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将军先睡吧。”陆守淮道,“我去院子里看看孩子们。”
“嗯。”
被推进主院扶到床上,程槐立闭目入眠。
风吹过庭院里的树叶,呜呜咽咽的声音像谁的哭泣。
“三郎~”有人唤他。
程槐立倏地睁开了眼。
一片漆黑的屋子里,有个人影坐在屋角,长发盖脸,阴恻恻地喊他:“三郎~”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而后冷笑:“装神弄鬼?程某手下冤魂无数,最不怕的就是鬼神怪谈。”
房梁上的宁肃听得心都凉了半截。
这老匹夫真的不怕鬼!
先前跟陈姑娘商量过,一旦遇见这样的情况就要立刻撤退。
他不由地看向屋角处坐着的人,准备接应——
那团白花花的影子却没有要奔逃的意思。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一手搂着长发,一手作梳状一下下地顺,兰花指捻起一张手帕,声音又幽怨响起:“你这人,擦刀的帕子又跟我洗脸的混放一处。”
床上的程槐立身躯猛地一震。
他瞳孔颤动,不敢置信地抓着床弦往前凑了凑,又慢慢往后缩:“不,我不信,这世上压根就没有鬼。”
“三郎,我攒了十几年的阴德才能上来找你……”
那白影挺着大大的肚子,一边朝程槐立靠近,一边掀开了自己脸前的头发。
月光照进窗扉,照出了她的眉眼。
程槐立怔怔地看着,突然发疯似的开始拉拽旁边的唤人铜钟。
可平时一拉就响的绳子,今日怎么拉拽也没有反应。
“不……你别过来!别过来!”他僵硬着身体往床里缩,“我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
“没有吗?”白影幽幽地道,“五袋白米十串苞米,你没有给我留下哪怕一粒……”
“不对,不对,是三袋白米两串苞米,我留了!我给你留了!”程槐立疯狂重复,企图将她的话盖过去。
但那影子却不是能三言两语糊弄过去的外人,她怨恨地看着他,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骗子……”
“你骗得我好苦……”
“神婆一句我怀的是女儿,你就想将我饿死在家里,还要卖我的尸体去配阴婚……”
冰凉的手搭上他右腿的断处,白影幽幽地道:“程三旺,我来找你索命,你欠我的,要用命来还……”
熟悉的脸庞凑近,带着一股浓烈的腐臭。
几乎是一瞬间,就将他从这富贵繁华之所重新拉回那个阴暗破落的乡村里。
发着霉的稻草、蛆虫蠕动的墙角、还有那个久看生厌的女人。
程槐立吓得连喊叫都喊不出声了,嘴巴无意义地张到极致,血丝满布的眼也睁得极大,浑身抽搐。
他下意识地去抓床柜上放着的剑,可还没抓到,眼前就是一黑。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将军府的上空,走到半路的陆守淮一凛,立马返身回主院。
外头守着的奴仆们也冲了进去,点灯的点灯,搜查的搜查。
灯光大亮,屋子里却只有程槐立一个。
他倒在床上,身下是一股腥臊的难闻气味,脸色惨白,昏迷不醒。
“快,快叫神医过来!”
王神医刚要入梦就被拎过去了,一把脉象:“这是怎么弄的?惊吓过度,都快魂不附体了。”
陆守淮拧眉:“许是做了噩梦。”
“做噩梦能吓成这样——罢了,先去拿回魂丹给将军稳一稳心神。”
今天日子特殊,神医又没诊出毒或者外伤,陆守淮也就没多想,打开内室墙上的密匣,将药放到王寿手里。
王寿给程槐立喂了一颗,顺手将药瓶放在托盘里:“观察半个时辰,若还是这般气若游丝,就再喂一颗。”
“好。”陆守淮点头,却又觉得古怪,“我方才走的时候将军还是好端端的,一转头怎么就这样了?”
外头守着的奴仆们纷纷摇头:“将军好像是做噩梦了,听得几声叫喊我们就冲了进来,但外头有机关,我们绕了半天才打开主屋的门,一打开就是这般。”
陆守淮狐疑地看向房梁,上头空荡荡的。
又看向房间各处,也没留什么痕迹。
但当目光落在唤人铜钟的绳索上时,他沉了脸:“马上封锁各处院门,抓刺客。”
“是。”
金色的瓶子在人群推搡的衣角间,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
第50章 男人,要靠得住的才行
陈宝香捂着肚子回到斗鸡的院子里,龇牙咧嘴地道:“陆清容,你方才给我吃了什么,别是巴豆吧。”
陆清容气得双手叉腰:“少空口白舌地污蔑人,你分明就是怕输,才躲了一轮出去。”
“谁怕输,我今儿买的这只可是东市的鸡王,花了大价钱呢。”她挤进人群,正要继续斗,院门口就涌进来一群人。
“公子,府里进刺客了,今日所有贵客怕是都得搜身了才能走。”
裴如珩听得皱眉:“怎么回事?”
“是陆大人的吩咐,具体情况待会儿才能详禀。”
一群丫鬟上来,将各位女眷的胳膊都抱住。
岑悬月有些生气:“我们一直在此处没有离开,府上失窃缘何要搜我们的身。”
“就是,把我们当什么了。”陈宝香帮腔。
两人这一开口,其余女眷也纷纷不满起来。
裴如珩皱眉:“这都是我请来的贵客。”
“可丢失的东西实在贵重,若找不出来,咱们就都得挨罚了。”丫鬟们泫然欲泣,“恳请各位贵客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陆清容灵机一动,劈手指向陈宝香:“方才这里这么多人,就她去了茅房,你们搜她就行了,若她都没有,那我们就更不可能有了。”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在陈宝香身上。
陈宝香神色有些古怪,左看右看,目光最后看向了裴如珩。
他应该说点什么,毕竟是在他舅舅家里,这么多人都不搜单只搜她像什么话。
可是,裴如珩迎着她的目光却是沉默了一瞬,而后道:“我相信你,但事已至此,与其遮遮掩掩,不如自证清白。”
张知序一听这话,好悬没一脚踹过去。
-这就是你看上的男人?
他破口大骂:关键时候靠不住的还算什么男人!
陈宝香本也有点来气,但听见大仙的声音,她反而乐了:大仙,咱们来人家里当贼的,哪能怪人不护着咱们?
-可现下你又没被发现,他怎么能直接把你推出去。
有道理。
陈宝香点头:往后再找男人,我定要找个真心喜欢我的。
眼下更要紧的是怎么脱身。
回魂丹不在她身上,但她里头还穿着扮鬼的那套白衣,若这二人再仔细些,还能看见她松散的发髻和脸上洗了鬼妆之后新涂的铅粉。
灵机一动,陈宝香突然双手捂脸就蹲下去大哭。
“呜呜呜——”她边哭边喊,“凤卿不在,你们就这么欺负我!”
两个丫鬟正准备上前翻找,就被她吓住了。
“这位贵客……”
“贵什么贵,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贱的。”她撒泼耍赖,一边说一边扯开自己的外袍,“搜吧,搜个干净,今日我身上若是带了你们程家的什么东西,叫我不得好死;可若我没带,便要凤卿来找你们讨个公道!”
裴如珩脸色一沉,刚要开口,裴如玫就拽住了他。
“哥哥你这事办得不对。”她急得跺脚,“要搜就都搜,怎么能单把宝香姐姐一个人推出去。”
说着,小步上前去扶住陈宝香,胡乱捏了捏她的腰带袖口:“我搜过了,宝香姐姐身上什么也没有。”
又回头斥陆清容,“照陆姑娘这个说法,往后客人来程家怕是茅房也去不得了。”
场面有些混乱起来,陆清容强自辩驳,另一边的丫鬟也推推搡搡。
陈宝香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淡淡地问:“搜也搜了,我能走了么?”
“自然能。”裴如玫才不管别的,扶着她就道,“姐姐,我送你出去。”
裴如珩皱眉站在旁侧,倒也没阻拦。
于是陈宝香就哭哭啼啼地离开了斗鸡场。
路上遇见裴家的人在四处搜查,有人急匆匆地往后院跑,一边跑一边喊:“将军,程管事那边出事了!”
前院后院乱成一团,没人注意她身后何时多了个小厮。
两人在裴如玫的引路下,很是顺利地就上了门外的马车。
马夫扬鞭朝宣武门而去。
车厢里,小厮抬起脸,朝陈宝香一拱手:“今日实在多谢姑娘。”
陈宝香放下遮脸的手,嘻笑着问:“拿到没?”
宁肃摊开掌心,金色的瓶子安静地躺在中间。
对面坐着的孙思怀连忙拿过来闻了闻,一直皱着的眉这才松开:“没错,是回魂丹。”
他又对着陈宝香作揖:“你是凤卿的救命恩人。”
“这哪称得上,顺手一帮忙的事儿。”她笑着看了看外头,“在前头把我放下去就行,我还得回去把程安那群人放了。”
孙思怀十分满意地看着她的背影,回头跟宁肃夸:“凤卿还真没说错,此人活,凤卿就能活。”
宁肃笑着应是:“今晚情况凶险,幸好有陈姑娘随口编故事来化险为夷,若换了旁人,面对程槐立恐怕站都站不直。”
“她编了什么故事?”
“没太听懂,但把程槐立给吓得够呛。”
程槐立都说了自己不怕鬼神了,怎么还是被吓晕了过去?
宁肃没太在意,张知序却越想越不对——
“你怎么会知道他和那个身怀六甲的女人的故事?”
陈宝香走在路上,一蹦一跳的:“这有什么,我们三乡和他的老家桂乡离得很近,他卖妻配阴婚的事不少人都知道。”
张知序一愣,想问为何没人提告他,却又想起那个告御状都没下文的四品官夫人。
若提告有用,程槐立早就被拉下马了,也不至于荣华富贵到现在。
“你要小心。”他提醒陈宝香,“程槐立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千万别让他再看见你的脸。”
“看不见的。”她笑,“我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我想让他见一面都不容易得很呢。”
程安那群人还被蒙在鼓里,以为只是跟她的私怨,却不知被困大杂院里一晚,回去已经变了天。
张知序没将他们放在心上,毕竟这些人没有任何陈宝香私窃回魂丹的证据,就算回去告状,也不能拿陈宝香如何。
第51章 回归本位
然而张知序万万没想到的是,程槐立失了回魂丹又抓不到贼,居然发了疯似的加倍欺压下头的人。
田庄里的佃农、商铺里的伙计、失职的兵痞,他都统统打罚一番。
程安不堪重罚,径直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陈宝香身上,对程槐立说她是与贼人勾结,里应外合,故意拖住他们的。
——虽然给他蒙对了。
但如此一来,陈宝香就倒霉了。
她这日正照常在巡逻,突然就被一群武官当街押住,不由分说地拖进了大牢里。
“官爷,凡抓人入狱,总是有罪名有提告的吧?”张知序抓着栅栏朝外喊,“平白无故将人关在这里,又不给个说法,这是什么道理?”
这地牢比上一次的还黑还暗,看起来更容易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死。
陈宝香很后悔:“早知道今日出门就多带点人。”
张知序哭笑不得:“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想抓你,你身边带再多的人也没用。”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看看能不能遇见讲理的提审官,好给她一条生路。
正说着,脸上带着刀疤的牢头就过来,将她提去了刑问室。
张知序一路还在纳闷:“这里的流程怎么怪怪的,没提告就算了,也不问讯就先提审?”
陈宝香看着墙壁上挂着的东西,背脊僵硬,身上的肌肤也跟着紧绷起来:“他们想直接用刑。”
“什么?罪名都没有,用刑来问什么?”
“没什么想问的。”她轻声道,“程槐立就是想让我死。”
位高权重之人想让一个普通百姓悄无声息地死在大牢里可太简单了,那些繁复的过场,不过是权力倾轧的遮羞布。
张知序脸色发白,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可前头的狱卒当真已经拿了木夹板来,将他好不容易给她养得白白嫩嫩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放进了木头的夹缝里。
自从到陈宝香身体里,张知序就没少为她操心。
这人不会爱护自己,三天两头的受伤流血,他每晚都得坐起来给她上药,防止留疤。
瞧着斯斯文文的小姑娘,手却粗糙得很,指甲短粗,指腹有茧。他看不下去,偷偷拿牛乳和珍珠粉给她泡磨,好几个月了才养得有了些模样。
他甚至还拿凤仙花的汁水笨手笨脚地给她染了个好看的水色。
而现在,陈宝香头上又流下了血来,白皙的手指被挤在木棍中间已经是肿得发紫,好看的指甲已经被血水渗进了边缝。
张知序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他想喊陈宝香反抗,可陈宝香只一个人,连挣开绳索都做不到,更遑论逃出这重重包围的死牢。
他想跟狱卒谈判,可这些人早就被人打过招呼了,完全不听他说什么,下着死力气在拉拽夹棍。
陈宝香惨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尾音带几近昏厥的虚弱。
-你说。
他恍惚地喃喃:如果我们把那些人全杀了,不放程安回去,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大仙。
她疼得直吸气:两百多个人死在那里,血能流满整条街,一旦被人提告,我的下场也一样。
身份低微的人参与这件事,原本就是豁着命,她没多少退路的。
-凭什么,凭什么他做坏事一点代价也不用给,你却像只蝼蚁一样,连公审都等不到就要受刑。
-因为百姓在权贵眼里,本就是蝼蚁呀。
张知序深觉震撼。
以往他总听夫子说“私权不可过重,恐轧人命”,当时感受不深,只当条规矩听着。
如今自己变成了被轧的那个人,才发现私权是这么可怕的事。
尖锐的疼痛从指尖传到头皮,张知序濒死挣扎,眼前闪出了阵阵白光,耳边也开始嗡鸣。
恍惚间听见陈宝香在喃喃:“我不能死在这里。”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场景。
月光透窗,依旧照出一斜浮动的灰尘。
她睁着眼看着那些灰尘,倔强地重复:“不能死,你和我上一次没有死在这里,这一次也不能。”
心头一震,仿佛有石头砸下去,荡起满池的波澜。
张知序听见了血水滴在地上的声音,也听见了铁链磨擦的声音,远处有烈火烧灼的爆响,再远一些还有囚犯的哀鸣。
身体一冷,这些声音慢慢变轻消失,另外一些声音接踵而至。
“……什么时候醒得看他自己,他若不愿,就还是醒不了。”
“他平日可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拿来试试。”
“凤卿哪会喜欢什么,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好像就在耳边响起。
张知序吃力地捏住手边的东西。
不是夹棍,是柔软的丝被。
再睁眼看看,织花的床帏,里头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掺上了金线。
“主人?”九泉惊喜地喊了一声。
屋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传话的传话,把脉的把脉,宫岚和张元初也挤到床边,欣喜万分:“我儿,你终于醒了。”
盯着那帷帐怔愣了片刻,张知序喘了口气,顾不上别的,抓着床沿就撑起了半个身子:“轮,轮椅。”
“什么轮椅?”
“拿……来。”
“快,照公子吩咐的做!”
没人敢耽误,轮椅转瞬就到了床边,张知序被搀扶着吃力地坐上去,外袍都来不及穿便吩咐:“按我说的走……快!”
宫岚和张元初都吓了一跳,这人才刚醒,怎么能出去呢。
但张元初想拦的时候,宫岚还是拉住了他。
“我们儿子不是什么冲动的人,他这么着急,定然是有要事,你派人跟着就是,别阻碍他。”
的确,凤卿一向乖巧,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张元初被说服了。
但一炷香之后,一向乖巧的凤卿命人硬生生撞开了城北地牢的大门。
“张大人您听我说,咱们这儿收人都是要过名录的,名录上没有的人,您怎么能说是在这儿呢,这与理不合。”
“再说,您没有调度文书,也没有刑狱司的手令,怎么能带人往里进?就不怕被御史台参奏么。”
“哎,前头不能再去了。”
张知序一路凭着记忆往前,完全不理会牢头的狡辩。
他清楚地记得这条路,记得到前面要往右,然后下两道台阶,过一道石门再往左——