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周要是此刻都察觉不出什么来,那他就是天大的蠢材了。
扶摇阁的选址,雨夜遇袭的不了了之,秦姝的欲言又止、不得不为。
此刻下定论,他觉得并不早,甚至心里有个念头:就是他,是他在推波助澜,是这个年轻荒诞的君主,意图吞了谢氏,吞了自己的朝臣——
他淡淡地笑出声,自己昨夜那般讽刺她,说她用人命去抵消君王的忌惮...他是那般的将自己凌驾于全局之上,以为自己才是此局中无愧无罪之人。
可此刻他又是什么身份呢,即将对陷阱低头的朝臣?即将用他人性命去告诉君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即便君上布下天罗地网,他也会绝无二心的纵身一跃?
顾琛已然替他做了决定了,即便顾琛兄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已经在向尹清徽低头,他嘴里在说着“好,臣这就去把所有劳役叫来,扶摇阁即刻便可开工”,他在领着成千上万的人从后面的工棚里脚踏着雨水走出来,他们在一步一滑的布云梯...
谢行周眼里如同万光闪过,每个人的一步步,都在自己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他看得很完整,却个个看不清。
不,他绝不做,不公之事的屈服者。
“少将军?谢少将军?这般年轻的郎君,倒是爱出神的很呢。”
“扶摇阁,不能再建下去了。”少年郎的声音不大不小,可吓了周围的人一跳。
迎着尹清徽、顾琛、以及围在自己身侧的将士宫婢们的目光,少年郎毫无退意,“不能再建下去了,这般荒诞的鬼东西。”
顾琛脸色大变,这...即便经此半生,也从未听过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这小子,是疯魔了不成?
尹清徽也万万料不到他这般不惜命,连眼中的嘲弄都褪去几分,讶异道,“谢行周,你莫不是被雨淋的发了热?”
顾琛连忙回神,明明比谢行周矮了大半个头,还抻着胳膊打算捂他的嘴,“是是是,这小子一大早就来找我了,此刻疯疯癫癫的定是身上起了热,本官这就去叫郎中...还不快来人!”
谢行周的力气得有多大?若是真使力恐怕十个将士也拿不住他,何况顾琛一个文弱书生?将士们都是骁骑营的将士,谁敢上前去碰自家将军一根毫毛?
他几乎是单手就将欲要扣在自己嘴上的手掌拧到一旁,连带着顾琛整个胳膊都被拧了劲,痛得顾琛嗷嗷直叫。
可这人却极为认真盯着顾琛,“顾兄,叫人收手吧,此事再做下去,你我日后定会...悔之晚矣。”
顾琛还以为他当真是被梦魇着了,脑子不甚清晰,堪堪回应着,“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快把手松开...”
少年郎紧紧拧着眉头,此路行不通,那就走另一条路。他转头去看尹清徽,眼底有着说不清的祈求,“尹天师,只容我一日,容我一日去见陛下,我去和陛下说,可好?”
尹清徽此刻哪里还不清楚几分,这小子定是猜出了什么。也对,自己本来也不该小瞧这个局内人。
“少将军,天威不可触,四十五天的工期,一日也不能少。”他欣赏着少年人的表情,“况且陛下此刻正与长公主殿下叙旧,聊的定是机密,你一个外臣,实在不该打扰人家兄妹叙旧。”
谢行周定定地看着他,右手顺着身形挪到后腰,神色却不变,“天师不帮我,我还挺难办的...”
“长公主有旨——项安长公主有旨——速速让路!”
三方目光皆汇聚于策马狂奔而来的那白衣之人, 那人手持卷轴,单手持缰,一路高喊, 无人敢拦其路。
只见那人目光如炬, 从出现到行至众人身前,眼睛紧紧盯着右手背后的谢行周,随后单手狠狠扯了把缰绳,翻身下马的动作如同飞燕。
可这飞燕下马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剜了谢行周一眼。
谢行周记得他。
“这位小兄弟,长公主有何指示?”
那人手里死死攥着卷轴,嘴边的话咽了又咽,愤恨的目光良久才从谢行周身上挪开。待面向尹清徽时,便换做了一副冷淡面容。
稍稍抱拳致礼, “吾乃九层台掌司白羽, 手中持的是我家殿下的懿旨。尹
天师, 公主这旨意是给你的,领旨吧。”
尹清徽轻笑一声,“哦?长公主与陛下在宫里说着话, 看来是说起贫道来了?”
白羽嘴角微动, 眼里的威胁毫不掩饰, “你敢不接我家殿下的旨?”
“接,怎可不接呢。尹某不过是陛下的客卿, 怎敢违逆长公主。”尹清徽嘴里咂巴一声,“只不过这地上...唉。这脏水若是仅仅浸湿了臣的衣襟, 倒也没什么。可臣身上带着陛下的草药,若是把这药材弄脏了...”
“臣在京中不久, 冒昧问问这位小兄弟,这宫里, 是陛下为重,还是长公主为重啊?”
他前倾着身子,一张脸正好凑在白羽的跟前,距离颇近本就令他不适,且这人偏偏又是一副欠揍模样,就好像自己不敢拿他怎么样似的。
他白羽还能被这一个术士激得心里憋屈了不成?
白羽眼里猩红一片,没人知道他来之前在心里做了多大的斗争。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也向前倾了倾身,声音轻的需得细细观其唇形,一时间将身边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这白衣青年一字一顿:“你爷爷的拳头重。”
“白羽!”在白羽的拳头下来之前,谢行周向旁一闪身狠狠撞了尹清徽一个踉跄,白羽的拳头正擦着尹清徽的鬓边而过——
尹清徽扶着脑袋弯着腰,满眼不可置信。
此时谢行周双手紧紧扣住白羽的胳膊,迫使他向后退出几步,而二人贴的死紧,为的就是此话只有他二人能听见。
“你做什么?殿下是何用意!”
“干你底事!让开,我今日就给那劳什子天师开瓢。”
“你家殿下就派你来做这事儿?那你出来做什么,我刚才就能让他血溅当场!再不说实话,大势则去矣。”
白羽咬着后槽牙看他不顺眼,半步也不肯再退,“你这厮,快要把殿下的命坑死进去了,还敢提你那大势!用殿下的命换你们这些蠢材的,你可满意!”
“胡说!我从未想要害她!你替我拖住尹清徽,我进宫去面圣——”
“面你个头!”白羽狠狠挣脱开,拿着卷轴的手重重指了指谢行周,“我宣旨,你留下,把耳朵竖起来听好了!”
二人如此闹了一番,哪还记得方才个个都想要让尹清徽挂彩?连此刻尹清徽错愕的表情都不想多看一眼。
“项安长公主懿旨,宣尹清徽速速进宫回话—”白羽卷轴一合,冷声道,“想必天师有闲工夫在此处消遣,是已经把陛下的事儿办完了。那么现在,就该办长公主的事儿了。”
尹清徽眉头紧锁,如何也想不出这位长公主怎的狂妄至此。
谢行周也没想到。
公然把陛下遣过来的人叫回去,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不清楚。
白羽冷眼瞧着随尹清徽而来的几个将士,“长公主的话,你们听不见?还不送天师起驾回宫?”
右卫营的将士都是张弛带出来的愣头愣脑,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如何抉择,听起来长公主要压天师一头,可天师是带着陛下的口谕来右卫营调的人,这...
还真有两个胆子大的,上前一步就要去触尹清徽的臂膀,想将他请回车里。
尹清徽大袖一甩,“放开。”回瞪了眼那两个没眼力见的,“长公主懿旨,贫道岂会不从?走就走,莫要碰脏了贫道的袖子!”
可这人走了不过十步,身形忽地一顿,左耳微动。他只原地驻足了那一瞬,并没有回首,最终径直而去。
谢行周心里不安,大步上前竟还要进宫去,白羽一把拽住他,喝道,“你还做什么?”
“他此刻回宫,长公主殿下怎么办?”谢行周眼中焦灼,颇有什么都顾不上的架势。
他此时的动作慌乱不设防,白羽本就拦在他前面,他还直愣愣地要去闯,气得白羽在下方拽着他的手握紧成拳,毫不客气地朝对方腹部打过去—
“咳。”谢行周毫无心情格挡,吃了一拳头仅是闷哼一声,动作仍旧大开大合,咬咬牙说道,“你若是打痛快了,就放我走。你只要帮顾兄把劳役送回工棚里就成了。”
白羽眯着眼睛审视他,“你有胆子撺掇她帮你,就应该料到她会迎接什么。”阻拦的力道不再收敛,带着掌风的手用力拍向谢行周的胸口,打得谢行周此刻不得不后退,两人距离一下子拉开。
“谢行周,你护着你的黎民百姓,九层台护着自家的主子。”
“你铁了心要做英雄,就离她远一些。此事之后,若你还有命看见我,我会杀你。”
白羽心里的不甘,可不是打这谢行周两拳就能解决的。
一个极好的、只差一步就可稳赢的局面,却被执棋者生生改了弯路去跨鸿沟,一条随时倾覆全军的鸿沟。而最先身陷囹圄的,就是那个执棋之人。
扰得主子心神不宁,九层台上下不安,他必须死。
不杀他不足以平气焰。
但谢行周一句话也没继续说。
他并不是在发怔,他眼睛里藏了许多东西,藏着他对这个说法的不认同,藏着他已然看出的秦姝的不得已和破局之心。
肯让秦姝孤注一掷去破局的人绝不是自己,是这万千生灵。
事情已然想通,他自然不会再冲动下去毁了她孤注一掷的成果。至于代价,他很快就会去扛起来的。
深深望了白羽一眼,转身便朝着顾琛走去。
顾琛早就在后面心急如焚了,又要盯着在高空的匠人们和云梯下的劳役们千万要扶好,脚下一个打滑就容易出人命的事儿。可谢行周这小子也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儿,他总要频频回头看他是否还安好。
可算见人走过来了,顾琛连忙把伞打到他头顶。少年早就被浇得不成样子,又倔强地站在雨下与人对峙的模样直让人心生怜惜,什么铁骨铮铮,什么少年战将,顾琛眼里这不都是些肉体凡胎?
“淋了雨是要生病的,你还来找我干嘛?还不快回家去。”顾琛推搡着他。
“顾兄,我只与你说一句,你一会权当不知。”谢行周沉声道,“扶摇阁诸多问题,经不起这般大的雨去淋。速速遣返所有人去工棚或者更远的地方避难。”
顾琛面色惊变,嘴张了张,不知道最先问哪句话...
坏了,坏了!
脑中警铃大震,他只想起一件事,当即嘴里只含了这两个字,“坏了!”
第031章 那就不是顾尚书了
顾琛慌了神, 可脚下却半步都不敢停,丢下纸伞,一面朝高阁跑去, 一面嘴里大喊着, “快下来!所有人都回工棚去!”
“都走——全都得走!快啊...”
“快啊...”
年过三十的中年男人,已然染上了哭腔。
谢行周此刻脑子极为清醒,这高阁好歹是经过上万人建造了一整月才建成雏形的,即便是干扰的因素颇多,也不至于才下了一夜的雨就倾塌个彻底。
顾兄这般急切,许是真拿这些匠人当了兄弟。
可下一瞬顾琛就转过身来抓着他的臂膀,“行周,让将士们也走, 现在就走。”
谢行周反手控制住他, 试图安他的心, “尹清徽已经走了,没人会再来干预你。我们已经可以慢慢疏散人群,这高阁也没脆弱到即刻就散了。顾兄, 将士们的扎营速度很快, 我让将士送他们去远些地方安顿下来, 可好?”
“你懂什么!”顾琛却铁了心,雨水泪水混在一起, 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向下流淌,“你什么都不用知道, 你不用知道...快走,走就是了!”
他不再给谢行周问话的机会, 指挥着还未上云梯的那一队匠人和刚放下重物的劳役,“所有人, 连工棚都不要回,住在京里的匠人即刻返回家中去,劳役跟随谢将军另行扎营居住,现在就去!”
谁还能看不出这地方要出事,即便是各个满心疑问也跟着前面的将领快速奔向大门之外
,雨天街上行人稀少,偶尔行过的路人见如此阵仗,纷纷避让,不知作何是好。
可云梯上还有许多排着队准备下来的匠人,这般高的建筑大家都是第一次参与施工,云梯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个陌生的东西,上云梯还好,每每下云梯时都因恐惧而速度极慢。
往往在有身量较小、步伐轻快的将士在旁助力时,这下梯的速度才能快起来。
可如今,所有将士都需要先行一步前往扎营。
谢行周与顾琛二人同时紧张地仰首盯着云梯之上,方才好不容易爬上云梯的匠人本应在高阁里面进行作业,此刻却都在不明所以地在云梯顶端排队。
匠人们心里自然不愿,一个传一个的将话传下来,大概意思便是:他们可以今日仅打造高阁内壁,并不去墙外,里面又不会淋雨,又不会脚滑,为何还要下来?
顾琛气得左右踱步,指着面前传话的那个匠人,“你告诉他们,不下来就抓他们下来!”
人的步伐会慢下来,但时间不会。
二人眼看着云梯上的人一步一回头,生死面前谁都不敢随意落脚,大雨并没有转停的意思,毫不留情地冲刷着每个人脚底的路。
谁站得不够稳,谁就要同雨水一般,径直落到大地上了。
青年冷峻的眉眼扫视着周围,并没有能符合自己预期的人。双睫微动,挽起袖口便道,“我去助他们下梯。”
顾琛怎可答应,“谢行周!我还不想死呢,你这条命要是搭在了这,你以为谢骁还能让我活?况且你身量不小,恐怕要占云梯宽度的一大半了,你不适合上去...怎么也轮不到你上去!”
谢行周将碍事的斗笠一摘,早就湿个透底也不差这些了,闻之还有空揶揄他,“顾兄,你想来你还不会呢。将士们都去扎营了,此事也不宜调兵。只有我能上去,没有可挑的了。”
可在他把手碰上云梯之时,心里突感不妙。
他再次仰首瞧着这看似毫无动静的高阁。
剑眉之下,男子漆黑的瞳孔如同深渊一般审视这巨物,气势如虹有股天生上位者的傲然,就如同是与这死物对峙一般,较量着,究竟是谁能吞了谁。
他周身气势令顾琛不由得隐隐发怵,本就心里发虚,此刻更不知如何能阻止谢行周提早知道自己的作为,更害怕看见他在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会用那双带着失望的眼神望着自己。
踌躇间谢行周已然回过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半句都没说,手上使力就要攀上去。
顾琛不知他能猜出什么来,劝说的话不敢再随意说出口,只得凑上前去扶着云梯,催促着上面的人步伐快些,再快些。
“骁骑将军!骁骑将军!”
一个年少稚嫩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此时谢行周还未行进几步,不难听见,回眸一瞧竟是昨晚拦着自己问“还要不要再打五十”的那小子。
谢行周不打算再理,却听那人说,“将军,我会爬云梯!”
顾琛忙回头,端详着这孩子,身形瘦小,一看就是还未弱冠的少年,让一个孩子去冒险实在不该,可若是他脚下灵巧,确实要比谢行周方便百倍。
谢行周行动顿了一顿,咬咬牙继续往上爬。
“哎呀。将军,我真的很会爬云梯!”小将士霍彦几步跑到云梯下面,不惧众人惊恐的目光,双手双脚同时动作,本就娇小瘦弱的身子竟然一转,直接将身体转到云梯侧面。
不同于谢行周每一步都要避开往下走的匠人们,霍彦能把自己牢牢拴在侧方,前路根本没有阻挡,像个小猴子一般手脚并用,几步就赶上焦头烂额的谢行周。
“将军,我可从小就会爬树,从军之后更没有懈怠过一日。这种小事,你就交给属下吧,属下一定完成任务!”
小猴子眼睛亮亮的,像是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一般,自豪无比。根本不听谢行周的下一句话,径直向上窜去。
谢行周眼中瞳仁惊颤,看着霍彦令人心惊的动作止不住担忧。他何尝不知?何尝不知这小子才是最适合做此事的最佳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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