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是来到京城的第二年。
她那时还是年仅十岁、力量极其有限的一匹幼狼,总是被高强度的训练和打压逼迫得张牙舞爪, 却因每每伤不到敌人命门反被那个男人处罚。
无疑, 他对她是有大期望的。身为野心家,他期望她能成为必要时的一把利刃,可身为义父,他又期望她能拥有力量,不再因任何动乱而狼狈逃窜。只是这个男人显然不是个教养孩子的好手,少年秦姝每次见他时,眼中的反抗之意都远远大于崇敬和恐惧。
他又怎能容忍。
所以她反抗着,被镇压着, 再反抗, 再被镇压。
数不清的惩处与无力感, 伴随了少年秦姝初入京都的每一日。
城破家亡的记忆让她天然地排斥上位者的压迫,她厌恶手握权柄之人,厌恶他们只需要在军队后面挥一挥手, 前方的士兵便会化身成屠戮者, 他们会侵略, 会令人恐惧。
正如每一日,那个男人坐于最后方, 他只需要轻轻喊一声,他前方的台间们就会冲向少年秦姝, 手中的刀会毫不留情地挥在她身上。
现实与记忆重叠,她深受折磨, 男人也只会用阿白的消息吊着她的命。
直到有一日,她又因输了比试而跪在庭前受罚时, 有人为她停了步。
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留着有些长的胡须,面色健康而红润,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先是问,“你这个小丫头,头发怎的这样短?”
能出入这座府邸的人非富即贵,秦姝无心去理。
男子倒是不嫌冒犯,自顾自地伸手欲触,秦姝早就预料到一般侧首躲过,眸光冷冷,十分桀骜。
男子笑了笑,抬起头朝着庭院深处望一眼,“我家主君没有教养过孩子,想来是顾不上给女孩子准备一些钗环了。不过难得收养了女儿,除了练功,平日里也该好好将养才对。”
秦姝稍稍侧眸瞧了瞧他,暗暗羡慕他健康的面色。
好好将养的话,她脸上也会红润起来的吧,像小时候那样。
“话说回来,即便是受罚,也不用穿破损得这么厉害的衣衫吧,你看这儿都...”男子本想拎起她臂膀破损处的一角,告诉她不可为了少受些罚而失了体面,却在拎起衣衫那一瞬,瞧见了里衣上早已晕开的血色。
他顿时怔住,一个小小女娃,哪来的如此伤痕。
秦姝默默扯回那块布料,素手一伸,请他离去。
见过她这等惨象的又不只有他一个,反正他们都会当做什么都没看见的。
“真是...真是...”男人手上一空才反应过来,语塞了许久,忽喝一声,“荒谬!”
他这样真情的感叹,实实激发了秦姝内心的讥讽之意,不由冷嘲出声:“这位大人,如若你的声音再大些,被这院子里的什么人听到,可是会报到你家主君耳朵里去的。”
“到时在你家主君面前,大人该如何解释这句‘荒谬’呢?是说他不懂教养,还是反踩我一头,说小女的衣着实属荒谬?”
她就没对这儿的人有过什么期望,也不怕对方因她的话而恼怒。
可是预想中的羞恼怒喝没有降临,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只是叹了口气,伸出大手来,捋了捋她将将齐肩的发。
“等你把头发养长的时候,伯伯送你这京城里没有的发簪罢。”男人道,“你的头发如缎一般好,以前在家时,应是被你母亲好生养过的。”
秦姝被这样的话说得一怔,随即拳头握得死紧。
不等她开口,男人就收了手,沉声道,“我会去向主君进言的,你是他的义女而非附属之物,他不该如此待你。只是辛苦你,要在这日头底下再等一等。”
男人提步便走,留下秦姝满目茫然,可行出几步又折返回来,问道,“我虽知你是主君养在府上的女儿,却不知你姓名,可否告知,也方便我向上进言。”
见秦姝踌躇,他率先道,“吾名祁牧之。”
“秦姝。”她声音轻轻怯怯,“我叫秦姝。”
男人弯眉一笑,似乎在为女孩肯友善回应而高兴,甩了甩大袖,直起身子就往庭院深处走。
那是少女踏入这片土地后,第一次收敛了满身的尖刺。
她的目光紧跟着那个男人,看着他反剪双手大步流星,红日在他身上打出一道斜斜的暗影,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一个战士也可以是年迈的,自主的,有自己心中的准则和道义的。
战士的手中,也未必是一定要拿刀的。
她倏然站起身来,扬声道,“逃难的时候,我看见士兵们抓着女孩们的长发,把她们拖回那座死城。”她稍顿了顿,“我害怕。”
“所以才剪了长发吗。”男人回首道,“战乱之下,长发无钗环束缚只会成为累赘,剪了很好,果然是个机灵孩子。”
“只不过以后应当不必剪了,且安心。”
突如其来的认同令少女一怔,又跟着向前跑了几步,提醒道:“你去找他,要小心些,他很可怕。”
祁牧之轻轻一笑,硬朗的面容难得涌现几分慈爱,“小姝,要相信伯伯啊。”
元姬就是在那次之后被指派到她身边的。
在困在一方小院的那些年里,那些个血腥黑暗的日日夜夜,就只有这两人的出现,才能让少女尚且识得长夜中的一抹亮。
无数次的混沌夜里,秦姝窝在小小床榻上,都会想起那日伯伯踏入了那个男人的书房,她远远地站在外面,听着书房中的争执与摔盏声愈来愈大,她那时颤抖得厉害,直到听到伯伯的那一句。
“她是活生生的人。”
原来只是因为她是活生生的人,他就肯为了她一搏吗。
不为情分,不为利益,只为她是一个人吗。
她没忘记,他为了她这一个人,付出了什么代价,那时几乎整个庭院都断定祁牧之会失去主君的宠信。事实也确实可怖,祁牧之过了很久才被重新允准踏入庭院,君威不可触,且于他而言,这是私事。
所以时过境迁,她眼睁睁看着老人再一次在她面前说了这句话,上首君王仍在,秦姝此刻只有满心的恐慌。
“伯伯。”她匆忙抓住他的腕,“你要...做什么。”
祁牧之的目光已然触到阶上的少年帝王,他轻轻回应着她,“小姝松手,伯伯会去与陛下讲清楚,不该你担的罪名,伯伯不会让它落到你头上。”
秦姝只觉眼前有些黑,她执拗地不肯放手,恳求着,“别...别为了我。”
“不单单为了你。”祁牧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为了还在乱世中挣扎的,所有活生生的人。”
不等她再回应,祁牧之已开口言道,“陛下,长公主殿下伤了朝廷命官,实该惩处,可太皇太后被毒害的案子还无定论,不如先将涉事人等带下去,等此事审出了结果再一齐论罪。”
他要做什么...他要在她走之后做什么...
阿姝眼中的慌乱在触及到上首满意的神色后几乎无处遁形。她不能走,她还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罪名滔天,边关危急,朝廷不作为,连她都对此境况束手无策,他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她反掌就要去劈那几个上前拿她的侍卫的后颈,却见祁牧之朝她摇了摇头。
小姝,你要忍。
她记得他的话,可是...可是...到底要忍什么啊...
她顺从着被侍卫制服,看着他们把桃良拖下去,把王佩拖下去...等到侍卫也拖着她向殿外行去时,她望着那人决绝的背影,无措漫过了心头,她突然挣扎着向殿中大喊,“留在京都的将领中,只有我与北魏交过手,只有我有这个能力把边关救回来,诸位都忘了吗!如果四个重镇全部丢失,大宋就完了呀,你们都顾不得了吗!”
堂上的冷漠,足能把人的心肺冻伤。
秦姝早就明白的,于他们而言,边关的远虑固然可怖,却比不上秦姝这个疑似“谋逆之臣”的近忧。
他们害怕秦姝会带着二十万大军吞了京都,吞了他们原本富足安逸的生活。
所以他们宁愿弃车保帅,宁愿战败后割地赔款,也不想自己的生活受到威胁。
他们想,二十万中军,总不至于守不住一个京都的。
刘笙笑吟吟地望了她一眼,殿门已关,胜负已定。
两位辅臣...他费了如此心力,今日起码要除掉一个。少年帝王冷眼瞧着阶下顺从躬腰的祁牧之,嗤笑一声。
这人今日倒是听话的很,那就暂且...
“陛下。”祁牧之忽而言道,“陛下方才说,要另择将领。臣对此有些谏言,不知可否容臣入内殿禀告,请诸位同僚稍待。”
少年帝王的眉峰微挑,向下扫了一眼。
哪知臣工之中,此时竟无一人驳回他的话。
刘笙不免暗暗心惊,孙无忧和秦姝不在,这朝上的风向,似乎...果然,祁牧之这个老东西,还是要除的,等他腾出手来——
“祁公是首辅,难得对朕有些提议,朕理应满足你的要求。那就,随朕来吧。”
望着上首起身离去的动作,祁牧之没急着挪步,反而瞧了眼身侧的顾琛。
顾琛心中陡然,不明其意,却见恩师已经踱步走到自己跟前,声音不大不小,“老夫近日身子愈发不适,恐怕今日之后,就不便居此高位了。”
顾琛哪敢顺着此话,只躬腰拱手道,“老师福寿绵长,勿要过于忧心了。”
祁牧之却重重将他的双手拍下,语气略显严苛,“若不是你这小子惫懒,老夫至于日日忧心没人能替我侍奉在陛下身边吗!前几日老夫写的那篇整顿吏治的策论你可有看过?”
顾琛的掌心攥了攥,不动声色道,“属实是学生该罚,等学生回去之后,定会仔细研读。”
顾琛身旁几个耳聪目明的文官连忙打着圆场,“顾大人是祁公的得意门生,这可是满朝皆知的事儿,顾大人定不会有负祁公期望的,祁公可要保重身体才是。”
“是啊,祁公要以自身为重,顾大人还年轻,要是真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吾等同僚也会相互帮扶的呀。”
“吾等日后还要多多仰仗祁公和顾大人,但眼下这事...哎,祁公,您要快些入内殿了,可得给陛下想出个良策来。”
祁牧之弯了弯唇角,深深望了顾琛一眼,这才转身提步而去。
殿外被架走的秦姝目光微微涣散,仿佛无意识一般顺着他们的力道行走,她知道,这是要出宫去刑部。
她也知道,祁牧之给了她那样的保证,就意味着她很快就可以出囹圄,可以去解边关危难。
可她实想不清楚,他能有什么法子。
太皇太后的案子,涉及皇族宗室,涉及国本清正,不似寻常事端可比拟。
除非皇帝肯松口,肯让原本准备好的人提前认罪,那时秦姝才算是洗脱罪名。
提前认罪...从皇帝方才得知军报的那个反应来看,此番谋划八成就是为了让谢家在边关绝了后。以往种种,不管秦姝如何作为,他都不肯放下对辅臣的忌惮,再加上孙无忧暗地里的无限纵容,他已然杀人成性...
于他而言,谢家的命,未必没有两座军事重镇更重要。
所以国事牵绊不了他。
但人命可以...
谁的...人命...
如果不是等价的筹码,他不会松口的...
秦姝的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僵直得无法动弹,身侧侍卫生硬地扯着她的胳膊,推搡她的肩背,因早就将她的双手捆绑而神色肆意。
“走啊!都是给天家办事的人,您可别为难我们几个,否则别说您是长公主,就是皇太子,咱们也得以天子的诏令为主。”
“就是!您倒是走啊!”
女子却突然顿足侧首,堪堪回望身后,面色惨白得厉害,“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啊!磨蹭什么。”
“有人在喊...有人在喊...”秦姝惶恐道,“传太医。”
“给谁传太医?”侍卫一惊。
“给...”女子瘦弱的身躯倏然不住颤抖,“给我的...伯伯。”
给我唯一的伯伯,那个唯一肯为我顿足进言的人。
红日当头,光芒透过她的身体落在地面上一道斜斜的暗影,那个暗影移动得越来越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直到重新抵达那座巍峨高耸的宫殿。少女推开那道殿门时,整个身体刚好脱离了日光,陷入无尽黑暗里。
没有影子了,她也没有再颤抖了。
真残酷啊,她静静地想。
第083章 动摇
祁牧之慢步踏入皇帝的内殿时, 刘笙正无聊把玩着手上的扳指,瞧着老人终于肯出现,冷声呛了句, “朕还以为祁公改主意了呢。”
祁牧之神情淡淡, 缓缓跪在下方,垂首道,“臣此心不改,只盼陛下垂听。”
刘笙坐于正中大椅,“请祁公赐教。”
祁牧之抬眸,眼中净是坚定,“臣想问,陛下这一生所求。”
刘笙只觉诧异。
祁公继续道, “臣一直知道, 陛下对臣的杀心。陛下厌恶在朝上被人掣肘, 厌恶有人管制,也厌恶臣。”
“臣一把年纪,确实也不太明白要如何与新主相处, 更想不出什么法子能令陛下消解了对臣的恨意。因着臣的愚钝, 使陛下与臣之间, 生出了许多乱子,枉死了许多人。这些罪孽, 大抵是需要臣去偿还的吧。”
“可是在臣去偿还之前,仍要尽力完成先帝的嘱托, 这样臣才无愧于面见先帝。所以臣想问,陛下想要的, 究竟是什么?”
刘笙摸不清他的心思,也辨不清这是否是他的肺腑之言, 但着实被他这样的态度惊了一惊。
定了定神,他勉强道,“祁公说什么呢,外面还有不少是祁公的左膀右臂,您这般折煞,叫人听去了定要议论朕的不是,不如先...起来说话罢?”
“君臣不知,自古就为大忌。”祁牧之摇摇头,却没有起身,叹道,“其实臣是想说,陛下如若想要政由己出,光杀了辅臣,是没有用的。”
刘笙面色有些难看。
“睁眼看看这朝堂,陛下当真觉得杀了辅臣之后,权柄就会回到陛下手中吗?”他讽刺一笑,“就凭陛下姓刘吗。”
“祁牧之,你竟敢如此——”
“陛下姓刘,身后本该有刘氏宗族的。”祁牧之道,“可是陛下赐死了自己的亲弟弟。自古宗室最不愿意见到的,便是族内手足相残,这会让他们惶恐,让他们不敢追随陛下。”
“所以摆在陛下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用绝对的武力镇压,重用一个在军绩上有绝对实力的人,削弱地方,把军权更集中于中央,使宗室即便愤怒惶恐也不能翻出什么浪来,这也是陛下想要的政由己出。”
“二是,施恩安抚。干脆将秦姝推出去顶个祸国的名声,声明陛下并无杀淮安王之心,再对地方放权。”
“只是,陛下当真愿意,把即将到手的权力,拱手相让于宗室吗?”
刘笙不会松开快到手的东西的,他知道。
能够顺从刘笙,且可以拥有绝对权力功绩的人,只有秦姝。这一点,他们二人也心知肚明。
他抬眼望着上首的少年,少年正眯着眼睛,细细思量的模样。祁牧之此时看着他,只无尽感叹,这样本有英武之力的天家长子,怎就被养成了武断嗜杀的偏执性子?
且从少年每每在关键时候寻求意见的样子就可看出,少年并不通政治。他爱权也好,爱人也罢,自身都没有足够的底气去爱。只要有心人在他耳边蛊惑,他随时会动摇。
正如此刻。
正如此刻,原本想另择将领北上的他,已经考虑该何时命秦姝重掌大军了。
“还真是难得祁公今日慷慨相授。”少年帝王轻勾唇角,“只是此时投诚,是否晚了些啊?既然咱们的话都说得如此坦白了,朕也不妨相告——朕今年之所愿,便是政由己出。朕清楚大宋建国方两年,百姓还认着你们前朝的余威,但朕要的就是这个江山真真切切的姓刘!朕要的是,朕的百姓、官员,还有军队,都只认朕这一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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