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一推开,里头却有人。
她怔然抬眼。
“回来了?”张知序刚好将一盘炙肉端上桌,“来吃点?”
热腾腾的香气后知后觉地盈满她的鼻息。
她惊讶地挑眉:“你们怎么现在才吃午饭?”
含笑左右换着手去拿红薯,笑眯眯地道:“张哥哥说你在那儿定然吃不好,特意让九泉去买了头羊回来。”
“啊?一整头羊?”
“院子里人多,一人分点也没多少了。”他擦干净手指,放下帕子走到她跟前,扫了一眼她的脸,什么也没问,只带着她坐去桌边。
“都是用番邦那边新贩的香料烤出来的。”含笑被香迷糊了,“陈姐姐你快尝尝。”
“这汤是含笑给你熬的,补气血。”张知序盛了一碗放在她手边,“放会儿喝。”
“我……”陈宝香怔愣地道,“我没洗手。”
面前这人很是嫌弃地看她一眼,而后就去拧了帕子,拉过她的手一点点地擦。
温湿的触感,带着些书墨的香气。
“好了。”张知序松开她的手,没有看她,只拍了拍她的肩,“吃吧。”
陈宝香吃了好香好香的一顿饭。
在这桌上没人试探她,也没人算计她,含笑只关心她手里的羊腿骨香不香,张知序也只没一会儿就抓过她满是油腻的手去擦干净。
她皱了皱鼻尖,突然真的有点委屈。
含笑觉得陈姐姐表情不太对,刚想扭头细看,却见旁边突然横过来个空盘子挡住了视线。
“没肉了,我俩再出去割点。”张知序道。
含笑懵懵地应下,被他长袖一抬就带到了门外。
宁肃很是麻利地割着羊排,两人就站在跟前无所事事地等。
“张哥哥。”含笑有点没忍住,“她早在我面前哭过了,不用再避着我的。”
张知序盯着宁肃的刀工,漫不经心地道:“不是不能在你面前哭,是她已经很累了,没力气再给你解释缘由,你就当没看见吧。”
含笑似懂非懂地点头。
两人将盛好的肉端回去的时候,陈宝香已经恢复了精神。
她正龇牙咧嘴地在抠骨头缝里的肉,看见他俩,还抱怨:“这也太难啃了。”
张知序好笑地将净肉分给她,又将她手里的骨头接过来,用筷尖慢慢地剔。
比起她这满手肥油,张二公子实在是优雅。
她不由地看着他笑,眉眼弯弯。
张知序维持着面上的镇定,不与她对视。
可坚持了不到一会儿,他耳根就慢慢红了,微恼地问她:“做什么?”
“叶婆婆教过我一个词,叫秀色可餐,我当时没记住,又不会写。”她笑吟吟地道,“但现在,我突然想起来了。”
张知序:“……”
含笑在旁边听着,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只惊喜地问:“姐姐你念过书?”
“只是听过一些词句,但不会写。”陈宝香皱了皱鼻尖,“我觉得我跟那横折竖撇捺天生有仇,与其花时间在练字上,我不如多去拎会儿石锁。”
“哦。”含笑点头。
张知序剔完了肉,恶狠狠地放到她跟前:“吃。”
陈宝香扬了扬自己脏脏的手:“要不你喂我?”
含笑一愣,左看看右看看,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凉气。
张知序耳根更红,咬着牙道:“没空,自己吃。”
“你要忙什么呀?忙完之后会愿意喂我吗?”
“……”
含笑端起空盘子就跑。
外头的宁肃刚歇会儿,看见她都纳闷了:“吃这么快?”
“不是不是,我出来躲躲,张大人好像要发脾气了。”含笑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真吓人。”
“发脾气?”宁肃听得高挑眉梢,“我家主子对陈大人?”
“嗯呐!你是没看见,他脸色都变了。”
宁肃神色复杂,宁肃欲言又止。
宁肃最后给含笑的空盘子里装了一块羊脑:“多吃点补补。”
“谢谢你,你人真好。”含笑就地开吃。
只剩两人的房间里,陈宝香啊地张开嘴。
张凤卿羞愤地将肉喂进她嘴里:“平白教坏小孩儿。”
“你也没比她大多少。”她满足地眯起眼,“少端大人架子。”
他无可奈何,又喂了她些肉,再就着手端起碗让她喝口汤。
陈宝香吃着吃着就觉得浑身都重新有了力气,开口问:“凤卿,你可认识宋句清?”
“听大哥说过。”张知序道,“他说此人用兵如神,两次在云州界外遭遇平野主力都全身而退,麾下如今有四千骑兵。”
四千这个数目听起来不大,但骑兵……
陈宝香表情凝重了些许。
叶婆婆说过,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士兵就像一颗战场上的沙粒,风一吹就没了影子;一个有普通盔甲和刀剑的士兵则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砸人会疼,但未必致命。
而装备精良的骑兵,那便是有着黑铁盔甲和百炼刚剑的巨石,随意一碾,就能压死一大片的人,更会令对手望而生畏,先溃军心。
怪不得程槐立敢那般拿乔,宋句清真是他最大的底气。
长公主这边当然也有骑兵,但久不征用,实力很难说。
“我不知道朝局如何,也不知道上京之外那些人的动向。”张知序道,“但我猜上京附近马上会起一场战火。”
陈宝香挑眉:“为何?”
“张家的几位族老今日离京了。”他淡笑,“他们上次离京,还是在程槐立拥护新帝入城的时候。”
天要下雨蚂蚁先知道,附近要打仗商贾先逃跑。
张家那几位族老消息一向是最灵通的,反应也比谁都快,这才能每次都避开祸事,延续家族富贵。
张知序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新帝已经容不下长公主再在朝堂上作威作福,长公主也已经准备好了要夺回皇位。
两人对互相实力的试探,就会从宋句清返京的这一仗开始。
陈宝香喝了两口汤又吃了点肉,突然有些着急地起身:“快快快。”
“什么?”他微惊,跟着她站起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结果这人竟是道:“你快陪我睡个午觉,睡饱了明儿才有力气去干活。”
张知序:“……”
他好想义正言辞地提醒这人,他们不是夫妻,没有名分,她为什么总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但她看起来真的很累,那场和解宴想来也是让她身心俱疲。
算了,午觉而已。
摇摇头,张知序和衣躺进床榻里,信手展了折扇来扇。
陈宝香洗了手和脸,舒坦地窝去他旁边,借着凉风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上京里阴云密布。
百姓们什么也不知道,照常买卖吃喝,可稍有些权势的人家都已经开始收拾细软,出京避祸。
长公主请了众多有兵权的侯爵过府议事,新帝也不示弱,派出几千的精锐在宫城附近来回巡逻。
双方都摸不清彼此的底细,只能先在离上京不远的南州做好充足的准备。
“吴时带人负责南州与象州的交界附近。”
“是。”
“徐震河负责南州北边的三个关口。”
“是。”
“尤士英负责南州东边的城镇。”
“是。”
陈宝香在旁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长公主点自己。
“我呢我呢?”眼看殿下要收尾了,她不由地举手。
李秉圣转头看她,神情柔和:“你年轻,经验不足,就先带着巡防营的五百人巡逻上京。”
只给她五百人?还要留她在上京?那不就等于让她站在边上看?
长公主嘴里说着不会介意,实则还是对程槐立的话有所怀疑,不然这么大的场面,她怎么也能捞到一万兵力带着才对。
轻吸一口气,她还是拱手领命:“是。”
形势紧迫,此一战关乎全家后半生的荣耀和自己的性命,所有武将神情都是又兴奋又紧张,眼尾眯起,杀气腾腾。
她跟在后头迷茫地瞪着杏眼,眼神清澈,像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儿。
武将尤士英嫌弃地问身边的人:“这是谁?”
“将军刚回京,不熟悉她也是正常。”身边人小声道,“这是殿下跟前正当红的陈统领,掌管巡防营。”
“这么娇弱的女人,不好好在家看孩子,出来带什么兵。”
“将军……太大声了。”
“大声怎么了,她要是堪用,也不会被留在上京。”尤士英满不在乎地嚷嚷,“五百人,过家家去吧。”
陈宝香听见了,抬头看了他一眼。
尤士英理直气壮地回瞪,甚至还做了个骂人的口型,才扭头继续往外走。
“别放在心上。”碧空轻声道,“他因办事不力刚领了罚,邪火没处发了。”
“办事不力?”
“刚在云州大败给了宋句清,麾下八千人,只回来了几百个。”
宋句清这么难对付?
陈宝香神色凝重了起来:“冯花,去叫赵怀珠王五带上人,跟我一起去商议布防。”
“是。”
碧空张口想劝,如尤士英所说,她只得了五百兵力,就算准备了也没用,这战事多半会在南州就得出结果,哪还轮得到上京。
但看陈宝香那兴致勃勃的样子,碧空又有点不忍心。
算了,多做些也不是坏事。
夜幕降临,上京里头灯火依旧。
陈宝香站在城墙上眺望,看着一条长长的队伍如乌鱼一般游向南州方向。
“应该会赢吧。”她喃喃。
赵怀珠蹲在她后方双手托腮:“谁知道呢。”
王五也托腮:“会不会让咱们去支援?”
冯花托腮摇头:“应该不会,若真到了连咱们也要用上的地步,那得输得有多惨啊。”
三人围成一个圈,齐齐地叹了口气。
陈宝香好笑地回头:“做什么?”
“头疼呀。”冯花委屈地道,“这一场仗若是败了,咱们得跟着遭殃,若是胜了,咱们连边也没摸着,自然也分不到什么奖赏。”
有福没法同享,有难却要同当,太不公平了。
“还有机会的。”陈宝香安慰她们,“只要我们随时做好准备。”
陈宝香的准备真的很充分,不但日夜操练分到的五百兵力,更是与守城营套好了近乎,随时都爬上城楼看情况。
冯花等人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被她带着也积极了些许。
只是一连八九日过去了,南州方向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夜深无月,赵怀珠轮岗站在城楼上,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师妹,要不咱睡会吧。”她道,“外头这么安静,就算是传令官也该明儿早上才到。”
“我不困。”陈宝香皱眉看着漆黑的城外,“师姐,你记不记得叶婆婆说过,无月的夜最适合潜攻?”
“当然记得。”赵怀珠揉了揉眼皮,“但他们连南州都没打穿,哪能突然就窜到上京来了,这不胡闹么。”
“宋句清是受皇命进京,他身上肯定有通关的圣旨。”
“话是这么说,但那么多人派出去,总不能是吃素的。”赵怀珠扶着女墙漫不经心地往下看,“再说了,就咱们这点人,真遇见潜攻,那可算是死耗子遇见瞎猫——”
话未说完,她瞳孔一缩:“宝香!”
“嗯?”
“那边是不是有人?”她颤抖着指尖指向宽阔的郊野。
天已经黑透了,又没有月亮,正常人很难看见远处的郊野上的动静。
赵怀珠却有眼力过人的天赋,她眯着眼往下头看了好一会儿,声音都放轻了:“队伍约莫一百来丈,所有人穿的都是深色布衣,刀剑都用麻布裹着,离城门只有一里不到。”
陈宝香心头一跳,
“快。”她扭头就吩咐冯花,“去告诉城门下头,无论对方给什么东西都不要开门,再让人去公主府报信。”
“是。”
“王五,带我的令牌去其余三个城门。”
“是。”
陈宝香说完就直冲瞭望台,想点烽火。
“你做什么?”瞭望兵吓一大跳,连忙拦住她,“这可不是什么点着玩的东西。”
“城外有敌情,得最快知会皇城那边。”她冷声道,“若有耽误,你九族都难保。”
瞭望兵一愣,伸出脑袋往外看,什么也没看见。
他固执地护住火种摇头:“胡乱点燃烽火我的九族才是保不住,你拿北门录事的手信来,不然这烽火我没法点。”
争执无果,陈宝香黑着脸下去找北门录事。
结果那人也不知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含含糊糊地对她道:“这事你就别管了。”
于是陈宝香就明白了,下头来的多半就是宋句清,也早就跟录事通过气。
这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金蝉脱壳,连骑兵都没带,悄无声息地就想潜回上京。
长公主麾下主力全在南州,上京之内留的兵力只堪堪与李束那边打个平手,此时若让他进了城,那恐怕不太妙。
收到消息的长公主府也难得地出现了一阵慌乱。
“李束那贼子压根不是想试探,他就是想让宋句清回京控制局面。”花令音急声道,“上京城易守难攻,若真让他占得了先机,殿下先前的准备就全白费了。”
李秉圣倒还端坐,只是神色也颇为凝重:“南州那边呢?”
“已经传信过去了,但就算全军快马急撤,也得要后日才能抵达上京。”
“让张知序带西营的人到皇城附近与张庭安接应,再调三千骑兵到和悦坊附近待阵。”李秉圣思忖,“城门应该很快就会失守,让陈宝香带人先回来。”
“殿下。”话刚落音,张知序就进了门来。
李秉圣以为他是怕了要推脱,谁料这人却是几步上前就跪在她下首:“请殿下先调人支援城门。”
李秉圣一愣。
旁边的属官直皱眉:“荒唐,城门原就是守不住的,哪能还往里填人。”
文臣不懂武事就算了,怎么还随意开口指点。宋句清身上有圣旨,守城门的人哪敢死扛,光陈宝香那五百人,若不回撤,怕是在他们点兵支援的工夫里就得被剿个干净。
现在该做的是放开城门,利用后头的街巷再打一轮拖延战,直至其余地方的兵力做好准备。
“城门一破,城中各处都会乱,届时宫内禁军再出,里外夹击,我等怎么都是下风。”张知序固执地拱手,“只有将人拒之城外才有胜算。”
李秉圣当然知道宋句清进不得城才是最好的,但眼下这情况,恐怕没人愿意去支援。
思忖片刻之后,她问张知序:“你可敢亲自点兵去北门?”
“谢殿下恩典。”他二话不说,立刻应下,拿了属官手里的令牌就往外走。
属官愕然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殿下,这也太胡来了。”
李秉圣摸了摸下巴:“他跟咱们一样不知道前头的战况,你说他对陈宝香的这股子信心是哪儿来的呢。”
上京已经几百年没有真正起战事了,城内城外的百姓都习惯了安稳的生活,乍一听见喊打喊杀的声音,寻常人都吓得六神无主满城乱窜。
属官也在安排她的回避路线,哪怕是公主府里的奴仆,也有吓得趁机私逃的。
而张知序,他好像笃定陈宝香不会有事,甚至没有想过如果城门真破了,自己带人过去会是个什么下场。
好莫名其妙的信任,她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经验教训告诉李秉圣,这样的信任自己是不能再对人有的。
但看别人有,她还挺欣慰。
张知序带令牌去西营调兵,却因着不是武将而耽误了好一会儿功夫,等人点齐往北门赶的时候,离收到消息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他脸色很难看,将宁肃放在后头带队,自己翻身上马就冲在了最前头。
夜黑无月,街上的灯也零落昏暗,张知序勉强回忆着各个街道的方向,抄着最近的路闷头急赶。
远处漆黑的城墙上突然亮起了烽火。
他一愣,抬眼眺望。
高高燃起的火堆像猎猎飞扬的战旗,一个瞭望台上亮起之后,旁边城墙接二连三都燃起了光。
后头的西营众人都看见了方向,纷纷疾行。
张知序眼眸一亮,找到路冲过去,抓着个守关卡的兵卒就问:“战况如何?”
那兵卒面无人色,死死抱着怀里的长枪,结结巴巴地道:“有人造反。”
张知序以为他说的是宋句清,结果一抬头,他看见了城门内挂着的北门录事。
没了官帽,嘴巴还被捂住了,北门录事就这么被吊在城门背后,呜呜咽咽地不知道在喊什么。
赵怀珠持刀守在下头,一看见他,狠戾的神情顿时清澈:“张大人?”
他快步上前:“宝香呢?”
赵怀珠有些支吾,看了一眼他身后,惊喜地道:“居然真等来了援军,太好了,快,快出城去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