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九泉上前想扶。
张知序将他推开,摇了摇头,端着身段快步离开了房间。
陈宝香还下不得床,只能怔愣地看着:“这是怎么了?”
九泉急得摆手,拿了帕子和茶盏就追了出去,旁边站着的宁肃低声来回答:“主子自小少食体弱,稍有多食却又容易生病。”
“啊?”陈宝香震惊,“这世上还有人会因为吃多了而生病?”
“不止是吃东西,衣裳料子不好会起一身的红疹,沐浴少了会发高热,劳累过度更是会咳嗽半个多月。”宁肃垂眼,“主子也不想这样。”
听起来好可怜,大仙从她这强壮得跟骡子似的人身上跑到这病秧子身上,岂不是遭老罪了?
陈宝香皱眉,有些担忧地朝外张望。
大仙过了许久才回来。
看他的衣裳是已经换过了,身上还带着些沐浴后的清香。
陈宝香噤声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张知序瞥她一眼,哼笑:“慌什么,又没怪你。”
说着又扭头对九泉道:“以后少做些菜,我本也吃不了多少。”
“是。”
饭后张知序就开始批阅公文了。
陈宝香看着,大仙似乎也没什么觉想睡,从灯台初上到深宵夜黑,他能一直端着一个姿势不停地写。
朱红的笔落下的字苍劲有力,写字的人却像纸片一样,风一吹宽大的袖袍就鼓起来,飘然似要乘风而去。
她吓得连忙用镇纸压住他的衣角。
张知序侧眸,神思似乎还在案卷里没有抽离,眼神严肃又冰冷,可触及到她的脸,便无可奈何地化开:“做什么呢。”
“怕你被风吹跑了。”陈宝香皱了皱鼻尖,“你这具身体太不结实了。”
“倒也没瘦弱到那个份上。”他摇头。
“别逞强了。”陈宝香嘟嘟囔囔地又拿来一块镇纸压上,“原以为裴如珩那样的已经是身弱如柳,谁料张二公子才是真的病弱不堪,怪不得年近二十都没人说亲呢,这嫁过来不得守活寡?”
张知序:“……”
世人愚昧,多有狂悖之言,是不能一一去计较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静心继续写。
但笔落之后越想越气,他就算生病,也绝对不弱,一直练着武的身子骨岂是裴如珩那绣花枕头能比的。
陈宝香正左右看着要不要再拿点什么来压他的衣摆,突然就感觉书案后头的人站了起来。
“你该回屋就寝了。”他道。
“瞧时辰是差不多了。”她点头,伸手想去推身下的木轮椅。
结果还没推到呢,整个人就倏地被横抱了起来,腿上搭着的毯子跟着扬起,又稳稳地落回。
陈宝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他的脖颈,看看自己又看看他:“九泉特意给了我轮辇,我能自己回去。”
“无妨,顺手的事。”张知序云淡风轻地抱起她往外走。
他手臂稳稳地端着她的背和腿弯,无论是过门槛还是下台阶,都没出现停顿和吃力,甚至嫌书斋离她的房间太近,特意绕过花园、水井、后庭、回廊,再顺路去药房拿了她明日要用的药。
陈宝香目瞪口呆,陈宝香悔不当初:“我错了,你这具身体很厉害。”
“哦是吗。”张知序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比裴如珩许还差点。”
“也没差多少吧。”
大仙脸色没有好转,下颔依旧绷得紧紧的。
眼看他还有要拐去前庭的意思,陈宝香连忙抱紧他的脖颈:“岂止是不差,大仙比那等凡夫俗子可厉害多了,真真是力拔山河神功盖世勇猛非凡!”
张知序神色缓和,终于是轻哼一声,抱着她往回走。
陈宝香哭笑不得:“怎么跟裴如珩较上劲了,他哪哪都不如张二公子。”
哪哪都不如?
张知序恍然点头:“他俩的家世?”
“张二公子遥遥领先!”
“他俩的相貌?”
“张二公子遥遥领先!”
“他俩的钱财?”
“张二公子遥遥领先!”
“那让你在裴如珩和张知序里选一个嫁?”
“……先选裴如珩。”
张知序气笑了。
抱着她的手微微收紧,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应该的,你就这个眼光。”
这话听起来像在夸她,又不太像。
陈宝香看着前头,只觉得方才已经离得很近的卧房,怎么一拐角又越来越远了?
第57章 这不给我赚死
张家之内森严庄重,即使破例让张知序带了女子回来养伤,家主也严令要求府中上下谨守规矩,不得有丝毫流言传出。
于是起夜的奴仆迎面撞见自家公子抱着人家姑娘而来,吓得左右寻路,最后双眼一闭作梦游状避开。
巡逻的护院以为有刺客,拔刀围来,在看清二人形状的一瞬间也原地后转,匆匆退下。
想上去告诫的嬷嬷被丫鬟们拖到一旁捂着嘴劝说,点灯的小厮也背对着二人假装没看见。
众人就由着他们难得兴起的二公子,在院子里抱着人来回走动,偶尔能听见几句吵嘴。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陈宝香终于挨着了枕头。
她困倦地翻了个身,喃喃道:“幸好没遇见什么人,不然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张知序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的荒唐。
怎么突然这么大的小孩子气性,真胡闹到父亲耳朵里,少不得又要罚跪又要抄书。
沉思片刻,张知序叫来九泉耳语一番。
第二日睡醒,陈宝香突然就发现屋子里的医女多了好几个。
有人专管她背后的旧伤,有人专管她添的新伤,有人负责她腿脚的恢复,有人专门给她做药膳。
大量名贵的药材不计代价地用,一群医者看她的恢复进程,比她自己都还紧张。
她受的刑是不轻的,但愣是被养得迅速地好了起来,还没怎么留疤。
陈宝香很感动,但又有些担心:“大仙,你冒充张二公子,还花这么多钱,真的不会被张家人发现端倪么?”
张知序拢着宽袖抿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道:“当然会被发现,一旦被发现,你和我就一起完蛋了。”
先前的谎都是骗财骗物的小谎,眼下这个却是冒充张家继承人、顶替朝廷正授官职、挪用张家财产的弥天大谎。
陈宝香小脸一白,翻身下床拉着他就要走。
“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离开张家呀,趁他们还没发现,咱见好就收呗。”
张知序跟着她走动两步,哼笑:“你是想带我私奔?”
“什么私奔不私奔的,咱们这——”陈宝香想说这是最周全的保命法子,可转念一想,对啊,大仙已经是张知序了,她现在带他走,可不就成了私奔了么。
她一屁股坐回凳子上:“这怎么办呀。”
“别急。”他老神在在地道,“我已经禀明了张家长辈,明日就搬去明珠楼上养伤。”
不愧是大仙,这就摸清了人家名下的宅子高楼了,学人家贵门的仪态语气也像模像样。
她满意地打量他,又高兴地站起来转圈:“如此,我岂不是能光明正大地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咱们的好日子终于来啦~”
要搬走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不想被罚跪和抄书。
但看她这兴奋的样子,张知序才不想说透,只跟着笑。
他习惯性地吩咐:“九泉,收拾行李,把我那惯睡的床也搬过去。”
“是。”
话说完陈宝香就“咦?”了一声。
这是张二公子的习惯,他怎么说得这么自然?
张知序也飞快地反应过来了,暗道一声糟,这馅露得,怕不是立马就要被她察觉了。
僵硬地扭转脖颈,他刚想找补,却见对面这人凑过来贼眉鼠眼地道:“大仙,你真是太让人放心了,我那么早之前随口说的张二公子认床之事,你居然就记住了,不错,不错。”
张知序:“……”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心有余悸地扶额。
还得是陈宝香,换个人来他一天也瞒不下去。
“咱们要去的是明珠楼对吧?”陈宝香一边收拾一边问。
“是的,明珠楼。”他轻声答。
明珠楼这个名字,陈宝香听着只能想到一座在月光下高高耸立的阁楼,大不了再有些琉璃瓦做点缀,就已经很华贵了。
结果真到了跟前,她傻了眼。
自安乐坊起,一道院墙绵延东上,覆压几里长,其中园林雅致,亭台错落,更有一座七层高楼,巍巍然立于其间,檐上飞大雁,檐下生玉烟。
这楼远看若有珠光,近瞧才发现,那墙壁里是真的嵌着一颗又一颗的明珠,大小错落,奢靡到令人发指。
“我的仙人诶。”她扑上去摸着那些珠子,“这不是作孽么,好好的宝贝,拿来砌墙?”
张知序不以为意:“都是些有瑕疵的珠子,将瑕疵砌在泥瓦里遮丑罢了。”
“这可是珍珠,再瑕疵也得千文一颗!”陈宝香被他这轻飘飘的语气气得直跺脚,“大仙,你切不可染上张家那不把钱当钱的毛病,我养不起的呀。”
竟还想着养他?
张知序呛咳一声,以拳抵唇掩住笑意:“知道了。”
陈宝香痛心疾首地往上走,一边恼恨这些该死的有钱人,一边又觉得这地方实在美丽,恨不得挨处挨处地画下来,再找机会出去跟人显摆。
“这里一层怎么只有两间房。”她左看右看。
“此处只主人上来住。”九泉跟上来解释,“除了第六层这两间房,别的房间多是摆些珍贵器玩亦或是佛龛佛像。”
陈宝香推开窗户看了看外头,不由地“哇”了一声:“太浪费了吧,这里的景致比摘星楼可好多了,若租出去,定然比那天字一号房还贵,一晚少说不得赚十两?”
九泉听得一愣,皱眉想这怎么能用银子来衡量呢,自家主人最厌恶满身铜臭的俗人,在他最喜欢的楼上说这个——
转头一看,栏杆边倚着的人不但没生气,反而还觉得挺有道理:“下回再有客人吵着要上来住,我怎么也得收十两。”
“还是我会赚钱吧!”
“可不是么。”张知序含笑应和。
别人是满身铜臭的俗人,陈宝香却是个可爱的标价木牌,在她眼里的所有东西都有最朴实的民间价格,会一一给他报出来。
这不也挺有趣的?
他低低地笑出声。
九泉在旁边缓缓地“哈?”了一声。
主人先前跟他们解释,说他与陈姑娘结拜,又不想落俗套,所以陈姑娘管他不叫大哥,叫大仙。
这个称呼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主人一见陈姑娘就笑,不管她做什么好像都觉得有趣极了。
这不,陈姑娘嘀咕了一句:“我若是泥瓦匠,非得把珍珠劈两半来镶,回头跟你报一整颗的价钱,这不给我赚死。”
主人笑得肩膀都抽了起来。
到底哪里好笑了!
主人还转过头来对他吩咐:“左边这间给她住。”
您先前不是还说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染指您的明珠楼吗!
九泉费解地挠挠头,干脆不问了,老实去照做。
第58章 女子的手段
张知序身边跟的人不少,除了九泉和宁肃,还有四个小厮两个嬷嬷,九泉和宁肃提前知道陈宝香的存在,对两人突飞猛进的关系倒还算能接受。
但随行的嬷嬷可吓坏了,连连摇头:“公子,这可于礼不合啊,男未婚女未嫁,如何能住在一座楼上?”
陈宝香不解:“一座楼,又不是同一间房,若这都忌讳,那摘星楼里岂不是要没客人啦?”
那嬷嬷嫌弃地看着她,将张知序带远些,低声道:“上京里的这些女子手段多着呢,公子千万要提防。”
陈宝香的手段他都见识过了,眼下是一招也没对他用。
张知序对长辈挺尊敬,也不犟嘴,只板回脸对陈宝香道:“听见没,即使在外头也要守张家的规矩。”
“听见了。”陈宝香恭敬地朝他屈膝。
结果夜半三更,六楼上的两扇窗户同时打开,一个抱着酒坛子,一个带着几纸包小菜,两人偷偷摸摸地就一起爬上了高高的屋脊。
“亏你想得出来。”他看着下头的高度,“这跟在阎王殿门口晃悠有什么区别。”
陈宝香扶着瓦片也觉得腿软:“没法子啊,他们把下头守得死死的,想喝酒只能往上头来。”
“为什么要喝酒?”
“我伤好了呀。”她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美滋滋地拍开封泥,“伤好得这么快,不该庆祝庆祝?况且你晚饭都没吃多少,我猜你一准儿会饿。”
张家的规矩真是变态,过了饭点居然就不让再进食了,好端端吃着饭也有嬷嬷在旁边念食经,弄得她胃口都不好了起来。
幸好宁肃轻功厉害,买回来的烧鸡现在还温着。
陈宝香大方地撕下一个腿来递过去。
对方好像有点犹豫,没接。
“怕什么,这里没人。”她强硬地将鸡腿塞进他手里,“吃吧吃吧,咱俩一人一半。”
黄澄澄的油从鸡腿上淌到他白皙的手背上,想躲也没躲过。
张知序嫌弃地看着,皱眉半晌,还是低头咬了一口。
陈宝香爽利地灌了一口酒,欣喜地道:“希望我以后都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大难不死,不病不痛。”
他跟着点头,却又瞥她一眼:“你少喝点。”
“没事,我酒量好着呢。”
上回也是这么说,说完就醉了,还抱着石柱死活不撒手。
他无奈,抽出另一只手来拽住她的衣摆。
两人离得很近,天上的月亮也很美。
陈宝香喝着喝着,脑袋一转,突然就凑近了来瞧他。
鼻梁挺直,侧颔如勾,像山间云端上的鹤,又像画卷里缥缈欲散的烟。再往上看,眉目清俊,眼尾上扬,似窄舟行月上,落满湖朦朦胧胧光。
陈宝香哇地一声就道:“好好看啊。”
他就知道,以她这大字不识的水平,夸他也想不出别的词儿。
张知序没好气地道:“好看又有什么用,不还是比不上你的裴公子。”
“大仙你怎么这么记仇。”她无奈摊手,“我那日后来不是找补了么,如果大盛能允许一个女子娶两个夫君,我一定也是要你的。”
这找补得还不如不说。
张知序气不打一处来:“合着我还要给你做小。”
“哪能呢,真能娶两个,那定然是你做大,他做小。”
“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张知序想不明白,“风流多情还懦弱无能,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会看得上?”
“不为什么呀。”陈宝香喝了一口酒,脸上飞霞,“他……我需要他吧。”
一个刚起势的小门户,有什么值得她需要的。
张知序越想越气。
都是借口,这人就是喜欢裴如珩,哪怕面上看起来不喜欢了,实则也还对人家心心念念。
自己这么照顾她,又给她金子又替她请名医,怕她受罪还找了那么多马飞草。
这人是半点也不记他的好!
愤愤地别开头,张知序想,没良心的东西,被夜风吹死算了。
陈宝香喝醉了,一个没坐稳,身子当即往前一栽。
他眼疾手快地扯紧她的衣摆,止住她下跌的趋势,又将她揽回怀里。
没留住的烧鸡顺着瓦檐骨碌碌就掉下了七楼。
张知序看着那滚动的纸包和檐下的白雾,背后出了层冷汗,双手死死地箍着陈宝香,张嘴就想骂她。
结果这人懵懵懂懂的,手突然就捧住了他的脸。
他不解地抬眼,就见她跨坐在他腿上,低下头来望着他,十分惊奇地道:“这眼睫,怎么会比我还长啊。”
说着,凑近了来看。
张知序眼睫颤了颤。
方才被惊吓之后的心悸还未消失,另一股心悸又涌了上来。
——上京里的这些女子手段多着呢,主子千万要提防。
脑海里响起了嬷嬷的声音。
可响起归响起,张知序一动不动地看着面前的人,心想这算什么手段,陈宝香只是喝醉了就喜欢抱柱子,她一惯都是如此。
两人离得很近,他下意识地看向她那嘟嘟囔囔的唇瓣。
病气还未散尽,唇上依旧有些发白,还有些泛干。
他下意识地低头凑上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就是有事想做。
月光黯淡,四处无人,最适情意滋生。
然而陈宝香却像是什么也没察觉,看完他的眼睫就后撤,双眼晶亮地道:“大仙,咱们来对诗吧?”
旖旎的气氛消散,天上的月亮又重新明亮起来。
张知序没好气地想,不愧是她,还是那个高枝凑在跟前都攀不上去的笨蛋。
垂下眼与她分坐,他问:“你不是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