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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高枝(白鹭成双)


熟悉的刑问室赫然出现。
昏暗的火把照着斑驳的墙壁,墙上五花八门的刑具已经被取下去一半,空气里是浓厚的血腥气息。
有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里头的狱卒还在用刑,鞭子高高地举起,带着破空的狠戾,重重地打在她的背上。皮肉绽裂的声音刮着耳廓回响,地上的人疼得背脊抽动不止。
张知序心口一窒,还不等轮椅停稳就起身扑了过去。
“主人!”
“张大人!”
耳边听不见别的声音,他只扑在她身上,焦急地将她口鼻间的血和污泥抹开,手托着她的脖颈替她顺气。
“陈宝香?”
“陈宝香!”
怀里的人脸色惨白,双眼紧闭,额头上流下来的血已经干涸,瓷秘色的套装被血水溅染得不成样子。随手一握她的肩,掌心里都是血腥的濡湿之感。
太疼了,哪怕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也能感觉到她的痛楚。
张知序双眸血红,急急地喘了两口气。
身后的九泉骂骂咧咧地踢开还想动手的狱卒,一群人进来将牢里的守卫和录事都逼在墙角,刑讯室一时吵闹得不像话。
他没回头看,只颤抖着手凑近她,想像之前一样给她些力气支撑,想让她至少还能留一口气。
-大仙,你也太厉害了吧,简直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菩萨没你法力高,佛祖没你慈悲厚,你真是天底下最最最好的神仙!
-我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庇佑啊,我真是太不配了,等回去就给你供神位,用金箔描字,添上重重的香火呜呜呜。
虚无的声音在血腥气里破碎得抓也抓不住,怀里的人安安静静,像是已经没了气息。
喉结滚动,张知序伸手,努力避开她的伤处,想将她抱起来。
但他也才刚醒,身体十分虚弱,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九泉伸手想来接人。
张知序咬牙:“你别碰,她痛起来很难受。”
只有他知道能怎么避开伤口,只有他知道怎么才能让她好受些。
深吸一口气,张知序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她揽进怀里,身子后倒,他跌回轮椅里,双臂却还是将怀里的人稳稳托着,慢慢放在腿上。
手在地上沾满了污泥,雪白的里衣上也全是血迹和脏水。
九泉知道他最爱干净,连忙将热帕子给他递过去。
张知序接了,却是没擦自己的手,而是捏了个角去揩陈宝香脸上干涸的血迹,一边揩一边嫌弃:“这么多口子,好端端一个姑娘家,老浑身是伤像什么话。”
“马飞草呢,九泉,你有没有带马飞草?”
九泉哪见过主人这个模样,慌忙查看随队的东西。
热水、帕子、软垫甚至熏香都是为主人备着的,可主人伤已痊愈,药物是一样也没带。
张知序突然就崩溃了,一手捂着陈宝香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另一只手转着轮子就拼命往外走。
“主人!”九泉连忙跟上去帮着推,焦急地劝,“孙药神就在外头等着,陈姑娘不会有事,您别急,别急。”
怎么可能不急,她那么皮实的一个人,居然没能坚持到他回来。
也怪他,怎么就醒得这么晚,怎么就来得这么慢!
血腥的气味冲得他心中窒息,眼前也阵阵发黑。
“凤卿,师父在。”孙思怀将他接上马车,“我能救她,咱们回去我就能救她。”
“快,前头开路,差人策马先行,让人把药和针都给我备好!”
耳边的声音有很多,有人搀扶他,也有人企图伸手来接陈宝香。
张知序收拢手臂,固执地不肯撒开。
这世道从来就是不公平的,他这么不想活的人,被人花着大量的人力物力也要救活。而她这么努力想活下来的人,命却比草芥还贱。
相处这么久,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完成过陈宝香的心愿,没给她变出银子,也没能让她攀上高枝,甚至没法保住她不受伤。
他不配做她的大仙。

庭院里奴仆进出匆匆,屋子里也挤满了大夫和药童。
李御医半夜被轿子抬过来,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审过药方之后照例要给主家说一说要用的珍贵药材。
结果刚开了个头,那边就道:“不用寻什么别的药材替代,她怕疼,得用足量的马飞草,药引也不能短了她的,我已经派人去取回魂丹了。”
马飞草比黄金还贵,放肆地往人家伤口上用也就罢了,还要拿回魂丹?
李御医吓得瞬间睁开了双眼:“张大人,这位姑娘虽然伤重,但远不到要用回魂丹的地步。”
“得用。”张知序头也不抬,“她拿命换的东西,她当然能用。”
若是命悬一线阎王已经来勾魂了,那确实该用,但是——
李御医摇头:“这位姑娘求生之意甚浓,待再恢复些气力就能睁眼。”
跟他那要人哄的丧劲儿完全不一样,陈宝香是夹缝里的野草,是烧不烂的石块儿,只要给她一线生机,她就能苟且活命。
张知序颤抖着松开手,这才发现自己握得太紧,掌心被她的血粘连,与她的手糊作了一团。
他连忙问九泉拿来热帕子,一点一点地给她沾化,一边沾还一边轻轻吹气,生怕弄疼了她。
九泉很想提醒他,陈姑娘浑身都是伤,就算生扯开,恐怕也压不过她别处的疼痛。
但看着自家主人发红的眼眶,他又有些不忍心。
有医女拿着针过来了。
陈宝香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又要缝不少针。
张知序看着那针尖和羊肠线,皮肉下意识地跟着发紧:“马飞草再加一些,师父,她的止疼针得比别人深两分;冰块呢?九泉,拿冰块。”
众人本还不清楚床上姑娘的身份,看张二公子紧张成这样,顿时就明白了,立马大方地将所有止疼的好东西都给用上。
孙思怀在忙碌的间隙,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儿。
照他的身体情况来说,原是该娇养好几日才能勉强下床的,可现在,这人居然就这么笔直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已经是半个时辰有余。
陈宝香的确对他有恩,但这也太夸张了,他张知序何曾这么在意过别人的生死?
宫岚没进屋,只能在屋子外头踮脚张望。
“你这成何体统。”张元初拽她一把,“回去等着不就好了。”
“你懂什么。”宫岚挥开他继续张望,“这可是咱们儿子头一回带姑娘回家。”
你管里头那血淋淋的场面叫带姑娘回家?
张元初欲言又止。
孙思怀擦着汗出门,还没走两步就被宫岚拉到了旁边:“老先生,怎么说?”
他摆手:“能怎么说,人家姑娘可比他争气多了,生血草和马飞草一用上情况就稳定了下来,只是外伤太多,难免受罪。”
宫岚一喜,又纳闷:“那凤卿怎么还一直在里头,澡也不洗衣裳也不换的,多脏啊。”
“方才九泉也劝来着,你猜凤卿怎么说?”
“怎么说?”
孙思怀翻着白眼学那语气:“就这点污秽,在意来做什么。”
宫岚两口子一起震惊了。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张二公子有洁癖,平日里柜子上的灰没扫干净都要惹他嫌弃,如今怎么的,都脏成泥团子了还说没什么?
宫岚激动地抓住自家夫婿的衣袖:“开窍了,他这是开了大窍了!”
张元初被她晃得直皱眉:“什么意思?”
“哎你这木头,我跟你说这些简直是自讨没趣。”宫岚嫌弃地松开他,又连忙吩咐下人,“好好熬药,再备些清淡吃食,切不可怠慢了。”
“是。”
外头的声音十分吵闹,落在陈宝香的耳朵里却很遥远。
她感觉自己正走在洁白的云朵上,身上有血在哗哗地往下流,却察觉不到什么痛楚。
有尊闪闪发光的金佛在喊她的名字。
她一蹦一跳地跑过去,却看见了一张十分好看的脸,又白净又慈悲,低垂的眼眸看着她,轻声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那当然是想发财啦!”她伸出双臂画了好大一个圈,“要这么——这么多的金子。”
说完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实现,低笑着道:“大仙的法力还是太弱了些呀。”
金佛轻哼了一声,一挥手她面前就出现了一个榆木盒子,方方正正,沉沉甸甸。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陈宝香,醒过来,然后打开看看。”
梵音缥缈回荡,又结结实实地落进了她耳朵里。
陈宝香恍惚地伸手。
真的摸到了一个盒子!
她惊讶地睁开眼,却觉得天旋地转,晕得直想吐。
“小心。”有人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声音低低沉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又不太一样。
她缓了片刻,吃力地抬眼。
漂亮的玉雕菩萨睁开眼坐在了她身边,腿上放着一个榆木盒子,跟她在梦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她盯着那盒子看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旁边的人。
“你……?”
张知序悬着的心终于咚地落回了原位。
能醒,不会变成傻子,也不会死。
他旋即又觉得可气:“我就知道,十斤生血草也没这一斤金子对你管用!”
说完低头看见自己满是血腥和泥污的里衣,脖颈刷地就红了,飞快起身,抱起盒子就走。
“哎——”陈宝香有气无力地抬手,却拉不住那个盒子。
“姑娘别担心。”九泉连忙掖住她的被角,“主人有事,去去就回。”
他的主人?
陈宝香应该是知道他的主人是谁的,但她现在失血过多,伤口也有些发炎,脑子完全转不过来,只能用手指抠着床弦。
有丫鬟将她扶回了软枕上,拿帕子沾了茶水轻轻濡湿她的嘴唇。
她恍惚间又睡了过去。
这次梦里就不太平了。
她梦见张家二公子醒了,拿着大仙仿冒的欠条对她怒目而视:“大胆刁民,骗我钱财、偷用大宅、还敢冒认是我的女人。”
“来人啊,拉下去打八十大板。再将她挂在城门口三天,让上京所有的贵人都知道她的底细!”
陈宝香奋力挣扎:“打板子好疼啊,能不能少打几个。”
“挂城门口也太丢脸了,非挂不可的话,能不能将我的脑袋拿黑布罩起来?”
高高在上的张家公子冷笑:“你以为我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九泉,动手。”
疼痛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陈宝香眼泪横流,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张知序沐浴更衣再焚香梳整之后,回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面。
本就伤得脸色惨白、纸片一样薄的小姑娘,在床上哭得好不可怜,肩膀一直发抖,人也下意识地往床铺里头的角落里缩。
他扭头就瞪九泉:“不是让你好好看着?”
九泉很无辜:“小的是看着的啊,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她能怕成这样?
张知序将信将疑地坐下,把榆木盒子放回她手边。
陈宝香哭着哭着就安静了下来,手摸着那盒子,看起来是想往自己怀里搂,但又没什么力气。
他哼笑一声,拨着那盒子送进她怀里:“出息。”
九泉瞳孔都缩了缩。
孙药神曾说,主人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
与父母亲族不甚亲近,对什么事也都不感兴趣,整日虚活在这世上,不知何时就要羽化而去。
可这一场重伤醒来,主人好像突然就有了情绪。
他会着急地去地牢里救人,会狠戾地用权势逼得城北地牢让步,会心疼宝香姑娘伤重,也会高兴她还能活。
眼下甚至还会用这种笑骂似的语气跟人说话。
就好像,好像漫长的冬夜终于过去,枯色的庭院慢慢变得鲜活盎然。
喉咙有些发紧,九泉紧紧地攥住自家主人的衣袖。
要是以前,张知序只会觉得莫名其妙。
可眼下,他似乎有所感,拍了拍九泉的手臂:“辛苦你们,让宁肃从我的私库里拿银子出来,今夜忙碌的下人,每人都封二两的红封。”
“二两?”
“对。”张知序点头,“四千八百个铜板。”
张知序很少算铜板,在他眼里钱的最小单位就是一两。
可陈宝香很喜欢把银子换算成铜钱,因为她的月钱是用铜钱结的,那样算起来就知道这些钱等于多少顿饭、要攒上多久。
四千八百个铜板能吃许久的大肉包,能混好几场贵门的酒席,甚至能买四十八把普通开刃的匕首、学十六段匕首舞或者买八个潲水桶。
想起潲水桶和两人之间的这一场奇遇,他目光温和下来,轻轻拨了拨陈宝香的头发。
要好起来才行,还有滔天的富贵在等着你呢。
“对了。”他问九泉,“程槐立那边是什么反应?”
九泉低声道:“他将宝香姑娘关去地牢本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听说您醒了,他攒着劲儿明日要进宫。”
估摸着又是想让新帝查烧尾宴的刺杀案,可新帝不会再往下查,他只想和张、程两家的稀泥。
打了个呵欠,张知序轻轻拍了拍床上的陈宝香:“九泉,拿床被子来,我就在旁边的小榻上睡。”
“啊?”
九泉连连摇头,“主人,这榻又小又硬,您如何睡得。”
这有什么,比裴家那客房的小床可干净舒坦多了。
只要陈宝香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确保她不会再出什么事,那就能睡得很安心。
坚持拿来自己的软枕锦被,张知序一点也不认床地就闭上了眼。独留九泉惊愕万分地蹲守在床边,时不时护着床弦,怕他翻身掉下去。
陈宝香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她茫然地看了头顶的帷帐好一会儿,才喃喃:“这金丝绣线也太好看了吧。”
床的旁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接着就有人轻哼:“你也就这眼光了。”
她一愣,勉强转头看向旁侧,接着又哇了一声:“好水灵的人儿,我这是到月宫里了?”
张知序被这猝不及防的夸张惹得耳根微红。
他羞恼地道:“想是烧糊涂了,还胡说八道起来,九泉,给她灌药。”
九泉将早就准备好的药端了过来,临到床边了张知序却又拉住了他。
“算了,我来吧,这人很难对付。”他嘀咕着起身,接过药碗坐去她床边。
陈宝香方才还有些恍惚认不清人,眼下这张脸凑得近了,她的意识才一点点地回笼。
“你长得……”她轻吸一口气,“长得好像张家那个躺床上动不了的二公子。”
对面的人皮笑肉不笑地牵动嘴角:“现在躺床上动不了的是你,张嘴。”
一勺子怼她嘴里,陈宝香呛咳起来,牵动着身上的伤终于有了些痛感。
这一痛,灵台更加清醒,她瞪着他咳嗽不止:“张……你……张知序。”
“还算有眼力。”张知序又舀起一勺,“把这个先喝完。”
陈宝香吓得呛咳连连,哪里还能喝药。
她在心里大喊:大仙,救命啊大仙,张知序醒了,咱们骗他银子还冒充他女人的事是不是要暴露了?
-我不想被打八十大板,更不想被吊去城门口。
-大仙您说句话啊!
脑海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回应她。
陈宝香等了一会儿才接受现实——大仙又不见了。
她要一个人面对这个有权有势的苦主。
眼睛一转,陈宝香立马装虚弱地往枕头上倒。
张知序眼疾手快地松了汤匙扶住她,微微眯眼:“你这招拿去骗别人还管用,可绝骗不了我,老实坐起来继续吃药。”
陈宝香闭着眼,头皮都发麻。
她知道传闻里这是一位十分聪慧的公子,可没想到能聪慧到一眼看穿她的戏码。她可是连裴如珩都能骗过去的,这人又不熟悉她,怎么能一逮一个准儿。
装死僵持了两瞬,她还是硬着头皮坐起来吃药。
张知序不是个会照顾人的,药喂得很粗鲁,她好几次都必须主动去接,才不至于让汤药撒在这一看就贵重的缎花棉被上。
但这位公子恍然未觉,一股脑喂了还掖了掖她的被子:“待会儿师父便会来复诊。”
语气很熟稔,但陈宝香很害怕。
她觉得张知序是想先放松自己的警惕,待自己承认了罪行,再把自己吊去城门口。
努力往被子里缩了缩,她垂眼不敢看他。
张知序对突然安静下来的陈宝香也有些不适应。
他一脸莫名:“你怎么了?”
“没,没……”支支吾吾地不答话,甚至想把身子翻过去,拿背对着他。
张知序想了想,觉得她可能是饿了,便让人送早饭进屋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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