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易认出他的手,强有力的,骨节分明的。
但她还没准备好。
陆宜略带遗憾地道:“今晚吗?那不太凑巧,我今晚跟朋友说好,住她家。”
江询有点不明白老板娘,这种事不是很好推吗?有什么比夫妻团聚重要。
“但是老板,已经有几天没回家。”
“我跟朋友也很久没见,姐妹间聊天。”
“好的,那我跟林总说一声。”
“辛苦。”
“应该做的。”
“……”
电话挂掉后,陆宜反扣在化妆台上,她也不完全是假话,今天晚上有聚会,等聚会结束,她可以在附近酒店订房间度过今晚。
妆化得差不多,她拿包出门。
聚会地在唐宫,算是京市数一数二的会所,建造风格从里到外是仿唐,夜里灯火通明,有如春江花月夜,进去消费的人非富即贵,没些家底连入场券都拿不到。
名利场就如此,明明是金钱堆起来的,偏偏不能露骨,要风雅要高贵,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未免显得俗气。
陆宜过去时,朋友基本到半。
吴思栋已经在点酒,他今天坐庄,回国前跟家里闹一阵,被停掉卡,现在又恢复他的卡,今天洋洋洒洒地摆起阔气。
“痛快,你们都知道我被停掉卡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就靠退掉给我那前女友订的几个包过活。”
“怎么就变成前女友了呢?”
“包没了,我也不好继续跟人处,免得耽误人家。”
吴思栋并不是典型的渣男,别人躲躲藏藏,他是明明白白,且一次只谈一个。
回国几天,余音骂他的词汇都告罄,不耐烦地丢过一个眼神,让他回国后消停点。
陆宜往往是最安静的那个,喝一点酒,听他们插科打诨,偶尔笑笑。
“我是真已经从良,”吴思栋举手,作投降状:“刚回来就已经被家里催婚,照片都看过一堆,没几天就要跟什么白小姐宋小姐见面。”
联姻,这在他们圈子里太常见,几乎是一半人的归宿,运气好点,能碰上喜欢的,运气不好的,也得被绑定着,大不了私底下各玩各的。
“还是系花结婚太早,不然我们还能凑合凑合。”
余音拿过手上的东西砸过去,嫌弃地道:“就你,你就别献丑了。”
“我不比林晋慎好?温柔体贴,随叫随到。”
“你也就这点比人好,你没看新闻,这次KS收购,到处都在传,我听得都能背下来。”朋友话音一转,看向陆宜:“那天晚上,你们真的没事吧?”
朋友都或多或少听过林晋慎的传闻,古板不近人情,在商界搅弄风云,却无心风月。
他们刚结婚,没什么感情,别因此生出隔阂。
那天晚上忽然又被提到,陆宜明显不大自然,说没事。
“等等,那是林总吧?”朋友抬起头眯着眼,在极力辨认。
他们人在一楼,往上二三楼,规格更高,对身份要求也越多,他们这些二代小辈们,能在一楼就已经是家世不错。
林晋慎在二楼走廊,往上,是要去顶楼。
他身边乌泱泱一群人,众星捧月般,他着中式西服,在一堆金发碧眼外国人身边,显得儒雅内敛,举手投足,张弛有度。
陆宜随朋友的目光下意识望过去。
只看到林晋慎小半张侧脸,他们有几天未见,但那晚的事就像在昨天,他最擅长端着张禁欲的脸做最重欲的事。
最最最道貌岸然。
陆宜不自然地跷起腿,高跟细带绕着莹白如玉的脚踝,她心浮气躁地呼吸,想起出现在新闻里那只手,曾握住她的脚踝,往前压,然后撞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她轻咳声掩饰,放下左腿,又翘起右腿,小腿匀称细白。
楼上与楼下似乎隔出两个世界。
陆宜看他需要仰头,而他未必知道她在楼下。
出神间,朋友又掐着嗓子小声地说:“他看下来了!”
陆宜没来得及多看,神色一慌,收回视线,随手拿过余音的包,故作镇定地问:“你这包挺好看的,什么时候买的?”
余音皮笑肉不笑,问:“眼熟吗?”
“有一点。”
“你买的。”
“……我说呢。”
余音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刚才分明就看到你了,但是没跟你打招呼,冷淡的还以为是陌生人呢。”
而她的朋友像鸵鸟似地躲着,她积怨已久,不吐不快。
这婚结的,她都生气,结什么结,结了也被当透明人。
“你连看他都不敢。”
“我真的不知道他当初给你灌什么迷魂汤!”
“你就这么死心塌地地选择他!”
“……”
吴思栋咳嗽一声,想提醒余音说得过头了。
陆宜清楚余音是为自己鸣不平,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情况太复杂,从一开始就是利益关系,没道理既要又要。
何况,她也不想。
朋友叹气,劝不动,但他们多少也有点赞同余音的看法,林晋慎恐怕不是最佳选择。
“陆宜。”
身后响起一声熟悉男音。
说话声戛然而止,众人循声看过去。
是林晋慎,不止他一个人,那乌泱泱一群人都在,他先走过来,一手揽过她的后腰,掌心滚烫,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至皮肤,他偏头跟她低语:“抱歉,我事先不知道你在这里。”
靠得太近,好像在温声耳语。
为他的疏忽道歉。
林晋慎继续道:“先跟你介绍一下,他们是这次KS团队。”
说完抬头,介绍陆宜,发音标准:“My wife.”
陆宜错愕半秒,反应过来后跟对方一一礼节性地握手。
其中一个称赞她漂亮,他们夫妻二人看起来很登对,还说林晋慎提过她,说他们夫妻是截然相反的人,她跟他不同,是做艺术类工作。
他提过她吗?
陆宜偏头看他,更多是意外好奇。
林晋慎面色平静,解释:“家庭和谐,意味着低风险,更加稳固。”
“哦。”
意识是工作需要。
林晋慎再次介绍陆宜是策展人,负责的两个展主题都很有意思,主题都比较有意思,他在这方面并不懂,全靠陆宜讲解。
语速不急不缓,张弛有度,明明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掺假的成分,偏偏从他口中,听出他点夫妻恩爱的味道。
双方谈笑几句,预备上去。
林晋慎知道陆宜是跟朋友来的,也不会喜欢商务活动,他让下属先带人走,他则留下跟陆宜的朋友打招呼。
他不是什么热情的人,但陆宜的面子要给。
“我太太就麻烦给你们。”
“林总客气,我们都是多年好朋友,一定将小宜全须全尾给您送回去。”
“谢谢。”
林晋慎目光偏斜,与在旁边的吴思栋对上视线,冰冷漠然,上一晚的事历历在目,吴思栋此刻倒生出些许男小三的心虚感,笑容僵硬。
老天爷作证,他跟陆宜之间可是清清白白的。
“你们玩,账记在我名字上。”林晋慎收回目光,对陆宜说:“我先走了。”
“好。”陆宜点头。
林晋慎抬过前脚,意识到什么,低声道:“少喝酒。”
只是淡淡的一句,听者有心,陆宜却觉得他是提醒那天晚上,她喝多酒乱性,她轻咬着贝齿,脸色悄然红几分。
朋友集体愣住。
刚才还因为林晋慎的无视为陆宜抱不平,没想到他是直接下来,并且带着一堆人过来打招呼,不是无视,称得上重视。
余音对林晋慎一直有意见,诸如他的性格,他们第一次在酒店展览见面,领证是工作日时抽空拿的……桩桩件件的事堆在一起,都在表明他对这桩婚事的态度。
但现在,好像有点改观?
因为林晋慎不仅介绍陆宜的身份,同时介绍她的职业,自然地提起策展人身份,简短地提及她负责的两个展览,另外一个展,他知道得比自己都清楚,应该到过现场。
林晋慎跟余音想象不太一样。
他好像是真的有在尊重陆宜,尊重这段婚姻。
等林晋慎离开,朋友重新坐回位置,吴思栋抱着抱枕,说:“林总这眼神跟看犯人似的,他一眼扫过来,我就像刚被屈打成招完,还真挺想认罪。”
“你要认什么罪?”
“长得太帅,不然林总为什么对我醋劲那么大?”
“滚滚滚。”
“臭不要脸。”
“……”
陆宜还没从刚才突发状况中出来,腰间还留着残余温度,更让人胡思乱想了。
余音看见陆宜出神,伸手戳一下,仰着头不自然地道:“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既然能选择他,说明他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我以后少说他坏话,你们刚才,其实挺配的。”
是真的般配。
林晋慎身形高大,气质成熟内敛,陆宜温柔,清清冷冷的,从颜值到气质,都挺顺眼的。
陆宜回过神,听笑:“就刚才一下就叛变了?”
“我这叫先怀疑再肯定,我要是偏听偏信,那不显得我有问题吗?”
“你有问题你才知道?”吴思栋嬉笑地接过话。
也是这时候,服务生端着餐盘过来,蹲下身,在茶几上放下几杯果汁。
“是不是上错桌,我们没点。”吴思栋抬抬下巴,单是他点的,全是酒,没饮料。
服务生笑说:“没错的,先生,是林总特意点的。”
“稍等片刻,有一些还在制作中。”
余音拧眉:“还有?”
“是的,林总将不含酒精的饮品都点了一遍。”服务生给一个标准笑容,起身,继续往吧台去。
陆宜:“……”
她就算不喝酒,也喝不完这么多吧?
“哟,全都点一遍,这是要干什么?买单不够,还要请我们吃狗粮?”
余音忍笑抿唇,认真建议地道:“小宜,要不然你去坐小孩那桌,我怕这老些不太能放得下。”
“结婚就是好哦,还有人关心不让喝酒。”
陆宜扶额,抬手打住他们的话题,从手边挑一杯橙汁,说:“聊点其他的。”
“不如聊聊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让林总今天特意叮嘱你别喝酒?”
吴思栋戏瘾上身,双手交迭放在腹部,学着陆宜的腔调说:“下次等我老公不在家还可以来玩。”
“猜猜,我们下次单独再聚。”
“……”
朋友笑不可遏。
只有陆宜是真的清楚,他们现在说的,完全是那天晚上最不值一提的,她掩饰性地喝着橙汁,喝完皱眉,认真去看眼杯里的液体,怀疑橙汁里面掺酒。
服务生来回送三趟,才将林晋慎点的送完。
满满的一桌,周围目光打趣地看过来,还以为他们是玩一种新型游戏。
陆宜没眼看,拍照后发给林晋慎,让他知道他随口一句有多夸张。
她说:【这么多都要浪费掉了。】
几分钟后,林晋慎:【如果能让你不喝酒,就不算浪费。】
陆宜:【……】
她又不是什么酒鬼。
林晋慎回:【。】
代表话题结束。
陆宜看着句号,皱眉闭眼,怀疑林晋慎是故意的。
快九点,陆宜看过时间,提出想先走,她从林晋慎进来就开始注意时间,她该提前走,避免等他结束,又为她今晚安排横生出枝节。
“这么早就回?”
“现在都在一个城市有的是时间,不在这一天两天。”陆宜主意已定,拿包走人,“下次再见。”
“行,路上注意安全,到了记得打电话。”
陆宜从会所出去,夜风里还裹挟着白天的燥热,身体也随着天气,像是有股躁意发不出去。
她车停在不远处,步行两分钟。
九点的街道,昏暗,清冷,在唐宫灯火通明的映衬下,像是褪色的画卷边角。
陆宜在自己车停的位置前,看到熟悉的车牌,是自家的,她心想应该没那么巧时,林晋慎从车里下来。
她本能地转身要走,这车就放在这,什么时候来提都可以。
没迈步,林晋慎先叫住她。
陆宜表面平静甚至有些意外地走过去,攥紧包带,尽可能自然地问:“你那边也结束了吗?”
她根本没看见他下楼。
“没有。”林晋慎关上车门,周身笼罩在浓黑夜色下,轮廓更加立体。
“那你是?”陆宜不理解。
“因为我想再晚一点,有人就要跑了。”林晋慎说话平铺直叙的,他听到江询的转达时就知道,陆宜在躲他,所以连不回家的理由都编得蹩脚。
然后在唐宫遇见,她刻意回避的目光,更加确定他的猜想。
陆宜听懂他说什么,但不想面对的不止她一个人,她说:“你不也在酒店住一星期吗?”
“第一天是,但之后的几天的确是工作原因,这一点,我没必要骗你。”林晋慎实话实说,刚开始或许不适应,但他们是夫妻,那天晚上不算过火。
陆宜面皮薄,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别的,有那么点红。
林晋慎继续道:“所以我认为我们需要聊聊。”
的确要聊,总不能别扭一辈子。
“车钥匙。”
“我的?”陆宜从包里拿出来递过去。
司机拿过钥匙,绕过宾利,去开前面的mini。
林晋慎打开宾利副驾驶的车门,做一个请的手势,“今晚,我给你当司机。”
他气质沉稳,没有半点孟浪,是正人君子。
陆宜深呼吸下,往前走,林晋慎等她上车后,关上车门,自己则绕过车头坐上主驾。
车没开走,车里冷气适中,她靠着座椅,先发制人地道:“这样吧,我们把那天晚上的事情都忘掉,就像没发生过。”
她语气僵硬发直,像是在念一项条款。
林晋慎搭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在陆宜说这句话之后,他脑中闪过许多零碎片段。
陆宜继续在说:“那天晚上我们都很不正常,我喝多酒,你发烧,都处在不清醒的状态,所以做出一些非常规的事情,还有说一些……不好的话。”
“从现在开始,统统忘掉,保持以前的状态。”
片刻后,林晋慎望向她,问:“你确定能忘吗?”
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彼此心照不宣粉饰太平。
“我尽量。”陆宜说。
“抱歉,我做不到,”林晋慎语气平稳地道:“我虽然年长你两岁,但距离老年痴呆还有些时间。”
第26章
倒也没有需要到老年痴呆的程度,陆宜清楚,这么说不过是自欺欺人,短时间里他们都不可能忘记。
她更多是想两人达成共识,对那晚的事闭口不提。
林晋慎垂下眼睫,说:“我想说的是,我们既然是夫妻,就没必要觉得羞耻,毕竟夫妻是最亲密的关系。”
“也就意味着,一些被荷尔蒙激素支配,所产生的需求,生理性反应,甚至荤话,在另一半面前,都是正常的。”
“……”
好像在上生物课。
被科普雌性生物与雄性生物之间的“恋爱”。
陆宜手抵着额头,在想林晋慎这番言论,究竟是思想通透,还是两性关系用公式化简单处理的结果,她更倾向后者。
但他的确为那晚找到一个合理解释。
“你说得对。”她点头,“我没问题了。”
“确定?”
“确定。”
林晋慎偏着头,支着眼皮看她。
陆宜以为他不信,对着他的视线,还有些自我怀疑,好像被透过她表面,看出她里面其实还是有些芥蒂的。
她抿下唇,数秒后正想开口,他突然靠过来,眼前暗下来。
陆宜像是被提溜起来,背脊绷直,往座椅挤压,双手无措到不知道放在哪,她屏住呼吸,但属于林晋慎的木质冷香还是无孔不入。
心脏怦然跳起,他的脸在眼前放大,高耸眉骨下,长睫如鸦羽般,黑且长。
林晋慎长臂伸过去,她往后挪,更像是被他禁锢在拥挤空间,她往前一点,就能亲到他的侧脸。
手臂一直绕到座椅的右边位置,抽出安全带,咔嗒一声,系在她的左侧,他退回自己的位置,没了遮挡,空气仿佛同时涌来。
“你没系安全带。”嗓音沉冷。
他们上车,聊一会,陆宜早将安全带给忘了,她生硬地道谢,同时为自己解释:“我一般都会系。”
“嗯,是好习惯。”林晋慎沉闷地回答。
他长辈式的语气,让陆宜感觉自己像是做点了不得事就想要被夸奖的小朋友,她慢慢地滑下去,感觉怪怪的。
车开回澄西园。
方姨已经下班,知道他们都有应酬不会回家吃饭,因此也没多煮什么东西,泡芙开始适应林晋慎的存在,虽然没过来,但远远地,敢轻轻喵两声,证明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