好, 那么……我们明晚见。”
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他听着她不大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既酸楚, 又心痛,同时无比释怀,他等不及想见她, 隔了好一阵才挂断电话。
闻亭丽没有动弹, 直到那边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才跟着恋恋不舍放下电话。
随即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狂喜地扑倒在床上。
她被巨大的快乐淹没了,此刻的她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而床上的被子,就是拥抱她的海浪。
她笑着在被浪里翻过来,滚过去,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忽又静止下来,红着眼圈望向天花板。
这一晚对陆世澄来说,必定十分难熬。尽管他心里还怀着那样多的疑问,可他最终选择了包容和退让。
过去的种种,将在今晚画上终点。
明天,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将是崭新的开始。
闻亭丽动容地将头深深埋进枕头里。
一直以来她就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陆世澄所吸引,可是经过今晚,这份喜欢里又添加了一些新的情愫,不是轻飘飘的,而是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密密实实覆盖在她心头。
后来,她睡着了,可即便睡着了,嘴边也含着一抹笑意。
这一觉,睡到了九点多,起来后,闻亭丽急乱而愉悦地洗漱,到楼下,就见客厅里堆着好些礼盒,几个绚烂的花篮上飘着「乔迁大吉」的红绸。
“高小姐和黄导演让人送来的。”周嫂笑吟吟地说,“小一点的是赵小姐和燕小姐派人送的,还有个礼盒不知是谁送的,一清早就放在门口了。”
闻亭丽近前捧起那礼盒细看,这次搬家她只告诉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料着是某位亲密朋友送的,一看那上头的字迹,就知道是厉成英送来的,盒子里装着一套书房用的文具,看上去既体面又实用。
闻亭丽微微地笑,厉成英生活简朴,对朋友却一向很大方。
她忙坐下打电话,一听见厉成英的声音,她就开心地说:“看到您送来的礼盒了,您和刘护士长最近都好吗?上次我出事,你们既出钱又出力的,我还没有当面向您道谢呢,这次又——”
厉成英只是笑:“你今日怎么这样高兴?”
闻亭丽顿了顿。厉成英是个厚道人,并未继续追问,只像长姐一般殷殷叮嘱:“听说你最近经常自己开车出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北平那边暂时还没有邱大鹏的消息……对,耐心些……有空多练练我教你的那套搏击术。”
她说一句,闻亭丽就嗯一声,最后她问:“您要出门吗?”
厉成英轻描淡写地说:“今日要去外地一趟。”
闻亭丽肃然起敬,想必又是去执行什么重要任务,她没有多问。上午十点钟学校还有一堂大课,她先是赶去学校上课,中午在学校食堂随便吃了一碗鳝丝面,紧接着赶去公司讨论《窈窕侦探2》开机的事。
公司里,同事们见到闻亭丽的第一句话居然也跟厉成英一样:“闻小姐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闻亭丽只是笑,原来一个人发自内心高兴的时候,神态里是藏不住的。
会上,刘梦麟正式宣布《窈窕侦探》第 三部即将开机,女主角「傅真真」仍由闻亭丽扮演,只是与拍摄第 一部时不同,这次闻亭丽的片酬涨到了两千五百大洋。
对此,公司里的人丝毫不觉得惊讶,《窈窕侦探》正如火如荼在各家影院上映,南洋片商为了购得这部片子的海外放映权,开出了一万五大洋的天价,近日找闻亭丽拍广告的商家多到排不过来,以她目前的势头,片酬再高也不奇怪。
散会时,黄远山一把拉住闻亭丽:“刚才在会上,你提意见说戏里的服装不符合大学生最流行的样式,要不下午我们去你们学校逛逛?”
“也好,不过我们得先去一趟高家,高筱文说有事找我。”
两人同坐闻亭丽的车去高公馆,高筱文再次准备让闻亭丽给她的傲霜粉膏打广告。
而且,与从前闹着玩不同,这次是相当正式的广告。
本就是互帮互助的好事,闻亭丽自是毫不犹豫答应,三人兴高采烈聊了一会,闻亭丽便同黄远山告辞出来,在高公馆门外的林荫道上碰见孟麒光的车。
“麒光。”黄远山主动摇下车窗同他打招呼,闻亭丽只得停下来。
孟麒光也摇下车窗,两辆车就这样并排挨在一起,远看像两个人亲亲秘密贴着耳朵说话。
孟麒光望望对面,闻亭丽那张光彩焕发的脸,像镜子一样照亮他的心。
“闻小姐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又是这句话!
这次闻亭丽却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心愿得偿,我当然高兴了。倒是孟先生,您真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赌输了还能笑得这样开心。”
一想到孟麒光前晚送来葛小姐电话和地址刺激她的举动,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挑衅地看着他,可是她低估了孟麒光的城府,他面上非但没有露出半点不悦,反而耸耸肩:
“输了就输了吧,愿赌服输,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孟某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
“怕你被人骗,这种事弄清楚一点总归没坏处。总之,先恭喜闻小姐「心愿得偿」,也不枉孟某做了一回小人。”
闻亭丽瞪他一眼,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黄远山一头雾水:“你和孟麒光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高庭新在远处含笑看着这一幕:“你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
两人进了客厅,高庭新历来心粗,也没看出孟麒光面色不太对,一面让人给他泡茶,一面自顾自坐下来打电话预定晚上的饭庄,等他放下电话,孟麒光仿佛才回过神:“鸿苑没有包厢了?”
“别提了,鸿苑今晚不对外营业,整栋楼都被人包了。”
“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孟麒光打趣道。
“我也纳闷得很,即便吃饭时怕被人打搅,随便包下一层楼也就是了,用得着包一整栋吗——
嘶,你说会不会是陆世澄要在那儿请人吃饭?也就他的面子有这么大了,鸿苑毕竟是陆家在上海唯一的餐馆。”
孟麒光面色一淡。
这下连高庭新都看出不对劲了。
“怎么了?对了,刚才你在门前跟闻亭丽说了什么,她好像气呼呼的,你得罪她了?”
恰巧高筱文风风火火从楼上下来。
“闻亭丽这会儿高兴着呢,今天谁得罪她都没事的。”
高庭新笑问:“噢?闻小姐近日有什么喜事?”
高筱文眨眨眼,很巧妙地打住了话头:“还能因为什么,自是因为《窈窕侦探》的票房比《南国佳人》更好呗,孟大哥你慢慢坐,我还得去见我的生意伙伴。”
“生意伙伴?”高庭新对妹妹的事业一贯采取嗤之以鼻的态度,“你那些小打小闹也能叫生意。”
“我们走着瞧!”高筱文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高庭扭头对孟麒光说:“说到电影,陈茂青你认识吧?就是那个电影皇后玉佩玲的经理,他如今是华美电影公司的一把手,前一阵他托人找了我好几次,说是想见见你。”
“他?”孟麒光一哂,“现如今,什么样的货色都能约见我了?”
“他这人名声的确不大好,你不想见,我就让人回了他。”
讨论一回兴建游乐场的具体细则,眼看天色不早,高庭新便要拉孟麒光去别处消遣,孟麒光只说懒得去。
自高家出来后,孟麒光让自己的随从去葛小姐的住所打听,随从回话说:
“葛小姐一大早就去了杭州,说是计划在杭州玩上半个月再回上海。至于鸿苑那边,暂时什么也打听不到,只听说今晚有人要在那里招待贵客。”
孟麒光沉默一晌,独自开车回孟公馆。
路上经过某家电影院,远远看见院门口挂着闻亭丽《窈窕侦探》的电影画报,孟麒光望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不知不觉放慢了速度,不提防另一辆汽车从侧边路口开出来,天色已晚,孟麒光又有些心不在焉,等他意识到不对劲,赶忙猛打方向盘避让侧边的车,可哪里还来得及,「砰」的一声,汽车直直撞向左前方的高墙。
孟麒光一头撞在方向盘上,顷刻间丧失了意识。
闻亭丽到家已是六点整,一进家门就急不可待问周嫂:“白天陆先生打过电话来吗?”
周嫂将手里一封攥了许久的信递给闻亭丽,含着笑意说:“傍晚陆先生送来的,他听说你没回来,也不肯进来坐一坐。”
闻亭丽把信按在自己心窝的位置,喜滋滋跑上楼,开门坐到妆台前,甜而慢地读他的信。
其实陆世澄只是在信上告诉她见面的地点在一个叫「鸿苑」的饭庄,内容不过二十个字。
但是她老觉得信上写了许多内容,对着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都不舍得放下。
她的交际圈如今也算广阔,可她并没有听说过「鸿苑」这个名字,想必是私人高级俱乐部之类,在那儿用餐不必担心被影迷撞见。
看样子,陆世澄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她只需安心去赴约就好。闻亭丽对着信纸吻了一吻,满心欢喜地在衣柜里找出一件新做的银色旗袍,怕夜里凉,在外面加一件同色上衣,又把去年陆世澄送给她的那串粉钻项链系在颈间,然后咚咚咚下楼。
那地方在白赛仲路,为了尽快赶到,闻亭丽一路上专抄近道,开到辣斐德路时,她的心骤然踏实下来,因为前方就是白赛仲路了。
她暗想,这一路开得这样快,也不知头发有没有被风吹乱,眼见马路上没什么行人,干脆把车停到街边,拿出镜子借路灯检视自己的妆容。
左边的巷子里猝然传来两声极短促而震心的响声。
闻亭丽一静,随即觉得头皮发麻,枪声!她绝不会听错。
她迅速丢掉手中的镜子,火急火燎发动汽车,这等是非之地,必须尽快远离!
可是没等她起步,前面路口转出一个人,踉踉跄跄朝她汽车的方向跑来。
闻亭丽疯狂转动方向盘避让对方,可是一个人最怕什么,往往越来什么,汽车莫名其妙没能打着火。
而那人,好巧不巧扑倒在她的汽车前盖上,一下子拦住了她的去处。
闻亭丽想也不想就将枪从包里掏出来,对准前窗玻璃,那是个中年男子。
巷子里另有一人提枪追赶上来,这人的身影竟然十分眼熟。
闻亭丽麻利地推开门迎出去。
厉成英却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连看都不看她,对着那男子的后脑勺补上一枪,薅着他的衣领,将他如死猪一般从闻亭丽的汽车盖上揪下来。
“快走!”这话却是对闻亭丽说的。
闻亭丽却无法挪动双足,因为她发现厉成英的胸腹处全是血。
“您受伤了!”她的心缩成一团。
厉成英反手把她推开:“我没受伤,是这人的血蹭到我身上了。当心也蹭到你身上,巡捕很快会被枪声引来,你快走!”
她看上去神色如常,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说完这话,二话不说将闻亭丽推回车内。
闻亭丽不放心地盯着她身上看,厉成英声色俱厉斥道:“听话!”
这当口,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听从安排,闻亭丽乖乖听厉成英的指示把车开出去,可是没走多远,又迅速折回来,如果她没看错,厉成英的牙缝里有血。
一股不祥的预感牢牢攫住她的心,火急火燎开车回到原地一望。顿时觉得一盆冰水从头顶上脚下,厉成英倒在马路边。
出事了!
闻亭丽白着脸推开门朝厉成英跑去,这时候什么也不能问,满脑子只有一个字:快!
她拼劲全力把厉成英拖起来推到自己车上,这一回,厉成英已然无力阻止她。
因为有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的口里和胸腹部流出来。
闻亭丽浑身冰凉,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厉成英,她认识的厉姐,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挺拔如松,而眼前这具身体,正随着鲜血的流失飞快枯萎。
她吃力地把厉成英放到后座,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到她身上帮她取暖,接着便跳到前座,胡乱抹了把眼泪,向前疾驰而去。
她第一反应就是开到白赛仲路去向陆世澄求援。
但厉成英一定不容易她这样做,果听后座传来低低的呻吟:“别让任何人知道。”
闻亭丽朝白赛仲路的方向投去一瞥,果断调转车头的方向朝来路驶去。
“别怕,厉姐。”她一边用手擦脸上的冷汗,一边颤声安慰厉成英,“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很快就到红十字会医院了。”
“不能去医院……”厉成英在后座虚弱地说,“去找刘向之,她那里有药,有手术设备……”
“是。”闻亭丽喉咙发哽,拼命点头。
这时候,前方突然开来一辆巡捕房的汽车,闻亭丽登时惊悸得像个死人,眼看无路可退,心中一横,大大方方迎面开过去,一边开,一边轻松地哼歌,那帮巡捕果然没起疑心,甚至都没往她的车内瞟一眼,径直越过她的车。
厉成英在后头露出欣慰的微笑:“一直是这样聪明……又聪明又大胆。”
闻亭丽本想回以一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她听得出厉成英的状态已经相当不好了。
“前头那个男子……是个日方间谍,去年我们破坏过他们在上海的行动,这次他是有备而来,好在……我一个人解决了他,没有牵涉到其他同伴……这件事牵涉到的人越少越好。”
厉成英庆幸地在后座喃喃自语。
闻亭丽泪眼模糊点头头:“知道了,厉姐,求您不要说太多的话,先闭上眼睛养养精神。”
时间过得奇慢,面前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闻亭丽眼泪不断往下流,机械式地开着车,恨不得再快、再快一点,心里不断为厉成英祈祷。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荒废的厂子面前 ,道路尽头有人急速奔出来。
闻亭丽早将手枪上了膛,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直到看清楚是刘护士长,才急忙推开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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